▲弘一法师(1880-1942)
艺术自媒体/ 同古堂、 撰稿人/ 林妹妹、图/ 上海明轩
上海|明轩《一间屋》
弘一法师手书《梵纲经菩萨戒本疏》
附“郑逸梅致李芳远手札集册”
1938年,岁在戊寅,时弘一法师59岁,年近花甲。这一年,亦是法师剃染二十周年。廿载的律宗苦修,法师佛学精进,所编纂修订的佛教经典诸多。其又不辞辛劳,在闽南各地,遍处讲经授义,受其“无上佛法”感化的俗世善信男女、居士等亦是无数,可谓功德无量。如永春居士李芳远,自十三岁时,便时常聆听法师“开示”,因缘殊胜,获益甚多。
弘一法师(1880-1942)
由于彼时社会混乱,亦痛心“佛门不整”,弘一法师决意“以身作教”,发扬“戒律上的苦行”,重塑律仪风范。其修行,持戒精严,不受供养,不蓄徒众。生活之事,则两餐度日,过午不食,竹杖芒鞋,犹如苦行僧。其亦曾言“法门陵夷,僧宝殆绝,除了扶律,是不足以言振兴”。
弘一法师更发宏愿“愿从今日,尽未来际,誓舍身命,拥护弘扬,南山律宗”。在法师数十年如一日的修持讲律,又撰著律学的弘法中,原已式微的律宗,律幢再树,戒学重光,渐而复兴,其亦被奉为“律宗第十一代祖师”。
1938年,弘一法师(前排正中)与安海绅商学界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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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一法师手书《梵纲经菩萨戒本疏》
水墨纸本 线装
戊寅(1938年)作,27.7×20.5cm×88页
另附“郑逸梅致李芳远手札集册”,共29通,尺寸不一
弘一法师手书《梵纲经菩萨戒本疏》附“郑逸梅致李芳远手札集册”
弘一法师对律宗的贡献极大,而其对律疏的整理与集释,并纠正“南山旧说”,亦是功莫大焉。在法师出家的第一年(1918),其即苦心修习《梵网经合注》《灵峰宗论》等。1933年,其又集十余学者,在泉州开元寺专研律学,并撰联“南山律教,已八百年湮没无传,何幸遗编犹存东土;晋水僧园,有十余众承习不绝,能令正法再住世间”以记之。
在“焚燃臂香”的悉心竭诚下,弘一法师先后撰成《梵网经菩萨戒本浅释》《菩萨戒受随纲要表》《四分律含注本讲义》等五十余部佛学经籍,巍巍功德,璨耀禅林。而著述佛典的同时,其亦持校勘后的“心得讲义”,以济世度人之心,为世人讲经说法,指点迷津。
弘一法师手书《梵纲经菩萨戒本疏》 内页封面
此册即将现身上海明轩十周年庆典拍卖的“弘一法师手书《梵纲经菩萨戒本疏》”,是弘一法师在1938年于泉州温陵养老院抄写,亦为其在闽南弘法时的“心得讲义”文本,极为珍贵。
内封页上钤盖弘一法师所刻“与愿佛印”,签题弘一体字“梵纲经菩萨戒本疏”,款署:“戊寅冬敬抄于温陵养老院,沙门一音。”后钤“弘一”朱文印,格式、用印十分考究,外封面布料材质,当为“僧衣”所制,极为罕见,另有封套。其中,“弘一”印,参见《近现代书画家款印综汇》第111页,上海书画出版社);与愿佛印,参见《中国书画家印鑑款识》第112页,上海书画出版社。
弘一法师的书法“只字珍如拱璧”,而本册共88页,计16500余字,为其近年来面世作品中所见字数最多,亦耗时耗力最多的书法墨迹巨制。自法师圆寂后,此册则长期为其弟子李芳远保存,蒙神佛庇佑,今日重现拍场。
佛典熠熠,阐如来之妙谛,发梵呗之清音,自成一家的恬淡“弘一体”书法,亦是不着人间烟火之气,冲和蕴藉,返璞归真。
弘一法师手书《梵纲经菩萨戒本疏》 卷一
另附有“郑逸梅致李芳远手札集册”,共29通,钤“大方广室”(白文)、“李芳远印”(白文)二印。册中所记“郑李”二人的往来,内容详实,所涉及的近现代名家近二百位,可补史实之缺,亦是殊为可珍。
郑逸梅致李芳远手札集册,封面
01
三宗融贯:文献、文物、历史价值
《梵纲经菩萨戒本疏》亦称《梵网戒本疏》《梵网戒疏》《梵网法藏疏》等,僧法藏撰,系《梵网经菩萨心地戒品第十》卷下《梵网经卢舍那佛说菩萨十重四十八轻戒》的注释书。初略以十门释戒经,分别为“教起所因、诸藏所摄、摄教分齐、显所为机、能诠教体、所诠宗趣、释经题目、教起本末、部类传译、随文解释”。
释法藏(637-712),唐代高僧。华严宗实际创始人,后被尊为华严宗三祖。风度奇正,利智超群,一生勤于讲经说法及著述。初应名僧义学之选,从玄奘法师译经。后以见识异,退出译场,从智俨学经。尝入宫为武则天讲《大方广佛华严经》,武后赐封其“贤首”称号,时人称贤首国师,又称香象大师。唐中宗尊礼为“菩萨戒师”,唐睿宗亦敕封其号为“国一”,有“国师”美名。
据《法藏评传》载,法藏弘法立教,信众无数,凡其讲经,祈福消灾时,顶釭指炬者争先,舍宝投财者耻后,盛况空前。其所住持的寺庙,如长安魏国西寺,即原太原寺、西崇福寺,为唐时著名道场。
弘一法师手书《梵纲经菩萨戒本疏》 卷二
而弘一法师选择华严宗高僧所撰的《梵纲经菩萨戒本疏》作为“律学著述”,开示“十重四十八轻戒”可见其对各宗佛学经典极为熟络,亦是以佛家最宽容的胸襟,将各宗修习作为一个“整体的佛法”,兼收并蓄。
事实上,如“律宗、华严宗、净土宗”诸宗派,弘一法师皆研究殊深,通达三藏。只不过,其一生大部分的精力都侧重于“南山律学”的研究与弘扬,又被奉为“律宗第十一代祖师”,故其“三宗融贯”的精深佛学造诣,亦为所掩。《弘一大师传略》中,亦曾以“律绍南山、教宗贤首、行在弥陀”形容法师,也可证其三宗之博通也。
弘一法师手书《梵纲经菩萨戒本疏》,局部
在佛门中,古今高僧亦鲜少能“兼修三乘”,并融通贯一。而弘一法师“以华严为境,戒律为行,净土为果”,如将《华严经》偈句,集结成联,文辞生动,通晓易解;亦或是将艰涩的“律宗经籍”简化、疏辑;亦或撰《印造经像之功德》,倡议净土宗“敬造佛像”的功德。[1]
这种深入浅出,因人教化,且毫无门户之见的“佛法”弘扬,又其令人高山仰止的圣洁僧格,以及曾经“文艺通才”的传奇,自然更能普度众生。因此,在僧界、俗界,身前、身后,弘一法师皆有极大影响。赵朴初先生即曾诗云“无数奇珍供世眼,一轮明月耀天心”,盛赞法师如“明月照心”,令世人善根深种,依教奉行。
而此册弘一法师手书《梵纲经菩萨戒本疏》即可直接反映其“三宗融贯”的佛学思想,对其如何传教弘法,以及对律宗教义的理解等研究,有着极重要的文献、文物、历史意义。
弘一法师手书《梵纲经菩萨戒本疏》,局部
02
“弘一体”书法:不着人间烟火之气
此册计88页,字数多达16500余字,堪称弘一法师的书法巨制,亦是近年所见其字数最多的作品,更因其为法师接引群生,指点迷津的“心得讲义”,可永垂为觉世宝训,倍显其珍。
而册中典型的“弘一体”书风,结体方长,布局亦是舒朗得宜,又不事修饰,不求意趣,看似稚拙,若孩儿体,实则饱有平和之态,不着分毫俗气,可知弘一法师抄写时用心至深,既从容自若,亦一丝不苟。
刘质平曾言:“(弘一法师)所写字幅,每幅行数,每行字数,由余预先编排,布局特别留意,上下左右,留空甚多。师常对余讲:字之工拙,占十分之四,而布局占十分之六。写时闭门,除余外,不许他人在傍,恐乱神耳。……师则聚精会神,落笔迟迟,一点一划,均以全力出之,五幅整尺,须二时左右。”由此亦可见,年近花甲的法师书写此累累万余字时,所费时间之长,所耗精力之大。
弘一法师手书《梵纲经菩萨戒本疏》,局部
弘一法师“以书弘法”,又将其所感悟的佛法,融入书法之中,所作充满着佛陀的智慧与纯净,可谓“清绝人间”,亦被世人奉若“佛书”。法师亦曾言“朽人的字就是法”,也可见其“以字结缘”。此册书法,有佛家超凡入圣的至情洒脱,亦有菩提教化世人的佛偈,善信男女观之,如聆听佛法,荡涤心尘。
弘一法师手书《梵纲经菩萨戒本疏》,局部
关于弘一法师的书法,叶圣陶曾言:“就全幅看,好比一个温良谦恭的君子人。不卑不亢,和颜悦色,在那里从容论道。就一个字看,疏处不嫌其疏,密处不嫌其密,只觉得每一笔都落在最适当的位置上,不容移动一丝一毫。再就一笔一画看,无不使人起充实之感,立体之感,有时候有点儿像小孩子所写那样天真。但是一面是原始的,一面是成熟的,那分别又显然可见。总结以上的话,就是所谓蕴藉,毫不矜才使气。功夫在笔墨之外,所以越看越有味。”
马一孚亦曾赞言:“大师书法,得力于《张猛龙碑》,晚岁离尘,刊落锋颖,乃一味恬静,在书家当为逸品”。由此亦可见,在顶级文人的眼中,弘一法师的书法,是最上乘的逸品,萧然而远的无上清凉,亦非其他书家可比。
03
忘年交:弘一法师与李芳远
此册《梵纲经菩萨戒本疏》为弘一法师在1938年书写于泉州温陵养老院。据叶青眼居士著《记弘一法师于温陵养老院胜缘》记载,弘一法师到温陵养老院共计三次,1938年为法师第二次到此讲经弘法。
原文如下:
“第二次到养老院为戊寅年,由尤居士廉星及余礼请,继续开示净土法门,瑞今法师担任翻译。时将及午,院董老人悉集,将开讲矣,适某当局偶然来院,余起招待,来往颇频,公见之,不谓然,谕令停讲。余急请今师缓颊,行忏悔。结果,改订明晨,余自亲近以来,素荷包涵,此次碰一大钉,公意殆呵余之杂而不纯,余始知‘杂’之为害大。”[2]
温陵养老院亦是弘一法师的圆寂之地。临终前,其曾写“悲欣交集”绝笔,三日后升往西方极乐,最后的遗物,是一件亲手缝补了224个补丁的百衲衣。
泉州温陵养老院晚晴室
弘一法师圆寂后,此册长期为弟子李芳远宝藏,直至如今面世。李芳远,号空照居士,别署晴翠山民、离离斋主,福建永春人。工书善诗,亦懂医。其自十三岁时即跟随父亲前往日光岩寺拜谒弘一法师,是法师的“关门弟子”。弘一法师对其亦是喜爱,称为“芳远童子”,起法名“空照”,并号其藏书室为“大方广室”。[3]
李芳远编撰《弘一大师文钞》
李芳远与弘一法师的深厚交谊,堪称“忘年交”。在《弘一大师全集之一》中的《晚晴山房书简》第一辑,即收录弘一法师致李芳远书信四十通。其亦陆续编撰了《弘一大师年谱》《弘一大师文钞》《厦谷幽光录》《弘一大师本行记》等,以纪法师。
在郑逸梅《艺林散叶》中,亦有记载李芳远与弘一法师的诸多“师徒情深”的往来故实。移录部分如下:
(一)“李芳远为弘一法师弟子,藏弘一法师戒牒,三十年来,随身南北,来回万里,保存不失。”
(二)“弘一法师凡友人来往信札,作复而后,每交弟子李芳远保存,十年动乱散佚殆尽。”
(三)“李芳远听弘一法师讲经,撰《佛教之简易修持法》一书,印行问世。”
(四)“李芳远记弘一法师在厦门轶事,曰《厦谷幽光录》。”
(五)“李芳远为弘一大师弟子,弘一逝世,撰《弘一大师本行记》若干万言。”
弘一法师手书《梵纲经菩萨戒本疏》,局部
事实上,李芳远与弘一法师彼时之间,既为师徒,又同挚友。
1938年十月下旬,弘一法师自厦门返回泉州,破例会了几次客,赴了几次斋,这些活动经常见报,各方皆为法师广结善缘而欢欣。而年近十五岁的李芳远致信法师,列举其忙于与世俗酬酢的情形,称其为“应酬和尚”,劝请法师闭门静修。收到信后,弘一法师大受感动,立即复信“惠书诵悉。至用惭惶!自明日起,当即遵命,闭门静修,屏弃一切。”
笔者私以为,一代高僧能如此诚恳接受孩童的劝告,亦可见法师精深的佛学修为与宽广的佛家胸怀。同年底,弘一法师更发惭愧心,愈加精进地用功修持,闭门静修时,其又费以极大的心血,恭敬抄录此册《梵纲经菩萨戒本疏》,并作句读与注释,为众生开觉路。
04
郑逸梅致李芳远手札集册
郑逸梅,祖籍安徽歙县,其自1913年起就在报刊发表文字,至耄耋之年仍然挥笔不辍,亦因擅长撰写文史掌故类文章而被誉为"补白大王"。其笔下著述,多以清末民国文苑轶闻为内容,广摭博采,蔚为大观,成为了解近现代文艺界情形的宝贵资料。
郑逸梅致李芳远手札集册,第一通
此“郑逸梅致李芳远手札集册”,共29通,信中涉及人物众多,近二百名士,俱为外界所不知晓的内容,可补阙近现代文史掌故,亦是难得。
其中“第二十三通”,可知郑逸梅曾谦逊表示其书法不佳,请李芳远将其书札毁去,而李芳远的书札其则悉数庋藏。在郑逸梅《人物和集藏》中,有载“又叔同别一弟子李芳远,和我书函往来,他的书法,酷肖乃师,我把他粘存成册,颜之为《天涯芳草》,他又署空照,更粘存为《空谷传声》。”亦可证之。
郑逸梅致李芳远手札集册,第二十三通
“弟不能书,加之腕僵,春蚓秋蛇,更不成字,许多恶札请付祖龙一炬,万弗留存,否则益显丑劣,至于尊简,饶有古泽而艺芳独漱,调高响逸,匪弟所能伦比,因此悉数庋藏,甚至友人见而爱之,向弟索取,弟却靳不多与,盖滋兰九畹,树蕙百亩,为之窃窃自喜也。”——节录自《郑逸梅致李芳远手札集册》第二十通
不过,显然李芳远并未将之“付祖龙一炬”,而是同郑逸梅亦言,粘集成册,并钤印,精心保存。高山流水,知音相惜,大概如是。
郑逸梅致李芳远手札集册,第二十一通
而“第二十一通”中,郑逸梅所列举的弘一法师的一百多个别署,其中如“偏照、微阳、瘦相、如实、为导、安立、严正、无等、无待、澄觉”等,皆殊为鲜见,亦可补充弘一法师研究之不足,对其墨迹考据,亦有直接文献价值。
另有其余诸札中的《东风时雨之楼记》与《纸帐铜瓶室记》出版于《郑逸梅文稿》。而各札中所涉及的名家,如易顺鼎、李苹香、章士钊、陆丹林、周錬霞、冒鹤亭、陶冷月、郑孝胥、沈葆桢、吴湖帆、顾颉刚、陈衍、袁克定、袁克文、张伯驹、齐白石、袁世凯、柳亚子、溥儒、林纾、梁鼎芬等,其数甚多,不一一而足。
结语
此“弘一法师手书《梵纲经菩萨戒本疏》”共88页,煌煌16500余字,为弘一法师近年来面世作品中含字量最丰、耗费时间、精力最多的一件书法巨制。
其亦是法师“三宗融贯”的佛学造诣直接见证,文献、文物历史价值重大。同时,其也是法师接引群生,指点迷津的“心得讲义”,可永垂为觉世宝训,倍显其珍。而此册长期为其弟子李芳远所宝藏,二者“亦师亦友”的交谊,亦令人愈发崇仰法师的清洁“僧格”。册中,平淡冲逸的“弘一体”书法,亦若“佛书”,为季世示迷津,无上清凉,发人深省。“僧衣”外封面,亦是极为罕见。
而“郑逸梅致李芳远手札集册”,计29通,札中所涉及近二百位名士,所言俱为外界所不知内容,可补阙近现代文史掌故,亦可珍也。识者宝之。
弘一法师手书《梵纲经菩萨戒本疏》附“郑逸梅致李芳远手札集册”
参考资料:
[1] 佚名:《三宗融贯 以律为重》,原载《泉南文化》2022年第2期
[2][3] 刘金库:无尽奇珍供世眼,一轮圆月耀天心——弘一法师手书《梵纲经菩萨戒本疏》等原迹代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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