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忆后忘却一切前尘往事了。
身边人都说我是国公府养在乡下的二小姐,与陛下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今日是我与陛下大婚的日子。
我披上厚重的嫁衣与凤冠,无视手腕脚踝的钝痛。
国公府养在乡下的二小姐怎么可能和长安长大的陛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我笑笑,侍女将我扶入鸾车,我在长安百姓的欢呼中闭上眼眸。
曾几何时,我也曾接受过另一个城池百姓的欢呼敬仰。
——
姜国与梁国的战事已持续三年。
我在前线战火最严肃的时刻被陛下召回了临安。
临安百姓自发出门迎接我的回来。
“谢云卿平定前线战事有功,赐良田百亩,封为镇北侯。”
皇帝明升暗贬将兵权交给了他的心腹。
我低头谢恩,接过那一道明黄的圣旨,心中不住冷笑。
先前皇帝派遣了一位督军指手画脚,彦水一战兵败,梁国丢失北境三城,我阵前斩杀督军方才得以震慑三军。
如今皇帝又来这出。
梁国国力本就不如姜国,皇帝那位心腹只有纸上谈兵的本领,真正上前线撑不住三月必败。
我没有多言,起身离开皇宫时在大殿门口停了片刻。
皇宫内歌舞升平,一位着轻纱的妃嫔娇笑着闯入大殿。
随后宫内传来再明显不过的动静。
陛下昏聩无能任人唯亲。
这腐朽的王朝命数早就该尽了。
姜国养精蓄锐多年,新帝登基后剑指天下,第一个目标便是位于南面重文轻武的梁国。
大军势如破竹直入梁国边境。
我是骠骑大将军的唯一的女儿,从小在梁国与姜国的边境长大。
十五岁那年,我的父亲战死沙场。
我执绋回临安。
谢氏族人会为父亲安葬。
我是在这时候提起长枪,隐姓埋名进入军营的。
族中为我谋划着出嫁,我不愿。
梁国无可用之人,自幼耳濡目染深知行军策略的我很快从一个小兵爬上了将军的位置。
我又一次带着将士杀入敌军,我的副将大呼危险让我躲开。
旁边一位小士兵正在敌人的长矛之下。
我对自己足够自信没有后退,策马救下那位士兵。
一道利箭破空而来,我挥舞手中长枪格挡,箭头与长枪的交错声尖锐刺耳。
战场上磨砺出的对危险的本能让我下意识转头,将小士兵扔给副将。
一位身着黑色戎装的男人对我举起弓箭,弦已半满。
他对上我的目光,随即露出一个天真又残忍的笑,手中弓箭离弦,我看见他的唇微动。
谢将军。
身处敌军包围,他一箭箭封锁我的行动路线,将我逼至绝路后,长箭贯穿我的胸口。
我应声倒下前,看见梁国的军队在副将的带领下冲入。
我醒来时身边是一位衣着朴素的女子。
看样子是附近村里临时找来的。
“将军您醒了?”
压抑着我胸口的裹胸布被放在了一边,我揉了揉太阳穴,也知为何在军营中会出现女子了。
“我去告诉医师!”
女子生怕我为难她,唰的一声跑了。
我在营帐中头疼。
一直以来的女扮男装暴露了。
阵前换将兵者大忌。
我性别问题只在亲近之人中知道,下面的士兵只知道我受伤了,并不清楚细节。
那日之后,原本饮酒玩笑的副官对我终究不同了些。
不再讲哪家青楼姑娘玩的花,在我披红袍出征时欲言又止。
这些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临安那边知道了。
临安使者来后被副将困了三日。
这三日是我领兵生涯的最后一场战。
我又在两军对峙时分看见了那个一箭让我暴露的男人。
这是姜国大将军?
不像。
姜国大将军年近四十,怎会是这样一副弱冠模样。
我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听闻姜国新帝御驾亲征。
大抵就是这位。
如果将他拿下,何愁不能停战。
可梁国兵力条件与姜国相差实在太大,加上新帝御驾亲征,姜国气势陡升。
两年多的交战让梁国精疲力竭。
我还未突破姜国防线便被俘虏了。
我被五花大绑扔在姜国主营帐之下。
“梁皇为何召你回去?”男人半蹲在我面前。
我扭头,“我不知道。”
“来人,把东西拿来。”男人指腹温柔至极地擦过我的脸颊,对着一旁的人吩咐。
我的呼吸凝滞了片刻。
带着倒钩的牛皮长鞭被送到他的手中,他用鞭子代替手抬起我的下巴强迫我和他对视。
“谢将军也不想受皮肉之苦吧?”
男人屏退周围其他人,绕着匍匐在地上的我绕了一圈。
“姜国正缺谢将军这样的人才,谢将军对梁国的了解比我更深,自然知道梁国如今是什么情况。”
他没有直接对我动手,反而将我扶了起来,绑在一边的椅子上。
他触碰到我时,我明显僵硬了下。
“没想到谢将军常年带兵打仗之人身体竟如此柔软。”
他以为的调侃让我忍不住汗毛倒竖。
我的被俘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若是此刻被他知道我是女子,将这消息散布出去,梁国必定军心大乱。
到时候拿下不费吹灰之力。
“陛下想说什么?”
我冷声开口,语气算不得好。
“没什么,就是朕有些好奇梁皇为何召你回去。”
他殷红似染血般的唇瓣微张,微微弯腰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你要知道梁国落败只是时间问题,朕只是好奇。”
他骨节分明的长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椅子的把手,一声声砸在我的心上。
“谢将军解答了朕的问题朕可以饶你一命。”
姜国不缺将领,他意图招揽,但招揽必定不会太用心。
谁会安心一个他国之人身居高位。
“陛下的心思我等做臣的不该妄加揣测。”
他听见我的回答无趣地叹了口气,“朕暂且相信你不知吧。”
“来人,带谢将军好好休息。”
我被下了软骨散,身边是两位貌美的侍女。
姜皇可不会委屈自己,在营帐中宫女太监仍一应侍从。
还大方地分了我两个。
“谢将军,奴婢是陛下派来伺候您的。”
他连美人计都用上了。
我靠在床榻上让其中一位侍女退下,吩咐另一位到我身边来。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轻轻。”
我皱了皱眉,又松了口气。
和我同名最好。
这位女子与我身形相似,就是矮了些。
我一把将她拉入怀中,婢女羞涩地垂下了头。
或许是为了让我方便行事,软骨散份量不是很重。
外面是精锐士兵,只能行走的我是逃不出去的。
婢女将将靠上我胸膛时,我一个手刀劈晕了她,快速从她身上将衣服扒下来,将我身上的衣服为她换上。
我唤来另一位婢女,在她走近后将人打晕扔在了床上。
我拿起一块布料擦干净我满是干涸血液的脸,撕下我的胡子,又换了个发型。
镜中人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位小娘子。
从前在军营中时我经常被人称为小白脸,现在这张白净的脸方便了我行事。
我弯腰低头从营帐中走出,只是腿脚有些无力。
刚走到一个营帐前时,一位面白无须的太监操着尖锐的嗓子叫唤我。
“就是你,过来,还不进去伺候陛下沐浴更衣。”
姜国军营中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我头皮发麻地进入了营帐。
怎么这么不巧送上门了。
希望他认不出我。
他正靠在硕大的浴盆里,露出大半个削瘦却饱含力量的肩头。
“替朕将榻边的书拿来。”
我小心移动着,将书递给他后在一旁站立。
他忽然间转过头来,微微眯起眼睛。
“朕好像没有见过你。”
我的心脏如擂鼓般砰砰作响,我尽力压抑着自己的呼吸却根本平复不下来。
“回陛下的话,奴婢是新来的。”
我不刻意压低声音完全听不出来我原本的音色。
“是吗?”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我,忽然间笑了。
“过来。”
他对我招手。
我心如擂鼓,小步向前挪动。
“陛下有何吩咐。”
我低着头不敢抬头看他。
“没人和你说你是来伺候朕的?”他捏住我的下巴,和今日早晨一般与我对视。
“叫什么名字?”
“卿……卿卿。”
“卿卿?好名字。”他用力将我拉入了浴盆中。
水溅落了一地。
姜皇并不近女色,只是对条件挑剔了些。
我听闻他后宫空无一人,自然没有想到他会将我拉近。
温水打湿了我的身躯,湿漉漉的衣服贴在我的身上,我下意识推了推他的胸口试图远离。
“原先听说谢将军貌美,如今看来不假,谢将军男扮女装的功夫倒是不错。”
他靠在浴桶边缘,从我的脸一直向下,目光落在我胸口处说。
他是怎么发现的。
我抿唇不语。
许是温水激发了药效,我全身再次脱力,连从这儿出去都做不到。
何况面前还有个人。
他的长指点过我的锁骨向下,一把握住了我。
我控制不住地闷哼,向他靠了过去。
“你哪找来的道具还挺逼真?”
他像个好奇小孩一般,我无从判断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你松开!”我咬牙切齿地说。
我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
他给我下的药好像不止软骨散一种,还掺杂了点其他的。
“又不是真的,碰碰怎么了?”
他站起身跨出浴桶,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谢将军求朕,朕便叫个婢女进来。”
我挣扎着抬起头,所有头发粘贴在身上,我浑身发热,理智一点点剥离。
我忘记了周围还有一个人。
许是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多,我疲惫的脑子彻底妥协在了药效之下,不知今夕何夕。
他站在我床前神色不明地看着我,我眼尖地发现他耳朵红了。
我身上除了无力并无太多不适。
“医师说你并无大碍。”
他凑近我,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的脸,用一根手指戳了戳我。
“梁国军队都是瞎子吗?”
我沉默了下。
现在不止临安知道我的问题。
长安也知道了。
“梁国看来确实无人了,竟然要一个弱女子上战场。”
他看样子想触碰我,手又缩了回去。
我不太懂他在做什么。
“朕放你回去。”
我听到他的这句话猛然抬头目光直射向他。
“别这么大惊小怪,梁皇不是将你召回了吗?”
他坐在我身边,我揣测他言语中的意思。
临安使者还在军中,我被俘虏的消息人尽皆知,若是此刻被毫发无伤地放回去,难保不会惹人怀疑。
更有甚者我或许会被以叛国罪处置。
彼时梁国无将,兵败如山倒。
不愧是姜国新帝,将梁皇多疑的性子把握如此准确。
阵前换帅兵家大忌。
还是我太心急了。
无论是冲入敌营试图抓他还是女装逃跑。
他如他所说,放我回去了。
离开姜国军营前,我夺过一位将士的长毛。
将长矛对准自己,拖着将将昏迷的身子回了军营。
我能感受到,在我的身后,有一道目光如附骨之疽般牢牢缠绕在我的背后。
久久不离。
姜国意外停战几日。
陛下犹豫终于还是将我召回了临安。
他倒是算的清楚,只需停战半月我就会被召回。
陛下用一个有名无实的镇北侯安抚了我。
他没有治我的欺君之罪。
若是此刻斩杀我只会让局势变得更加糟糕。
可惜……
梁国必败。
皇宫奢靡的笙箫奏唱王朝最后的挽歌。
最后一场战役,我在临安侯府内听闻姜皇御驾亲征兵临临安。
我换上朝服进了宫。
“姜皇要镇北侯胞妹。”
我跪在金銮殿前听到我已中年的陛下对我说。
镇北侯没有胞妹。
我是父母唯一的孩子。
“臣领旨。”我跪倒谢恩。
这一道圣旨的意思我与陛下都再清楚不过。
他老了,他不再是那位英明神武的陛下。
府中已经有多位嬷嬷列阵等待。
我褪下着了三年的朝服,换上多年未穿的女装。
她们为我准备了药浴,为我洗去一身大大小小的伤痕。
我在浴桶中咬牙,药浴让我每一寸肌肤都如同处于岩浆般灼热滚烫。
连我这样一个在战场厮杀多年受过不计其数伤,生死早已看淡的人都昏迷了过去。
在昏迷前的最后一秒,我眼前出现的是爹爹的脸。
他曾握住我的手,告诉我,身后就是大梁。
身后就是大梁的百姓、大梁的炊烟。
那是他,那是我想要保护的一切。
我以为这是结束。
没想到我还是低估了大梁的皇帝。
我在昏迷中醒来时,不再能感受到我的手腕和脚踝。
婢女嬷嬷为我挑断的手筋脚筋上了最好的伤药。
我生死中来回多次,怎么会不知道我今后再也无法握起我的长枪,再也无法肆意奔跑。
那是我第一次升起后悔的念头。
是不是不该放下我的武器,被当做一个礼物随意赠送给他人?
可是我不知,倾颓的大厦还可如何拯救。
谢云卿死了。
只有一位名唤卿卿的姑娘活了下来。
大军攻入临安那日,婢女为我敷上香粉,我浑身散发着香气后被送进了一处宫殿。
我坐在床边,遥望窗前分明的月色。
曾几何时仍是幼童的我也在边境遥望过圆月。
彼时边境圆月映照临安笙箫未绝。
我一人无法改变这一切,可我不知如何才能改变。
杀了他。
不。
他是一个好皇帝,之前比起梁皇来说是一个好皇帝。
再者他若是死在此处,临安百姓必会遭殃。
他进来的时候我穿着单薄的衣裙站在窗口,站的太久,我的脚踝已经开始泛起阵痛。
他来到我身边,我闻到了酒气。
他大抵是饮酒了。
一双有力的手臂从背后环住我的腰,他微微弯腰,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卿卿?”
我应:“嗯。”
“朕不喜欢你身上的气味。”
我笑了笑,“我也不喜欢。”
他把玩着我柔顺散落的长发,呼吸落在我的脖颈上。
“那为什么要来?”
他打横抱起我走向床榻,我伸手揽住他的脖子,靠在他的胸前闭上眼睛。
我没有回答,主动送上了自己。
我听到他黏黏腻腻的轻柔嗓音落在我耳边,“愿意吗?”
我更希望我是一只自由翱翔的鹰,而非笼中只能歌唱的黄雀。
第二日醒来腰间横着一双大手,我朦胧着眼见晨光熹微。
“我会负责的。”
他咬着我的脖子模糊不清地承诺。
被扼住命脉的危机感让我仰起了头,他揉了揉我的头发,“和我回姜国好不好?”
我并不能拒绝。
去姜国的路上我有些好奇地掀开车帘打量沿途风景。
我未去过姜国,只见过边境之景,许是离得近,两国并未有太大不同。
这一生我没有去过太多的地方,从边境到临安,再从临安到长安。
我还没有来得及感伤,小憩片刻醒来的他将我抱到腿上。
“长安比这更美。”
他把玩着我的长发,将我的头转过与他对视。
“听说了。”
我挣脱开他的双手,坐到另一边,看着窗外人烟。
我离我的故乡越来越遥远了。
我的身份自然无法成为皇后。
他再一次将桌案掀翻。
我见怪不怪,翻过手中话本又一页。
“不行就算了。”
我劝他。
我打了个哈欠,蜷缩在软塌上。
一个身份而已,他这么执着作甚。
我原有的身份都在他的一句话下被放弃。
“不行。”他执拗地说。
他想生气,见我在一旁又生生压下了怒火,大掌落在我的心口处。
“疼吗?”
那一道箭伤在我身上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有时候我在想,那三年真的不是我的一场梦吗?
我摇摇头,“不疼。”
他问过我身上的伤去哪了,我敷衍了过去。
梁皇以为他会喜欢无暇的女子,如今看来并不是。
不过也说不定,毕竟那些狰狞的伤口哪个男人看了会有感觉。
他只是没看见所以疑惑罢了。
“下月有秋猎。”
我无甚兴趣地回答,“我不去了,陛下玩的开心。”
我又提不起弓箭,又不能肆意策马。
还不如在这皇宫里自生自灭。
他惊讶地望着我,“你不想去?”
我不太想解释,道了句我困了便闭上了眼睛。
他又生气了。
晚上回到寝殿的他满眼心疼地拥抱住我,不住地在我手腕上亲吻。
嗯?
查到了?
他没去秋猎,在皇宫里陪着我。
值得一提的是我留在他身边没有任何名分。
几月时间过去了。
他竟然还在和大臣争议我的位份。
我其实不太在意这事。
他将我打入冷宫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好像我死在了那日。
谢云卿死的那日。
活下来的人是卿卿,也只能是卿卿。
他国刺客潜入皇宫。
我坐在椅子上看着护卫和刺客打斗。
如果是以前的我,一人足以解决这些刺客。
我无趣地磕着瓜子,侍卫快要落败了。
在侍卫落败前,他及时赶了过来。
只可惜这刺客大中箭前拼死来到我面前,用力将我推入池塘底。
“你是?”
我眯着眼眸望向他,他似乎在我床边等待了很久,一向收拾整齐的他长出了些许胡茬。
我当然记得他。
“卿卿你终于醒了!”
他抱着我。
他哭了。
温热的泪落在我的肩膀,我没什么感觉。
我竟不知什么时候我们的感情这么深了。
“请问你是?”
装失忆没有理由。
我就是有点累了。
不想再顶着镇北侯胞妹的身份活下去了。
反正我又不是镇北侯胞妹。
我不理解他在倔强什么。
朝臣甚至说可以封我为贵妃,他也不同意。
他整天生气弄得我兴致也不高。
他听到我的话愣怔了片刻。
“卿卿?”他喊我。
“我叫卿卿吗?”
我偏头问他。
我被送进了国公府。
所有人都说我是国公府养在乡下的二小姐,所有人都说我和陛下是青梅竹马。
我有点头疼。
这些人说谎是真的不逻辑自洽吗。
还好我不是真的失忆,不然老早满肚子疑惑了。
“小姐,您怎么又在这里站着?”国公府的侍女走到我身边,为我披上一件狐裘。
“陛下又来府中了,说是来找国公爷的,谁还不知道是来找您的。”
我挑眉:“是吗?”
他为我铺好了排场,从国师预言皇后出自国公府,到以我的名义救济百姓。
总之我的名声在长安水涨船高。
我出嫁那日,长安城百姓为我真心欢呼雀跃送嫁。
可我不受控制地想起了另一城的百姓。
他们也曾为我欢呼。
简化的封后仪式我仍有些难以承受。
结束后我瘫倒在床上,他为我拆卸头上的发饰。
“我以前想要封侯。”我忽然间对他说。
他为我收拾发饰的手停顿了下。
侯封成了,只是不是我想要中的。
如今一字之差我竟然封了后。
我自己动手暴力拆卸了发饰。
他有些心疼地为我揉按头皮缓解我的疼痛。
我没有那么喜欢他。
我知道。
我喜欢的大抵永远只有大梁那一方水土,还有水土养育的百姓。
第三年,我有孕了。
他为我喜悦,为我大赦天下。
所有人都很高兴。
朝臣百姓高兴陛下终于有了孩子,他高兴我们终于有了孩子。
只有我不太高兴。
我被他限制着吃食,限制着娱乐,连我近日的新宠话本都被他没收。
我们吵架的晚上,他偷偷摸摸爬到我的床上,“卿卿我打听到一位神医。”
“对不起卿卿。”
他最喜欢做的好似就是对我道歉。
我倒是没什么感觉。
一个女人能解决的问题她若为皇也会如此选择。
或许会更狠些,比如用毒药控制。
皇帝对我尚且留了一丝善念。
他带我寻访了那位神医。
老人家在一个破落的院子里沏茶静候我们的到来。
“我可以为你医治。”
沉珂旧疾在神医的救治下也被消除,不过三月我便恢复了五六分。
我高兴地拥抱住他,他却更愧疚了。
明明该高兴的日子他却很失落,我反过来还需要去安抚他。
第一次见到他我就觉得他有些幼稚,在日后的相处中越来越有这种感觉。
“已经好了,不要难过了,嗯?”
我踮脚摸摸他的脑袋,在他唇上轻点。
他抱着我沉默,许久后说了声“对不起。”
这一次我可以提起长枪,只是介于怀孕,他限制了我舞刀弄枪。
他将长枪换了一把轻些的剑。
他坐在一边看我舞剑,为我作画。
我寻思着,有身孕的人画下应该不好看吧。
他不在意。
我从前在梁国听闻姜国新帝野心勃勃志向远大,倒是从未想过本人会是如此。
他处理朝政速度极快,剩下的时间都和我黏在一起。
我有点头疼。
该保持的新鲜感他是一点都不保持。
我都怀疑我们还能在一起多久。
不是我先腻了他就是他先废后。
——
我生的是个女儿,她出生时和个猴子一样皱巴巴的丑的要死。
他和我都有些嫌弃,只有宫人一遍遍劝我们长大就好看了。
果不其然孩子长大后确实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小姑娘。
女儿最后名叫姜映,小名雀雀。
他为女儿取的名字是姜鹰。
我听到他问我这名字好不好时差点掀桌。
女儿家叫姜鹰。
我忍着暴打他一顿的冲动为女儿改了个字。
他一脸无辜地看着我,还觉得他取得名字挺好的。
孩子会说的第一个词是娘亲。
他靠在摇篮旁边说雀雀小没良心的,亏得他日日照顾都不知道先喊爹爹。
我扶额,有一种他也还是孩子的错觉。
雀雀三岁时,他又御驾亲征了。
我们俩不负责任地把咬着手帕哭泣的小姑娘扔给了宫人,一起上了前线。
会有多少人流离失所,有多少将士在前线丧生。
我拿起弓箭对准对面的副将开了弓。
天下分久,如今他有这个资格去统一九州。
至少他是一个好皇帝。
战争带来的创伤会愈合,天下会走向另一个美好的未来。
我松开手,利箭离弦而去,没入血肉。
热血在我体内翻涌,我果然更喜欢前线的纷飞战火,而非蜷缩在皇宫大内做我的皇后。
就是雀雀在宫里又要哭了。
这一场战争持续了两年,攻入申国皇城那日,我见申国皇帝跪拜匍匐在脚下,献上皇室公主后院宫妃,恍然间有些微妙。
我也曾是其中之一。
他握住我的手带我走到王座之上,俯视台下众人。
夜晚就寝前,我沐浴完毕回到寝殿内,看见床上出现了一位裹着轻纱的女子。
仅着中衣的我和她面面相觑,我听见她开口问我,“你也是被送来的?”
她是申国的五公主,是申国最耀眼的明珠。
我寻了件外衣为她披上。
她坐在床上没有离开。
和当年的我没有离开一样。
我摸摸她的脑袋,“祝你好运。”
他生气了。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
当晚他寻到我的所在二话不说把我扔床上,那种狠厉我平生仅见。
我忍下痛苦,抱着他任他发泄。
“不要生气了。”
我知道我不对。
作为皇后我应该赶走那位女子而不是离开把宫殿让给她。
可是这一次重回战场我才知道,我真的不甘心在皇宫中安度此生。
何况选择权在他,我只是不闻不问罢了。
直到回长安,他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
偏生一夜夜地向我索取,仿佛要把我们缺失的对话在这方面弥补回来。
两年未见的女儿长大了不少,软软糯糯地抱着我的腿喊娘亲。
她好像察觉到我们之间氛围的不对,执拗地将我的手和他相扣。
他抱起女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也转身回到我的皇后宫中。
……
“我想走了。”
我靠在他怀中对他说。
我看见了他眼中的失望,只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和他解释我的行为缘由。
在今日之前我也不知道原来我可以是一个这么狠心的人。
他,还有雀雀,在我的心中都排在我的理想身后。
或许他就不应该带着我一同前往战场。
如果没有将我带走,我不会回想起我在梁国的一切,那些被后院琐事尘封的战火不会卷土而来。
他没有回复我。
晚上,他抱着我们的女儿一起来到了我的寝宫。
他把睡着的女儿交给我,我抱着女儿娇软的身躯愣怔了下。
“你喜欢我吗?”
他问我。
“我很喜欢你。”他没有给我回答的时间,直接回复了我。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你的,但是我知道我喜欢你。”他将我和女儿都拥入怀中。
我摸摸他的头发,回他:“我也喜欢你。”
否则我不会放弃我的身份来到他的身边。
是被迫也是自愿。
我也知道他喜欢我。
否则我哪有勇气和他开口,告诉他我想离开。
只有被偏爱才有资格。
“那为什么不可以留在我身边。”
他用的是陈述句,而非疑问。
“我想离开了。”我又一次回答他。
“陪雀雀过完生辰再走好吗?”
我点点头,熟睡中的女儿梦呓了一声“爹爹娘亲。”
雀雀睡在我们的中间,他的手臂将我们二人拥入怀中。
雀雀生辰在春日,时间一晃而过,我将一个丑娃娃送给她,雀雀一点也不嫌弃,高兴地抱着我。
小姑娘已经六岁了,像我也像他。
生辰玩累了的小姑娘被我抱回她的宫殿,我俯身在这个亏欠太多的女儿额头亲吻。
他站在我的身后。
他和那日一样从身后拥抱住我,“可以不走吗?”
我狠心拂开他的手,最后拥抱他一次,拿着他给我的令牌离开了皇宫。
我不敢回头,我不敢看他和雀雀等待我的身影。
“卿卿,我在长安等你回来。”
第十三年。
长安今朝梅雨霁,青天好。
姜国铁骑踏破诸国。
十余年的战争落下帷幕。
在最后一个齐国王城被攻破后,我率兵归了长安。
小姑娘一身玄色长袍自云龙阶石乘撵而上。
她挥袖间万民臣服。
我褪下我的将军衣袍,和他一起见证女儿登基。
按理说,天下归顺的重要时刻,该由他来享受才对。
我问他:“所以你为什么要跟我走?”
“你已经丢下我十年了。”
“而且雀雀长大了。”
小姑娘一脸庄严肃穆看不出来小时候软糯的模样。
我见她的次数不多,回长安述职总会回去见她。
雀雀早慧,五六岁的她会哭着让我别走,八岁的她只会在我离去时给我一个拥抱,和我说她和爹爹一直在长安等你归来。
我与她约定时间不定,但我永远可以回来。
见她。
还有他。
小姑娘登基没有花费多少功夫。
我们都知道她会是一位好君主。
她一出生就有她的封地,等她长大些自己统领封地事务。
小小的封地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
而如今。
天下属于她。
……
小姑娘抱怨我和他把一大堆事务扔给她,她都要忙死了。
却还为我送来了一道她亲手做的糕点。
可惜她和我一样没什么天赋,糕点略微难吃,她撒着娇把好不容易回长安的我从他身边抢走。
夜晚和我一起在被窝里说悄悄话。
她的世界里没有儿女情长只有满腹治国策,和她爹爹一点都不同。
“爹爹估计又要生我气了,谁叫他抢不过我。”入睡前她在我耳边说。
雀雀已经十八岁了,可以承担的起一个全新的王朝。
“我们要走了。”
这一次我带上了他。
“我在长安等你们回来。”
雀雀见怪不怪,对我们挥了挥手,我调笑若是她也想离开皇城的枷锁不若早点培养个储君。
不一定要她生,皇室宗亲的孩子也可以。
雀雀挥了挥手,和我说她还小,不想这么早养孩子。
雀雀志向不在山水,在朝堂。
我带他去了江南。
在临安周边一座不出名的破落道观里,我拉着他来到一棵古槐前。
“你有愿望吗?”我问他。
江南的春雨朦胧中,他握住我的手,“我没有那么多的愿望。”
“我只是按照我的身份我的未来走下去,在踽踽独行的路上遇到了你。”
他不会将我缚于牢笼,愿意给我更加广阔的天地。
我仰头,长满老茧不再稚嫩的手抚摸上古槐干枯皲裂的树皮。
我十五岁那年回长安曾来过这里,我对着古槐曾许下约定。
槐花簌簌而下,清浅的香气将我带回当年。
“我曾愿沂水春风,时和岁安。”
“如今愿望实现,我来还愿了。”
“带着我最重要的人一同前来还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