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行》是法国作家路易-费迪南·塞利纳发表于1932年的长篇小说。
小说发表之后,即闯入了当年法国头号文学奖龚古尔奖的决选名单。然而让所有人意外的是,这位事先被看好的获奖选手,败于另一位作家居伊·玛兹里纳,与龚古尔奖失之交臂,最终斩获勒诺多文学奖,后者同样是法语文坛的重磅奖项。
这并非是故事的终点,在龚古尔评选中受到冷遇的《长夜行》,后来却成为20世纪法语文学的经典名作,以至于让1932年的龚古尔奖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被后人铭记——龚古尔评奖史上的最大争议之一。
那到底塞利纳在《长夜行》中写了些什么?以至于让评委们相争不下?却又在后世被奉为经典?
20世纪的文学史几乎是一部“炫技”的文学史,上半叶的现代主义与下半叶的后现代主义几乎燃烧了一整个世纪,彻底改写了现代小说的面貌。
可塞利纳的这本小说却没有贸贸然地追逐这股时尚浪潮,在某种程度上,《长夜行》甚至表现出了一种复古色彩,因为它是一本流浪汉小说,后者产生于16世纪的西班牙,对后世影响深远。
塞利纳在《长夜行》中,采用流浪汉小说的形式,讲述了主人公塞利纳(与作者同名)自一战始,此后约15年间的漫游,从巴黎到非洲,从非洲到纽约,然后再以巴黎结束。
然而我们只需看上几页,就会发现《长夜行》也迥异于传统的流浪汉小说,这不单单因为它讲述的是20世纪的故事,同时也因为塞利纳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同时代现代主义小说的影响,比如小说中关于梦境与幻想的描写就极具现代主义色彩。
《长夜行》最复杂的地方不在于故事情节,而在于塞利纳在小说中透露出来的,对生命和世界的态度,这是理解整部小说的难点所在,或许也是让龚古尔评委们对之持保留态度的原因。
简言之,《长夜行》是一部冷酷与绝望之书。这种彻头彻尾的绝望在20世纪30年代初的法国似乎还无法被评委以及大众读者所理解,彼时他们绝料想不到,在一战的余烬尚未彻底冷却之际,另一场更大的浩劫就已经山雨欲来了。
文学史上描写绝望的作品不在少数,但似《长夜行》这般彻头彻尾的绝望之作,终究是少数。不妨来看看下面这些句子:
“生命就像高尔夫球,在完蛋之前,还要在洞口微微颤动,还要扭扭捏捏。”
“他们不想弄清楚人为什么活着,这些事对他们来说都无关紧要。”
“我们太穷了,也许我们已经失去了生活的欲望?即使是这样,那也正常。”
“你活到了现在,也就吃掉了自己身上所有的诗意。你一无所得,这就是生活。”
塞利纳口气平常地书写着绝望,没有歇斯底里地呐喊与狂叫,这反而更令人心惊。
上面说,《长夜行》的主人公与作者塞利纳同名,但我们切不可以为这是一部自传小说。《长夜行》的故事灵感确实来源于塞利纳本人的经历,小说的一些情节也的确可以在塞利纳本人的生活中找到验证。
但别忘了,塞利纳在故事开头就提醒读者,“这是部小说,只是个虚构的故事。”或许正是为了证明这本书的虚构性,塞利纳才在故事中加入了诸多极具传奇色彩的离奇情节。
和任何一本文学小说一样,我们在《长夜行》中与其纠结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构的,不如去思考另一个问题:作者到底在写什么?他又为何这样书写?
《长夜行》是一部冷酷与绝望之书,但塞利纳似乎没有交代为何主人公巴尔达米会陷入冷酷与绝望之中。
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在故事开头就已经显露端倪。《长夜行》从一战开始写起,一战战场也是主人公巴尔达米流浪生活的起点。
小说中对于战争的着墨并不多,可我们不能忽视战争对于巴尔达米(以及作者塞利纳本人)造成的创伤。
小说中有这样一个句子,“从监狱中可以活着出来,从战争中却不能。”
这句话简直和另一部反战名作《西线无战事》中的一句话一模一样:“他们即使逃过了炮弹,也还是被战争毁灭了。”
无论是塞利纳还是雷马克,他们都深刻地意识到了战争对人的戕害与摧毁。这种摧毁既是肉体层面的,也是精神层面的,文学家们往往更重视后者。
《长夜行》中的巴尔达米无疑正是一个被战争摧毁掉灵魂的人,他因此陷入了冷酷与绝望之中,也因此开始了他的漫漫长夜行。
战争对于人性的摧毁是文学史上的一个经典主题,尤其是在二战之后。而《长夜行》在二战之前就已经准确地捕捉到了一种末日般的哀寂。
在这里我们不妨联想一下另一部漫游小说《在路上》,两本小说在某些方面表现出了一致性,二者都是战争阴云下的文字。
凯鲁亚克在《在路上》中更多表现的是主人公的迷茫,他们一群人奔波在路上是为了寻找,即便最后寻而无获;
但塞利纳不同,他比凯鲁亚克更进一步,他已经不再书写迷茫,也没有让主人公巴尔达米去寻找什么,《长夜行》的漫游是无目的的。
因为巴尔达米相信,世界末日是不可避免的,他接受了这一点,以一种绝望的心态。
凯鲁亚克借《在路上》写道,“我没有东西可以送给任何人,只能送出我自己的困惑。”
而在《长夜行》中,或许应该这样说,“我没有东西可以送给任何人,只能送出我自己的绝望。”
理解了小说中的这种彻头彻尾的绝望之后,故事中的一些不合逻辑乃至不合道德的行为就都有了解释。在主人公看来,绝望是生命的本质,于是善恶都不再重要。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即便小说中反复出现“长夜行”这一意象,而且作者不断暗示读者,长夜的尽头不是黎明,而是更深更暗的长夜,可小说中依旧有一抹令人感动的光亮存在。
这抹珍贵的人性之光来自莫莉。莫莉是巴尔达米在美国遇到的一个妓女,她温柔又善良,试图让巴尔达米放弃毫无目的也毫无意义的漫游,和她生活在一起,他们“可以把钱存起来……买一家商铺……跟大家一样过日子……”
就连冷酷的巴尔达米都承认,“我敢说,这是第一次有人发自内心地关心我,关心我的利益,设身处地为我着想……”
可最终巴尔达米还是离开了莫莉,他亲手放弃了被救赎的机会,哪怕这可能是他唯一被救赎的机会。
我们该如何理解巴尔达米的这一选择呢?是巴尔达米不喜欢莫莉吗?还是巴尔达米压根儿不懂得爱情?
或许都不是,答案藏在小说的结尾,在巴尔达米目睹了同伴鲁滨逊的死亡之际,他有一段极其精彩,也格外重要的告白:
他(指鲁滨逊)大概在寻找另一个费迪南,当然是比我高大得多的费迪南,以便去死,确切地说,是帮助他去死,死得好受一点。他竭力想弄清楚世界是否还会进步。这个永远不幸的人在脑子里算一本账……在他活着的那段时间里,人们是否变得好一点了,他是否在无意中有过对不起他们的地方……但是,在他身边的只有我,只有我一人,一个真正的费迪南,这个费迪南无法超越自己寻常的生活,去爱他人的生活。
答案揭晓,巴尔达米离开莫莉,并非是他不喜欢莫莉,也不是他不懂得爱情,而是他“无法超越自己寻常的生活,去爱他人的生活”。
换句话说,巴尔达米丧失了爱人的能力,他无法去爱他人,甚至无法去爱自己,这是他陷入绝望的一个原因。
这是故事中最令人痛心,也最遗憾的地方,失去爱人能力的巴尔达米,恰恰遇上了最爱他的莫莉,这是一场注定的错过,就像巴尔达米自己意识到的那样,“人衰老得很快,而且无法挽回。”
于是留给巴尔达米的只剩下绝望,只剩下漫漫长夜。
绝望的巴尔达米已经不再思考世界是否还会进步,也不再关心人们是否变得好一点了,他厌恶一切,漠视善恶。
最终他的眼中只剩下无边的夜,以及走向夜的尽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