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新中国成立至“十年运动”落幕,戏曲艺术的发展轨迹宛如一部跌宕起伏的史诗,历经了戏曲改革、革命现代戏兴起以及样板戏独领风骚三个重要阶段。这一过程,既是戏曲艺术蓬勃复兴、其他艺术形式逐渐边缘化的历程,也是政治力量深刻影响文学创作,而戏曲艺术却异军突起,发出时代最强音的见证。它见证了戏曲政治功能的日益凸显,逐渐超越了文学审美功能,同时也反映了戏曲从集体智慧的结晶蜕变为个别人用于政治斗争工具的变化。“十年运动”期间,这场人间大戏以戏剧化的形式上演,既庄严又滑稽,崇高与荒诞并存,神圣中透露着庸俗,激昂里夹杂着浅薄。
1963年下半年,全国范围内展开了关于京剧是否应该、能否以及如何演现代戏的热烈讨论。1964年6月5日至7月31日,全国现代戏观摩大会在北京隆重举行,《红灯记》、《红色娘子军》、《智取威虎山》等经典剧目轮番上演,掀起了建国后戏曲创作的第二次高潮。
中国传统京剧,作为程式化艺术的典范,其人物塑造尤为讲究。京剧将角色细分为生、旦、净、丑四大行当,并通过特征鲜明的脸部化妆——脸谱,来辅助观众辨识角色的忠奸善恶。但凡有过京剧观赏经历的人,即便只是惊鸿一瞥,也定会对那些色彩斑斓、寓意深远的脸谱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脸谱由线条、色块、图案等元素构成,其中蕴含着强烈的道德评判。
以脸谱颜色为例,红、白、黑三色为基本色调,每种颜色都代表着一种抽象的道德品质,并在此基础上对人物性格进行单向度的强化,好人绝对正直,坏人绝对邪恶。京剧服装同样遵循程式化原则,每一套行头都有其特定的象征意义,或标示身份,或暗示性格,或褒扬善行,或贬斥恶行,与脸谱化的角色形象相得益彰。这些程式的不断规范,使得京剧人物呈现出鲜明的美学特征,只要大幕一拉开,人物一亮相,观众便能迅速从其外形中判断出角色的忠奸善恶。
有趣的是,京剧的这种程式化与战争题材之间存在着某种精神上的契合:两者都以二分法的思维方式,将世界简化为至善与至恶两个极端,任何中间状态都被忽略或抹杀。这种契合或许连样板戏的策划者和制作者们都未曾预料到,但它却巧妙地化解了京剧表现形式与现代生活内容之间的内在矛盾。
样板戏,作为一种“神圣的戏剧”,同时也是一种“僵化的戏剧”。彼得·布鲁克曾指出:“僵化的戏剧因其社会地位而得以流行。”样板戏作为当时最具社会地位的戏剧形式,不仅风靡一时,更是垄断了整个戏剧舞台,被反复上演。布鲁克认为,当一个保留剧目被反复演出时,其中的某些元素就会逐渐固定下来。这种固定,正是僵化开始的标志。
当演员与观众以及戏剧主旨之间的直接联系减弱时,演员的表演就会失去生机与活力。而僵化则会导致不断的重复,反复又进一步加剧了僵化。最终,样板戏及其演员的表演陷入了僵化的泥潭,无法自拔。
在样板戏的创作过程中,对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和动作的设计都极为讲究。昆曲界有句老话:“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夜奔》讲述的是林冲被逼上梁山的故事。在林冲出逃时,他唱道:“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林冲作为八十万禁军教头,本是英勇无畏的英雄人物,但在落魄之时也不得不“忙迷”。
然而,新时代的英雄人物即使在困境中也不能做出有损形象的动作。在《红灯记》的“痛说革命家史”一场中,原本李奶奶说的是“跌跌撞撞走进一个人来”,唱的是“李玉和救孤儿东奔西藏”。但“跌跌撞撞”和“藏”这两个词被认为有损李玉和的英雄形象,因此被改为“急急忙忙”和“东奔西忙”。
此外,同一个动作发生的时间也大有讲究。在1964年11月版的《红灯记》中,李奶奶是“站起”后说道:“那时,军阀混战,天下大乱。后来,中国共产党出世了……”但在样板戏电影中,这一情节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电影中,李奶奶先描述了当时的情况,在说完“后来”之后,她才满怀喜悦地“站起”来说:“中国共产党出世了。”
类似的情况也出现在《智取威虎山》的“定计”一场中。原本少剑波是坐着与杨子荣等人商讨进攻威虎山的计策,但当他要提到“咱们要记住毛主席的教导”时,他又“满怀希望地”站了起来。这些细微的变化,不仅体现了样板戏对于人物形象和动作设计的极致追求,也反映了当时政治环境对于艺术创作的影响和制约。
从理论层面深入剖析,京剧现代戏作为一种前卫且富有挑战性的艺术形式,其本质似乎与政治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然而,以《智取威虎山》为代表的一系列样板戏电影,却出人意料地成为了政治宣传的有力工具。这种表面上的矛盾,实则通过深入挖掘京剧的艺术特性,便能找到合理的解释。京剧在艺术构造上与政治秩序之间存在着一种内在的、不易察觉的契合。党史学者陈晋曾一针见血地指出,戏曲形式虽然与现代生活存在“先天的断路”,但其观念形态却与“十年运动”时期的文艺理论体系有着“先天的和谐”。
以《智取威虎山》为例,1958年版中,白茹被亲切地称为“小白鸽”,她应老乡之邀为大家写春联,期间还与战士们嬉笑斗嘴,军民之间的日常生活气息扑面而来。然而,到了1964年修订版,这些军民间亲切的生活对话被大幅删减,白茹也失去了那个充满亲昵感的戏称,尽管仍保留了一些与大伙的调侃,但高波的情感表达已变得愈发克制,私人性情感被悄然抹去。及至1967年版,白茹的台词更是被精简到只剩下几句纯粹的工作用语。到了1969年版,她的名字甚至被彻底剥夺了“世俗性”,直接以阶级身份——“卫生员”来替代。
同样,1964年修订版中,少剑波在与李母的交谈中,还曾深情地提及自己与高波的身世:“我父亲被地主抛下深涧,他的母亲遭匪劫一去不复还。”这段悲惨的身世描述,在1967年版中却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到深山,要消灭反动派改地换天”的豪迈誓言。而在1967年版《定计》一场中,少剑波还曾提及杨子荣的悲惨身世:“老父亲被地主逼得悬梁上吊,老母亲气成疯癫死在荒郊。”但到了1969年版,这段描述同样被删去。至此,所有解放军战士的身世背景都被刻意淡化,他们统一成为了“工农子弟兵”,肩负着拯救受难群众的阶级使命。
另一部经典作品《白毛女》,其诞生与成长同样充满了历史的厚重感。1945年,在延安的艰苦岁月中,由贺敬之、丁毅执笔,马可、焕之、张鲁、瞿维、陈紫、刘帜等一众艺术家集体创作,根据抗战时期晋察冀边区的民间故事,编创出了这部感人至深的歌剧。随后,经过不断的改编与创新,《白毛女》逐渐发展成为一部大型芭蕾舞剧。在这部芭蕾舞剧中,大量运用了原歌剧中的音乐素材,同时巧妙地融合了西方舞剧的音乐特点,在保持芭蕾舞节奏的基础上,融入了西洋的创作手法,使得整部作品焕发出独特的艺术魅力。
故事发生在一个大雪纷飞的除夕夜,女主人公喜儿从隔壁王大婶家借了些玉茭子面,兴高采烈地回到家中准备包饺子等待父亲归来。然而,杨白劳(佃农)因欠下地主家的巨额债务,在外躲账七天后才战战兢兢地回到家中。不久,王大婶也来到喜儿家中帮忙包饺子。就在这时,恶霸家的管账先生穆仁智闯了进来,将杨白劳强行带到黄家。
在要账不成的情况下,穆仁智逼杨白劳按下卖女儿的文书。杨白劳在绝望中喝下卤水自尽,倒在回家的路上。第二天一早,大春发现了杨白劳的尸体,慌忙叫来众人。喜儿见状跪倒在地,痛哭失声。此时,穆仁智又带着文书逼喜儿顶租子。大春愤怒之下打伤了穆仁智,但在赵大叔的帮助下,不得不离开杨各庄。喜儿在黄家受尽了屈辱和折磨,心中有苦说不出。她曾在屋里寻死,幸得二婶子(黄家女仆)相救。
那年秋天,黄世仁张罗婚礼,企图将喜儿转手卖人。喜儿历经千辛万苦,终于逃离了黄家的魔爪,逃到深山之中。由于没有食物,她只能以庙里的供品为生,导致头发全白。一天晚上,黄世仁到奶奶庙躲雨,被喜儿的容貌吓得落荒而逃。1937年的秋天,喜儿已经逃离黄家三年,大春也当上了八路军回到村里。他听到村里人盛传“白毛仙姑”的故事,心生好奇,决定一探究竟。经过一番寻找和问询,他终于得知这个“白毛仙姑”就是喜儿。两人重逢后,在大春及村民们的帮助下,成功救出了喜儿,并惩罚了恶霸黄世仁和穆仁智。最后,全剧在人民口中的“翻身”歌声中落下帷幕。
《白毛女》的咏叹调唱腔变化丰富多样,深受我国传统戏曲板腔体的影响。板腔体作为传统戏曲中一种常见的唱腔结构形式,通过板式变化来构造音乐唱腔,唱法灵活多变。在《白毛女》的咏叹调中,这种板腔体的运用得淋漓尽致。以《恨似高山仇似海》为例,歌曲开端以慢板缓缓展开,“恨似高山仇似海……”高亢抒情的音乐瞬间将听众带入到深沉的情感氛围中。
随后,节奏逐渐加快,进入行板阶段,开始叙述故事情节。当乐曲进入第二部分时,节奏骤然加快,合唱部分更是加入了大量的三连音,进入了快板阶段。“我就是鬼,我就是屈死的鬼,我就是冤死的鬼”这一句歌词,情感表达得极为强烈,令人震撼。唱完这一段后,乐曲又渐渐放缓,回到了慢板,整首咏叹调的腔调变化多端,既展现了故事情节的推进过程,又深刻揭示了人物内心世界的复杂变化。
从表演形式来看,舞剧《白毛女》深受观众喜爱。它巧妙地融合了古典芭蕾、民间舞等多种舞蹈元素与音乐相互贯通,既充分发展了原歌剧中的音乐素材,又加入了西欧舞剧音乐的特点。这使得舞剧中的音乐节奏鲜明、旋律线条明朗、对比强烈。演奏出来的音乐不仅具有交响音乐性的宏大气势,又不失民族音乐特色的独特韵味。在舞剧《白毛女》中,作曲家还充分发挥了管弦乐队的优势,在双管编制的乐队基础上加入了民族拉弦乐器,使得音乐更加丰富多彩、层次分明。
从音乐创作角度来看,《北风吹》、《小白菜》等音乐主题贯穿全剧,成为了舞剧的灵魂。喜儿、杨白劳、黄世仁等音乐形象的塑造也非常成功。喜儿的音乐主题具有两面性,音乐动机来自于《北风吹》和《要报仇》两个主题,随着剧情的发展在不同的场次交替出现,展现了喜儿内心世界的复杂变化。
杨白劳的音乐主题则深沉、压抑、无奈又带着反抗的情绪,而黄世仁的音乐主题则是灰暗、阴险、狡诈、恶毒的。这些音乐形象的刻画都来源于舞剧的内容,为舞蹈表演提供了坚实的铺垫。同时,舞剧中的音乐还采用了中国民间音乐和山西梆子、河南梆子、河北梆子的元素,将戏曲音乐的唱腔、表演手法和技巧等融合运用到音乐和舞蹈中,使得舞剧呈现出一种独特的风格和气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