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皇十年,六月,长安大兴城,禁苑。
夏末初秋,暑热渐褪,秋风飒飒而起,草木摇曳低垂,繁花已露出些许凋败的迹象。
湖光山色之间,大隋天子杨坚与皇后独孤伽罗缓步慢行,一边呼吸着草木清香,一边游目眺望远山绿水,喁喁私语,浅笑曼谈,显得和睦温馨、宁静安详。
身后数丈之外,内史令、右卫大将军、蜀王杨秀却不甚安分,时而踢踢道旁石子,时而折下树枝拨打长草,毕竟只是十六岁的少年,稚气尚未脱尽。
四方的山林草泽间,星罗棋布地散布着手按千牛刀、背负弓箭的御林军士,元旻、崔彭、独孤楷都在不远不近处肃立,凝神戒备有野兽惊扰圣驾。
杨坚黑瘦的脸上难得地泛出轻松惬意的神情,轻声道:“皇后,你让我出来疏散劳乏,果然大有好处,我原本心绪烦躁,头昏脑涨,此刻耳聪目明,心胸都为之一开了。”
独孤伽罗叹道:“陛下,你求治之心太切,恨不得一日内做完所有的事。要知道,治大国如烹小鲜,心太急了有时会适得其反。”
杨坚低头沉思,独孤伽罗又道:“近来我听说你脾气越来越暴躁,常常在朝堂上杖责大臣,这是不对的。朝廷自有法度,不能任由自己的性子来。当年天元皇帝喜怒无常,你自己也深受其苦,不是吗?”
杨坚缓缓嘘出一口浊气,道:“唉,其实这些我也知道,只有时看到那些不遵法纪的,心中愤怒难以控制。不过好在有赵绰这个家伙。”
说到赵绰,杨坚不禁莞尔。
赵绰是大理寺卿苏威的副手,官居大理少卿,由于苏威身兼数职,分身乏术,所以大理寺主要由赵绰主持日常事务。
此人执法公允、清正廉洁、刚直不阿,常常顶撞杨坚。一次,大臣辛亶在宴会时穿了一件极为华贵的衣服,杨坚见后非常不喜。他一生崇尚节俭,最厌恶衣着华贵之人,再加上正逢心情不好,就下令将辛亶斩首。
赵绰当即谏阻道:“法无禁止即可为,辛亶衣着华贵并不违法,臣不能奉诏!”杨坚怒道:“你敢维护辛亶,不怕死吗?”又命人将赵绰拖出去斩首。
赵绰官服被当场剥掉,杨坚原本只是恐吓,又问:“如何?还敢顶撞朕吗?”
赵绰却面不改色道:“我只怕法纪混乱,不敢怕死!”杨坚见赵绰如此强硬,只得作罢,也放过了辛亶。
又有一次,官府抓住两个民间私铸钱币的不法之徒,杨坚大怒,要将二人斩首,旨意下到大理寺,赵绰却说:“私铸钱币,按律应杖刑流配,不应斩首!”硬是顶着不办。
杨坚气得将赵绰召来大骂:“朕说杀就杀,不关你的事!”赵绰却硬邦邦道:“陛下不以臣愚昧,让臣负责司法,如今陛下自己乱法妄为,岂能说与臣无关?”
杨坚见他牛脾气又犯了,知道说不过他,就喝令他退下,自己准备走开。赵绰不但不退,反而上前跪倒,挡住杨坚去路,杨坚无奈之下,只得同意采纳大理寺的判决意见。
还有一次,大理寺有个官员名叫来旷,他知道杨坚喜欢严刑重法,就上书说,如今刑罚过于宽纵,应该从严从重判决。
杨坚很是高兴,立即提升来旷为大理丞,成了大理寺的三号人物。
来旷政治投机成功,又开始眼红赵绰的大理少卿之位,他见赵绰屡屡冒犯皇帝,以为有机可乘,就再次上书,诬告赵绰收受贿赂、徇私枉法。
杨坚虽然也对赵绰的强硬很头痛,但对赵绰的人品却很信任,就私下派员调查,结果发现纯属诬告。
杨坚一怒之下,把来旷交给赵绰,要他处死来旷,也算为赵绰长脸出气。谁知赵绰又顶了回来,说:“诬告按律应罢职流配,不该处以极刑。”
杨坚热脸贴了冷屁股,面子下不来,气得拂袖而走。赵绰却不依不饶,抓住杨坚衣袖大声道:“先不说来旷的事了,臣还有其他事,陛下要不要听?”杨坚一时好奇,问赵绰有什么事。
赵绰正色道:“臣有三罪:来旷是臣的下属,臣没有管好他,使他走上犯法的道路,这是其一;来旷不该处死,臣不能据理力争,使陛下回心转意,这是其二;臣本来没有什么事,只是因为一时着急,才骗陛下说有事,这是其三。”
杨坚听他说到最后,忍不住哈哈大笑,命人赐酒给赵绰,并采纳了他的意见。
独孤伽罗听杨坚说到赵绰,也笑了起来,道:“诤臣是国家之福,人君之幸,陛下应该珍惜赵绰这样的臣子。如果今后大臣都变成陈叔宝手下那些马屁精、墙头草,陛下满耳都是歌功颂德,再也听不到逆耳之言,国家就危在旦夕了。”
杨坚正容道:“皇后说的是,我记下了。”忽地喃喃道:“陈叔宝?他来长安已有年余,不知如今怎么样了。”回身向杨秀道:“传李安来见。”
杨秀早觉百无聊赖、气闷难当,闻言急忙一溜烟走了。不一刻,代替元胄任右领军大将军的李安疾步而来,正要参礼,杨坚道:“玄德,免了吧,陈叔宝近来怎么样?”
李安是西魏八柱国之一李虎的孙子,杨坚篡位前夕,李安揭发叔叔李璋与赵王宇文招密谋诛杀杨坚之事,此后,杨坚对李安视为心腹、委以重任,信任程度,无人能及。
李安恭敬道:“长城公(杨坚授予陈叔宝的爵位)在府中十分安分,从不与外臣往来,尤其是陈朝旧臣来拜,都谢绝接见。”
杨坚笑道:“他倒也谨慎得很,知道瓜田李下容易惹祸上身。其实朕对他也不错,但凡有他在场,朕都命乐工不要演奏江南的音乐,就是怕他触景伤情。”又问:“他每日在府中做些什么?”
李安道:“长城公每日只饮酒作诗,一日之中倒有七八个时辰是醉的。”杨坚道:“哦?他每日喝多少酒?”
李安道:“他和几个儿子每日都要喝下一石(隋朝一石为一百二十斤)酒去。”
杨坚双眼顿时瞪圆,难以置信道:“一石?他不要命了吗?你去对他说,叫他务必戒饮......。”忽又收住,缓缓道:“算了,由他去吧,不喝这么多酒,叫他如何度日呢?”
李安又道:“不过前几日他在饮酒时说:‘我每次上朝都位居前列,却没有官职,将来还是要向陛下求个一官半职才好’。”
杨坚大笑道:“他是当过天子的人,竟要向朕求官做?真是全无心肝之人。”
独孤伽罗却轻笑道:“陛下,你错看陈叔宝了,他这是故意出丑自污,向陛下表示他的庸懦无耻、不足为虑,从而保全自己。”
杨坚一愣,旋即笑道:“懂得自污以求保全,总好过不知死活自取灭亡。”
李安又道:“昨夜他还起草奏章,歌颂陛下德匹三皇,功过五帝,应该去泰山封禅,内中附诗一首,嗯......‘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太平无以报,愿上东封书’,大概明日就会进呈御览。”
杨坚一时默然,独孤伽罗道:“陛下,你以为如何?”
杨坚缓缓摇头道:“陈叔宝这是在奉承我。我如今不过是命一将军灭一小国,离我心目中的盛世还差得远呢。这样一点微薄功德就去封禅,向上天炫耀,朕不屑为之。玄德,你去对尚书台说,今后若有人劝朕封禅,一律驳回。”
李安躬身称是,见杨坚无话,正欲退下,独孤伽罗却道:“玄德,且慢。”
李安忙立住,独孤伽罗轻声道:“本宫命你留意的卫王之事,还没有眉目吗?”
李安面露惭愧之色,道:“卫王之事,至今毫无头绪。”
秋风拂过,杨坚心中一凛,惊道:“皇后,你还记着明达之事?”
独孤伽罗目光阴冷,道:“不错,我总觉得明达去得太过诡异,若不查个水落石出,我绝不甘心!”
明达,就是杨忠的幼子卫王杨爽,杨忠去世时杨爽才六岁,由杨坚和独孤伽罗抚养长大。虽名为兄弟叔嫂,其实情同至亲。
杨爽文武双全,曾在阴山大破突厥,可惜三年前“遇鬼”暴毙。
杨坚操劳国事,渐渐将此事淡忘,但独孤伽罗幼年丧父,最重亲情,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她不像杨坚笃信佛教,相信鬼神之说,始终认为其中必有蹊跷,所以将这件事交给李安调查。
杨坚点点头,道:“玄德,皇后让你去查,自有她的道理,不过要隐秘行事,不要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李安应声退下。
夫妻二人一时无言,在湖边一块大石上坐下,望着湖水出神。
忽见杨秀火急火燎地从远处奔来,一路大呼小叫道:“父皇,不好了,三哥有紧急军情,江南——反了!”
宛如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杨坚惊得立起身来,喝道:“你说什么?”
太极殿。
杨坚在丹墀上来回疾走,耳中听着秦王杨俊派来的使者奏报,浓眉紧锁、脸色铁青。
去年十二月,尚书右仆射苏威来到江南,将建康台城城墙、民宅、宫阙全部拆除,勒令百姓迁离;
今年二月,苏威亲自遴选江南各州郡官员,凡是江南世家大族出身的,一律免官去职;
今年三月开始,苏威命江南成年男子人人背诵《五教通义》,三个月内无法背诵熟练的,一律在县衙前枷号示众。
这三件事搞得江南民怨沸腾,怨声载道。
同时,一个谣言不胫而走——“朝廷有意将所有江南百姓全部迁入关中!”
正是这条谣言,成为引爆江南的导火索,一时间,婺州(今浙江金华)汪文进、越州(今浙江绍兴市)高智慧、苏州沈玄懀在本州起兵造反,自称天子。
紧接着,乐安(今浙江台州仙居)蔡道人、蒋山(今江苏南京)李凌(《隋书》作李棱)、饶州(今江西上饶)吴世华、温州沈孝彻、泉州王国庆、杭州杨宝英、交州(今越南河内)李春自称大都督,攻陷州县,杀死官员。
短短百日,江南全境皆反,大的数万人,小的数千人,同气连枝、互为声援。
“那些反贼好生残忍,他们抓住朝廷官员,有的剖腹抽肠,有的生咬血肉,还一边叫骂:‘看你还怎么教我们背诵《五教》!’”
那使者战战兢兢,语不成调地道:“秦王殿下如今扼守广陵,苦于兵力不足,无法平叛,特奏请朝廷出兵。”
执县令,或抽其肠,或脔其肉食之,曰:“更能使侬诵《五教》邪!”——《资治通鉴·隋纪·隋纪一》
听着使者的一字一句,杨坚心中又羞又恼,忍不住扫了一眼丹墀下垂首而立的高熲。
当初高熲曾反对江南三策,认为会激起民变。杨坚不听,没想到竟被他不幸言中。
见高熲低眉顺目,神色恭谨,杨坚稍稍心安,沉声道:“诸位爱卿,江南如此乱局,当如何应对?”
新进位纳言的杨素上前一步,朗声道:“陛下,反贼不过是些山野刁民,不足为惧,臣愿率军南下,剿灭反贼!”
杨坚沉吟片刻,又问高熲:“独孤,你看呢?”
高熲却徐徐道:“陛下,臣心中却有疑惑。苏威赴江南之前,臣曾对他说,江南三策虽是良策,但牵涉太广,难度也大,应该分步实施。如今看来,苏威的确是把握了分寸。真正酿成大祸的,其实是那条将江南百姓迁入关中的流言。臣疑惑的是,这条流言从何而起,是何人散布。”
杨坚悚然一惊,道:“独孤说的极是,但何人会编造这样的流言来蛊惑人心?难道是陈朝余孽?”
高熲皱眉道:“陈朝王公大臣举朝上下都已迁居长安,再怎么鼓动民变,自己也不可能得到什么好处,何必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虞庆则道:“必是江南世家大族造谣,数百年来他们盘踞江南,垄断仕途,如今被扫地出门,自然心有不甘。臣以为,此番平叛,须得借机狠狠打击这些世族门阀不可!”
高熲叹道:“臣以为,世家大族根深蒂固,已经与江南各阶层融为一体,与其打击,不如安抚。”
杨坚道:“独孤,如何安抚江南?”
高熲道:“当初晋王殿下在江南抚慰世族,颇有成效,晋王妃又是梁武帝的嫡脉四世孙,兰陵萧氏历经萧齐、萧梁两朝,门第尊贵、望重江南。不如调晋王赴任扬州总管,对平定叛乱、安抚人心想必会有所帮助。”
杨坚此时已对江南三策起了悔意,听高熲说得在理,当即道:“好,就依独孤之言,传旨,调秦王去并州,命晋王为扬州总管,即刻上任!”
又转头向杨素道:“处道,你既然主动请缨,朕就成全你,命你率军出征,需要哪些将领协助以及一应军需,你与独孤、庆则商酌办理。朕只有一句话——务必彻底平定叛乱,不要斩草留根!”
听着杨坚恶狠狠的语气,众人都不禁心中为之一寒,只杨素目露兴奋之色,大声道:“陛下放心,臣愿立军令状,不剿平叛乱,情愿死在江南!”
虞庆则却道:“苏威枉受顾命、宣抚一方,如今搞成这样的局面,他实在难辞其咎,理应召回长安,交付有司听勘!”
众人心中一惊,高熲也不禁斜视虞庆则一眼。杨坚额头青筋微微浮现,阴沉沉道:“召苏威回京!”
十日后,大兴城春明门外,金鼓震天,战马嘶鸣,一个个骑兵、步兵、辎重车兵方阵缓缓移动。
传令兵在方阵间往来飞驰,各色军旗高高飘扬,导引着三万士气高涨的卫府精兵向东进发,气势如山、阵列森然。
隋朝上柱国、纳言、扬州道行军总管、越国公杨素金盔金甲,白马如龙,向城头送行的内史令、蜀王杨秀拱手道:“殿下,请上复陛下,臣以半年为期,必要克定祸乱,全军凯旋!殿下不劳远送,请回吧!”
言罢拨马离去,麾下于仲文、李宽、李彻、史万岁、刘仁恩、杜彦、郭衍、来护儿、鱼俱罗、张须陀、张奫、冯昱、李景、封德彝、裴矩等将领一齐向杨秀拱手,纷纷拨马紧随杨素而去。
杨秀看着远去的大军,心中一阵惆怅。
他是好动不好静的性子,从蜀中调来长安初时还有些新奇,时间一久便觉得乏味气闷,尤其是兼了这个劳什子的内史令,整天跟文书奏牍打交道,又在父皇母后的眼皮子底下,更是束手束脚,多走一步都不敢。
“唉,我若能领兵出征,或回转蜀中去,该有多好。”杨秀心中暗道。
“四爷,您在想什么?”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杨秀回身见是右卫大将军虞庆则,不禁笑道:“虞大将军,我在想,杨素可以领兵,你为什么不能领兵?你在周朝就是塞外名将,这些年是不是养尊处优惯了,骑不了马,开不了弓了?”
虞庆则知道这位四皇子心直口快、没有心机,倒也不是有意嘲讽自己,笑道:“四爷说对了,老夫如今一饭三遗矢,不复当年之勇了。倒是四爷,青春年少、武勇非凡,却也拘在大内,蹉跎岁月,岂不可惜?”
他这一招连消带打,正戳中杨秀心事,杨秀一时无言,怔怔出起神来。
虞庆则察言观色,知道自己所料无误,近前一步,低声道:“殿下,您是不是想回到益州(今四川成都)去?”
杨秀不假思索,用力一拍城墙垛口,道:“对呀!我在益州可比在长安快活得多,青城山幽绝天下、都江堰风景宜人、锦官城户盈罗绮、雪峰山天上人间,啧啧啧,那真是......。”忽地眼珠一转,道:“老虞,你能助我回转益州吗?”
虞庆则微笑点头,又摇摇头,杨秀大奇,道:“老虞,你这是弄什么玄虚?”
虞庆则神秘笑道:“我虽有办法,却无能力。”
杨秀也是心思灵动之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一拍虞庆则肩头,道:“老虞,去我府中一叙!”
二人回到蜀王府,摒退仆从,杨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老虞,你吞吞吐吐,令人不爽,今日不把话说明,我不放你出府!”
虞庆则故作叹息道:“四爷,你想回蜀中还不容易?如今江南大乱,只消跟陛下说一声,为防叛乱蔓延至蜀中,需要朝廷亲王坐镇,那您必是不二人选。”
杨秀一呆,道:“如此简单?”
虞庆则笑道:“说简单也简单,不过说不简单,也不是那么简单。”
杨秀越发糊涂,道:“老虞,你近来说话愈发云山雾罩了,什么叫不是那么简单?”
虞庆则收敛笑容,道:“话虽好说,但关键是由谁去说。如果您自己去说,陛下会不会想,老四是不是有割据蜀中之心?就算不这么想,又会不会想,老四是不是厌烦了我这个老头子,不愿与我朝夕相处呢?陛下心思深沉,到底会怎么想,恐怕谁都说不准。”
杨秀连连点头,道:“不错,你说的正是我顾忌的,我自己是万万不能去说的,那该让何人去说?”
虞庆则又道:“普通官员也不方便讲这种话,益州、并州、荆州、扬州四大总管是天下一等一的要职,您又是亲王之尊,品级不够的人谁敢乱讲?敢说这话的,唯有台阁宰辅而已。”
杨秀喃喃道:“台阁宰辅?你是说......?”他目视虞庆则,恍然大悟道:“老虞,你是不是想重回仆射之位?”
虞庆则见杨秀把话挑明,索性不再掩饰,道:“不错,殿下如果助我,我必全力相报。”
杨秀面露难色,道:“但如今高熲是大左辅,苏威是大右弼,你怎能......?”他旋即顿悟,道:“你想整倒苏威?”
虞庆则听他说话如此赤裸裸的毫无遮掩,也不禁有些尴尬,咳嗽一声,道:“四爷可愿助我?”
杨秀对苏威素无好感。苏威整日忙于公务,与这位喜欢舞枪弄棒的少年皇子又无共同语言,自然很少登门拜访,不免让杨秀觉得他为人倨傲。
而虞庆则武将出身,一向在杨秀面前走动得勤。杨秀在心中将二人一比,亲疏好恶,不言自明。
“行!”杨秀一拍大腿,道:“我就帮你这个忙,扳倒苏威,助你上位!将来我回到蜀中,向朝廷索要财物,你这位仆射大人可要多多关照哟!”
虞庆则忙揖礼道:“但有所命,莫敢不从!”杨秀兴冲冲就要起身,道:“我这就入宫,向父皇弹劾苏威!”
虞庆则哑然失笑道:“四爷,您打算如何弹劾苏威?”
杨秀大咧咧道:“这还不容易?苏威推行江南三策,捅出这么大的娄子,不该引咎辞职吗?”
虞庆则连连摇头道:“四爷,你把事想得太过简单了!江南三策名为苏威推行,其实是陛下的决策,你攻击苏威就是攻击陛下,小心挨陛下训斥。”
杨秀愕然,道:“这,那你说该怎么办?”虞庆则轻笑一声,道:“朋党!”
他知道杨秀粗枝大叶,从不留意朝中人事,便细细剖析给杨秀听:“陛下登基以来,最恨朝臣勾连、结为朋党。苏威这些年把持朝政,任用的私人着实不少,礼部尚书卢恺、吏部侍郎薛道衡都是靠巴结苏威上位,尚书右丞王弘呼苏威为父,考功侍郎李同和呼苏威为兄,尚书省司官以下,如范威、赵翊、公孙济、徐道庆、王渥、张山居、曹魏祖等等等等,哪个不是苏威一手提拔。还有,苏威的堂兄弟苏彻、苏肃庸碌无能,都是靠苏威的关照才平步青云。如今地方州郡视尚书省宪令有如圣旨,刺史郡守不问陛下心思,只问苏威态度。殿下,这些话只要传到陛下耳中,苏威岂有不倒之理?”
杨秀越听越是佩服,揶揄笑道:“老虞,你这必是蓄谋已久了,这般上奏,只怕苏威有性命之忧!”
虞庆则淡淡道:“性命之忧我看倒不至于,苏威与高左仆情同手足,有左仆大人在,死是死不了的,不过脱层皮就难免了。”
杨秀道:“好!那我就依你之言......。”虞庆则却道:“殿下,你太心急了,我还没说完呢。”
杨秀大为不耐,道:“老虞,有话就爽爽快快说。”
虞庆则嘴角露出阴笑,道:“殿下,你入京不久,短短时间就能发觉苏威这么多劣迹,你觉得陛下不会起疑吗?”
杨秀搔搔头,道:“你这话何意?莫非我说不得?”
虞庆则缓缓点头,道:“权谋之道,应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才算高明!我向殿下推荐一人,你把他推出去跟苏威打擂台,成则获利,败则无损。”
杨秀道:“何人?”
虞庆则道:“太常寺——何妥。”
杨秀茫然道:“这是何人?我从未听过。”
虞庆则笑道:“此人是太常寺少卿、太学博士,又身兼通直散骑常侍之职,有进谏之权。他本是西域胡人,早年曾在江陵(今湖北荆州)梁元帝驾前称臣,魏朝常山公灭江陵,他被迁入长安,又当了周朝臣子。”
杨秀道:“原来是江陵来的,倒跟二嫂一个出处。”
虞庆则道:“当年周朝的天元皇帝荒淫无道,想同时册立五位皇后,征求国子祭酒辛彦之的意见,辛彦之反对说:‘皇后母仪天下,与皇帝同等尊贵,怎么可以五后并立。’惹得周天元大为不悦,这个何妥趁机逢迎说:‘上古时帝喾有四个妃子,大舜也有娥皇女英两个皇后。陛下功德如天,后妃想封几个就封几个,哪有什么定数?’周天元大喜,居然赐封何妥为伯爵。”
杨秀大笑道:“这人是个马屁精!”
虞庆则道:“此人虽是马屁精,却精通音律。陛下建立大隋,嫌周朝的音律夹杂了太多鲜卑胡音,就命牛弘在太常寺设立清商署,组织何妥一班人重修音律。何妥提出‘黄钟一宫’的立论,主张排斥郑卫之声,其实说白了,就是迎合陛下代周建隋,急于重塑正统的政治需求。”
杨秀皱眉道:“我说这朝会、祭祀时演奏的音乐单调沉闷、节奏缓慢,听得人昏昏欲睡,莫非就是这人的手笔?”
虞庆则道:“不错,这种音乐讲究钟鼓和谐,突出黄钟之声,象征皇权独一无二,倒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不过后来苏威的儿子苏夔也加入到修乐队伍中来,他主张以大吕为尊,编钟、琵琶等多种乐器协奏,体现如今的煌煌盛世、万千气象。由于他是苏威之子,谁也不敢与他唱反调,于是何妥的音律逐渐被摒弃不用。”
杨秀笑道:“小小一个何妥,岂敢跟苏威的儿子叫板?”
虞庆则道:“殿下,你别看这个何妥官位不高,脾气却不小,他在修乐上败下阵来,就大发牢骚,说:‘我四十年的饱学之士,竟然受辱于黄口少年!’竟冲入尚书省,与苏威大吵了一架,又扬言要挂冠去职。”
杨秀又吃惊又好笑,道:“此人脾气倒是不小。”
虞庆则道:“苏威命人将他叉出省台,呵斥道:‘没有何妥,不必担心找不到国子监博士!’何妥也高声叫道:‘没有苏威,也不必担心找不到人管理国家!’因此,两人的矛盾闹得长安人尽皆知。”
杨秀道:“后来呢?”
虞庆则道:“苏威跟何妥争执本就有失身份,事后也就没理他。这个何妥也只是嘴硬,其实升官的心比谁都热切,哪里舍得这份俸禄?就整天坐在清商署辱骂苏威。殿下,这样一个人,您只要稍加点拨,他自然会去为我们冲锋陷阵,做我们倒苏的急先锋,且绝不会惹人生疑,岂不万全?”
杨秀双掌一拍,道:“老虞,真有你的!咱们说干就干!”
时间来到开皇十二年(为了小说情节的流畅性,跳过了开皇十一年,杨素平定江南的事下一集再讲)
二月,己巳日,朝会。
国子监博士、通直散骑常侍何妥突然出列,在朝堂公然上奏,弹劾苏威:
“臣听闻事君以诚是臣子最大的本分,今有尚书右仆射苏威,曾向陛下说起,他的父亲苏绰教诲他,只要通读《孝经》就足以立身治国。
但苏威所学,不只《孝经》一卷。如果他父亲确实说过这话,那么苏威就没有听从父训,这说明他不孝;假如他父亲没有说过这话,那么他就是公然在陛下面前说谎,这说明他不忠。这种人怎么能侍奉皇上?
况且孔子曾经说过:‘不读《诗经》就无话可讲;不读《礼记》,就不能立身行事。’苏绰的言论怎么能违反圣人的教诲呢?
孔子说:‘正人在恶人之上,百姓就会信服;反之,百姓就会作乱。’但苏威身为吏部天官这么多年,党同伐异,任人唯亲,与卢恺、薛道衡、王弘、李同和结为朋党,沆瀣一气。阿附他们的,就青云直上;不阿附他们的,就到老只是一个小吏。
孔子说:‘经常防范朋党,那么罪人就不能互相袒护。’而苏威一党把持朝政,搞得天下州郡都唯命是从,宪令大过敕令,各地郡守刺史只知有苏威,不知有陛下,这对国家而言,何其危险!
当年大舜曾举荐十六个人,即‘八元’、‘八恺’。以大舜的英明,尚且择才而用。而今像苏威这样的人,身兼数职,犹自揽权不放。那么,到底是国家缺少人才呢?还是人才根本无法让陛下看到呢?
我泱泱大隋,有才能的人一定不少,可是他们纵有才能,也没有晋升的机会。东方朔曾说:‘器重他,他就会成为将帅;鄙弃他,他就只能成为奴隶。’现在不就是这样吗!
像苏威这样的人,没有吕望、傅说的才能,却自负有傅岩、滋水的傲气,生怕管的事不多,安于宠幸,玩忽职守,才导致国家频繁出现祸乱。
比如范威改造刻漏仪,用时十年也没成功;赵翊改进尺秤,花了七年时间才定下来;公孙济研制医方,荒诞谬误,浪费国家资财巨万;徐道庆修订地理,白白耗费国家的俸禄;常明更改历法,王渥更改官名,使许多文物失去标准;张山居根本不懂星象,却天天指手划脚;曹魏祖文墨粗浅,居然官居太史。这些人妄自尊大,沽名钓誉,只是因为成为了苏威的党羽,就互相吹捧,尸位素餐,使陛下孜孜以求的盛世迟迟不能来到,这是何等大罪?
这些事情都是有据可查,千真万确的,臣请陛下将苏威交付有司,一查到底!”
何妥突然发难,声如金石,震得大殿嗡嗡作响,文武百官无不惊骇莫名。
苏威更是惊得面白如纸,浑身颤抖,就连高熲也头上渗出细汗,心中急速转着念头。
杨坚面沉似水,一言不发,目光却十分淡定,似乎事先已有准备。
待何妥说完,杨坚扫视群臣,冷冷望向高熲道:“独孤,如何?”
高熲勉强稳住心神,缓缓道:“何妥所言,还需交由大理寺核实,才好定夺。”
杨坚微微仰首,沉吟片刻,道:“核实当然是要的,不过苏威就是大理寺正卿,难道自己审自己不成?”
高熲已知自己情急之下说错了话,正待再说,杨坚已厉声道:“此案,交由蜀王杨秀、右卫大将军虞庆则审理!”说完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一纸诏书,苏威便锒铛入狱。
五个月后,杨秀、虞庆则联名上奏,苏威结党之事,基本属实。
杨坚大怒,就想将苏威处死,幸得独孤伽罗再三劝解,高熲苦苦求情,杨坚才渐渐平息愤怒,左思右想,叹道:“苏威德行尚可,可惜被人蒙蔽而不自知。”
最后,苏威被免去一切官职,降为开府仪同三司在府中闲居。受苏威一案牵连,百余名尚书省官员被罢黜。
妥奏威与卢恺、薛道衡、王弘、李同和共为朋党,省中呼王弘为世子,李同和为叔。上令蜀王秀、上柱国虞庆则杂治之,事皆验。于是免威官爵,以开府就第,知名之士坐威得罪者百余人。——《隋书·卷四十一·列传第六》
月明星稀,江水滔滔。
广陵。
扬州总管府的一间密室之中,杨广与张衡相对而坐。
杨广恭敬地为张衡斟上一杯香茗,道:“建平公,京城风云变幻、人事沉浮,看来你对我说的暂离中枢、置身事外是对的。只是苏威跌倒之后,朝局今后又将走向何方,请先生教我。”
张衡微胖的圆脸上云淡风轻,摇头笑道:“不知。”
杨广奇道:“先生有参透造化之能,怎会不知?”
张衡道:“人力有时而尽,谁如果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往往要聪明反被聪明误,最后自食其果也未可知。”
杨广愈发好奇,道:“先生是说,苏威还有机会?”
张衡面色却有几分沉重,缓缓道:“小小何妥,哪有这么大本事,背后少不了虞庆则和蜀王的影子。不过苏威背靠高熲,高熲又依托皇后,岂是那么好惹的?只怕将来高熲反击起来,雷霆一击,长安要血流成河。”
杨广被张衡阴森语气慑得一阵心悸,忙道:“此事的起因,是因为我们命人散布‘朝廷迁徙江南百姓入关中’的谣言,这件事会不会最后牵涉到我们自己身上?”
张衡道:“殿下放心,有关之人我都已处理干净,不会再有后患。不过我们冒此奇险才得以重回江南,殿下一定要做出世人瞩目的成绩。同时务必洁身自好,谨言慎行,才能在将来把握住机会!”
杨广目中露出几许迷茫,喃喃道:“机会......机会,机会到底何时才会到来?上天真的会眷顾我杨广吗?”
张衡目视杨广,正容沉声道:“有志者,事竟成,只要殿下心中的宏图大业还在,就一定会有机会!”
二人一时默然。
金风渐起,夜凉如水,又是一个秋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