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 炮
我们全村过年的鞭炮都是到三巴子的鞭炮作坊买的。三巴子做的鞭炮一炸一个响,不像集市上购买的那些身份不明的产品,经常发生断节、漏硝、引线潮湿等质量问题。所以每至年末,三巴子做的鞭炮总是被抢销一空。这使三巴子十分得意,每年春节前后,三巴子在睡梦中听着自己做的鞭炮在全村的各个方向炸响,逐渐形成此起彼伏之势,总是兴奋得难以入眠。而这种时间非常短暂,紧接着三巴子开始为即将到来的春天忧心忡忡。因为每到油菜花凋谢、柳树发芽、青蛙如鼓的春天,三巴子就会感到内心有猛兽醒来。猛兽在身体里焦躁不安地蹿行,即使他使劲用双手按住胸口,都无法阻止它狂乱的脚步——他会不间断地梦见女人,她们面目模糊,却清一色的大奶子大屁股,光着的身子像蛇一样舞动。每一次他从梦里大汗淋淋地醒来,都会发现裤裆里布满了让他羞于启齿的可疑的液体。半夜醒来的三巴子往往再也无法入眠,听着从田野里传来的蛙鸣,他显得心烦意乱,春天的夜晚因此变得格外漫长。这就是三巴子害怕春天来临的主要原因。三十多岁的三巴子从来没有碰过女人,这不能不说是个天大的缺憾。三巴子长得相貌堂堂,脸庞轮廓分明,唇上的胡须浓密黝黑。按理说三巴子这样出众的长相会让很多外村的姑娘趋之若鹜,但三巴子没有这样的福分。其中问题,主要出在三巴子那双形同虚设的腿上。三巴子是我们村的一个双腿患有小儿麻痹症的残疾人,一条一辈子只能拖着小方凳在很小的范围内行走的可怜虫。他拖着小方凳弓着身子一步步艰难往前挪动的样子,和一只青蛙大体相似。大概在一岁那年,三巴子发过一场貌似普通的高烧。开始他的父母——村里的鞋匠洪传夫妇并没有察觉,在他应该蹒跚学步的年龄,他的父母发现,他的双脚就像两团棉花,根本无力站立。到医院检查得知,三巴子患了小儿麻痹症——这就是洪传夫妇精神麻痹所付出的惨痛代价。洪传夫妇为之痛不欲生懊悔不迭却又无可奈何。三巴子就这样在时光的挟裹下被迫渐渐地长大。在艰苦卓绝的成长岁月里,三巴子读过几年书(这大概是因为他的父亲鞋匠洪传想以此作为对他的补偿),甚至在洪传的残酷训练下奇迹般的学会了游泳——据说这是被全村人称为“怪物”的洪传教会的逃命术,以备村子旁边的赣江万一决堤之需。当然,三巴子还学会了做鞭炮……春去冬来,三巴子长成了一个除了双腿以外其余部件都壮实无比的男子。而因为他残废的双腿,村里村外包括像果实一样长熟的姑娘在内的所有人们,都对他的壮实俊俏视而不见,只在春节前后,鞭炮声响起的时候,人们在夸赞鞭炮的响亮的同时,才会偶尔说起造鞭炮的三巴子的手艺。而一过春节,三巴子独身一人,守在空空如也如同废墟一样的鞭炮作坊里,神态沮丧,内心无比空虚。剩下的日子,他会从收来的用作制造鞭炮材料的废纸堆里找出几本旧书翻阅,藉此打发难挨的时光。在某个与往昔并没有什么不同的春季,有过几次潮湿粘稠的让他羞于启齿的梦境之后,狂躁不安的三巴子脑海中突然跳出一句话:“我是一颗装满了火药的鞭炮/等待轰的一声爆响”,他信手找来了笔,在一张废纸上记下了它。因为读书不多且久没写字,他写得七扭八歪,并且“爆响”的“爆”字写成了“暴”,“的”写成了“得”。但三巴子突然发现他写下这句话之后,他心里的那种莫名狂躁的情绪略有缓解,身体里的猛兽好像受到了某种安抚,陡然间变成了一头在春光淋漓的春天的小溪边散步的、目光柔顺了许多的小鹿。他继续写:“我爱一个女人/用100万响鞭炮的热情”,写完这句话,他老衲般枯寂的脸上竟然涌上了一股笑意。他写道:“我是一颗装满了火药的鞭炮/拔去了引线”,他的眼角竟然不由自主地流出了两行清亮的泪水。他突然感到自己从中得到了些许安慰,并且自以为发现了一个可以安然度过春天的办法。他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在几本残破的空白本子上记下了大量的句子。他不知道他写的是诗,他自己称之为“歌”。在他写下这些句子的春天里,他的心情竟然变得平静无比。他依然会在春天里梦见女人,但她们一律穿上了节日里的服装,向他表示了天使般的温柔笑意——虽然一觉醒来,他仍然无法记清梦中女人的相貌。而他写下的那些句子,错字连篇并且杂乱无章,“爱”和“鞭炮”是其中使用频率最高的词语,字里行间充满了浓郁的硫磺味和硝烟气息。他写下的每一个字的笔划都显得张牙舞爪,仿佛受伤的野兽在荒原上践踏出的零乱脚印……
当我有幸读到三巴子的那几本“歌”集,我双目潮湿,忧伤难禁。
失 聪 者
一个失去听觉的人,让人觉得他就像一栋年久失修、大而无当的老房子,有着油漆斑驳的窗棂和白蚁悄悄蛀空了的柱子。就连落进厅堂的阳光也是喑哑的,零散的,灰尘,在阳光中肆意飞舞,而里面,空无一人……或者说,他是一座堆满了陈年旧物的仓库。一个失去听觉的人,是悲哀的,痛苦的,怨恨的,委屈的,忧心忡忡和认命的,这和一个一夜之间输得精光的赌徒没什么两样。一个失去听觉的人,会回忆起往日的欢鸣,鸡鸣犬吠,妯娌间莫名其妙的争吵,村边的老樟树下黄昏汉子们粗野的调笑……六月的田野此起彼伏的蛙鸣,就像是一场听觉的盛宴!而现在,他们都变得无声无息,好像是世界在他面前患了失声症。那些残存在他身体里的往昔的声音,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越来越失真,直至一片模糊,就像一个因放了很久已严重破损了的老唱片,最后,只剩下呀呀的、浑浊的声音。他会反思自己的一生对世界的伤害,比如他会历数曾经踩死蚂蚁的数量,若干年前为追杀一只亡命逃窜的田鼠时显现出的蛮狠,过年时用锄头把一条日日与他相伴的土狗活活打死时的凶残……企图找到一丝关于因果报应导致他失聪的线索。而这些是徒劳无益的。随着他失聪日久,他的表达越来越荒芜,越来越辞不达意,就好像他所说的话,是一群横冲直撞的野马,没有人能知道它们的方向。他因此被迫发明了一套简单的、只有他的亲友才明白的动作,以弥补他因为失聪最终导致失语的缺陷。他的动作怪异,表情夸张,就像传说中的野人那样。有了这套动作之后,从此他再也不肯说一句话,好像他是一个天生的聋哑人。他的嘴巴像是长满了荒草(事实上,自从他患了失聪症以后,他逐渐疏于打理自己,胡子拉碴,脸色看起来更为赭黑,拙重)。有一段时间,他热衷于倾听,会格外留心人们背着他(或当着他的面)的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甚至高声谈笑,为自己因为不能参与其中而心怀酸楚。后来,他逐渐与村里所有人疏远,闷声不语,脸上保持着谦卑的惶惑的笑容,哪怕对欺负他成了聋子戏弄他的人也是这样。他的内心渐渐被阴影所遮蔽。他成为了村里最孤独的人,一个与世界无关的人,其举止形状,与一个古代的隐士大抵相似。他的样子,就像一只出土的年代不详的、双耳破碎了的黑色陶器……他赶着牛在地里劳作,除了偶尔无精打采装模作样地挥挥鞭子,再难得听见他说出哪怕一个浑浊的词。而他精于侍弄庄稼,经常为庄稼拔去裨草,他家的庄稼因此比别人家都长得茂盛,可他无法把他耳朵里的杂草拔除,让听觉像庄稼一样吐穗扬花,这不能不说是个天大的遗憾。他却依然不可思议的保持着看电视的爱好,在他的面前,时光倒流,重新回到默片时代。他竟然看(不是听)得有滋有味,并且会发出莫名其妙的“嘿嘿”之声。这种本发自他的内心的声音,因为久不操练或者失去耳朵的监督、控制,显得怪异,令人惊诧愕然,有时会引起全家人的哄堂大笑。而久了也就听而不闻。他从没有放弃拯救的努力。他信奉吃啥补啥的道理,长期使用银耳、白木耳、黑木耳以及各种动物的耳朵。多年以来他的听觉并没有得到一丝的恢复,而这已经成为了他的一个习惯。他的亲友来看望他,都会自觉地为他送来一付付耳朵,有时是镇上的屠户的肉案上的一付猪耳,有时是山里人猎杀的麂子(或者野兔)的耳朵。他会津津有味地把它们一一送到嘴中。这个人的所思所想——他的悲哀与欢乐,他的愤怒与孤独,已不被人们所关注。或许,他在聆听自己内心的秩序?
——至今为止这个可怜的人已经失聪多年,而村里人依然记得他在一个早晨突然失聪时的反应。这个一向蛮狠有力的中年男子,因为突然听不到任何声音吓得大哭起来。他的哭声充满了绝望和恐怖,并且没有节制,和一头即将面临杀戮的猪没什么两样。他曾经到过很多地方治疗,可他花光了他屠宰畜牲赚来的钱财,最终却一无所获。这个一直以杀猪为业刀法最干净利落的屠户,从此连杀一只鸡的勇气也没有了。他的屠具至今已经锈迹斑斑。虽然现在,因为听不到畜牲们临死前的惨叫,他下起手来完全可以更狠一些。——现在,这个双耳形同虚设的人,竟然令人啼笑皆非地成为一名基督教徒。当基督教在村子里开始盛行的时候,他开始混迹于信奉者队伍之中,并且脸上的孤独感若有减少。牧师煞有介事地向村里的信奉者传经布道的时候,很容易看见他在人群中双手端立如仪满脸敬畏的可笑模样。或许还带着一丝丝重新获得听觉的祈愿,他一脸沉默、看起来十分严肃的表情,使不知情的人完全会认为,他是村里最虔诚的教徒。
赝品
他的腰间挂着用来与人交流的手机。他的家中装着以他的名字登记的电话。他经常骑着摩托车在人与车川流不息的马路上狂奔。他是一个文物贩子。他是一个耳朵完全失聪的人:一个真正的残疾人。这种种矛盾的一切集中在他身上是多么的不可思议——而这些都是真的。若干年前,在他供职的一个陶瓷工厂,一场意外的电击事故使他从此生活在一个无声的世界里。不久前,那个厂也像他的耳朵一样陷入了关闭的境地。失聪同时使他的表达一片荒芜。他带着他严重失聪的耳朵在这个世界横冲直撞,有恃无恐。他从山里偷运过木材,走私过香烟……一次次被公安机关逮住,但每一次都是他的残疾挽救了他。对一个没有严重到杀人放火抢劫的违法残疾人,公安机关又能怎样呢?现在他以贩卖文物为生,经常骑着摩托车穿行于乡间,向农民收购古钱币、瓷碗陶罐。玉手镯、雕花木板……他通过笔与纸与人交谈,谈质论价。与一个走江湖的残疾人谈生意?并且在纸上?和一个聋哑人合演一出哑剧?这使我们怀着不认真的、不耐烦的、喜剧的、新鲜好玩的态度。而这是他熟练的、专业的交谈方式。这与其说是一个残疾人不得已的方式,倒不如说是他精心布置的一场阴谋。他总是恰到好处地掌握纸上交谈的节奏、火候,像一个十分优秀的导演,把一出哑剧在不经意间导入佳境。他像一个早已安排好答案的人,而我们蒙在鼓里。他在暗处,而我们在明处。他巧妙地利用了他的残疾将我们无声地制服——他总是以低得离谱的价格买走了我们保存了数百年数代人的东西。谁是残疾人?是他,还是我们?然后他又以高得离谱的价格出售给一些附庸风雅的人,以逸待劳做着发财梦的人,官场上逢场作戏的人,或者文物二手贩子……比如某些不满足自己职务的人,想要巴结他的上司,就到他那儿购买文物作为礼物。这种事需要极大的安全系数,需要左藏右躲,做得无声无息、天不知地不知,买者和卖者之间需要心照不宣,而谁会对一个聋哑人不放心呢?他的残疾得到了极大的重视。他的生意好得让许多肢体健全的人都嫉妒不已。他的手机经常震个不停——不是响,响声对他毫无作用。他设置的状态是震动。每一次,他总是委托路人帮他接听,帮他了解对方的姓名和住址,他马上骑着摩托车奔往那里。他活得比健康人还滋润。可有一次,他出事儿了。因为他,一个拍马屁的人结果拍在了马蹄上。原来那个人从他那儿买去送给上司的一尊唐三彩是赝品。唐三彩上面的陈年泥土是他家门口地下的泥巴。对那些不明真假、不学无术、急功近利的蠢才,他常这样干。这真是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儿:一个真正的聋哑人却是一个装聋作哑的人。“赝品?谁不是赝品?他是,我也是。”某一天,他在我的茶几上就这件事这样写道。他一脸坏笑的表情,像一个词浮现出隐喻的部分。这让我十分开心:一个残疾人当然是一件赝品。但一个残疾人充分展示、夸饰、张扬他的残疾却使他的残疾成为别人无与伦比的财富,这使我无比疑惑。哦,这个世界是个聋子,而他也许不过是说给这个聋哑世界聆听的一句谎言。
毒药
可以这么说,这个经常被电视等媒体宣传、外表十分朴实的人,是全市不知底细的百姓们最为拥戴的人。人们从电视里得知,他来自农村,出生于本省最为偏远的山区的一个贫困家庭。他的童年,受过很多的苦,甚至有过多次失学的危险。凭着农民遗传的勤奋、刻苦,他考上了大学,成为他们村首个走出山门的大学生,并且,他一步步地当上了镇长、党委书记、副县长、县长、县委书记,及至几个月前,调到S市担任市委常委、纪检书记。而他的父母、兄弟,依然还守在那个山村,并没有因为他当了官捞到过一点好处。在电视上,人们看到,他的父母年老体弱,衣衫破旧,面对摄像机镜头神态冷漠,而他的弟媳正在一旁洗衣服。当记者采访她时,她没好气地说,没什么好说的,然后握起翘水机的柄使劲撬水,动作十分夸张,明显是以此发泄她心中的怨气。电视在播放这一内容时,采取了特写、定格、近景、远景等电视语言,最后将镜头对准了翘水机里流出的白花花的水,仿佛是以此作为他的品格的隐喻。电视还配上相当生动的解说词,漂亮的女主持手拿话筒十分动情地说,他不谋私利,两袖清风,是XXX式的好干部。在节目的最后,他穿着一件十分普通的西装,样子像极了一个乡村民办教师,出现在电视画面上。电视播放了他的同期声。他说,他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他依然保持着农民的本色……这个节目由于电视台的精心制作,获得了全国同类节目的大奖,他因而成为M省一颗耀眼的政治明星。而由于媒体的频频曝光,和有关部门的极力推举(某部门还作出了向他学习的决定),他的更多的事迹,以及美好的品格一再地被夸饰,并为广大群众所熟悉。比如说,他一直保持着朴素的生活习惯,身上的衣服不过百元,不喝酒、吸烟,家里的摆设非常简陋,从另一个电视节目上人们得知,他家的电视机只有21寸,据说已用过多年。每次出差,他从不住超过百元的房间。不管到任何地方吃饭,他都要交两元钱的伙食费(电视解说词:他继承了某历史时期的优良作风)。来到S市任纪检书记后,他制成了严酷的纪律:不准吃请,不准向上级部门送礼,视一包烟的往来、一餐饭的宴请为犯罪(S市的许多工程因此不能获得上级部门的拨款而纷纷停工)。再比如说,他对农民有着深厚的感情,人们常在电视上,看到他与农民亲切攀谈。他为失学儿童捐款,到洪水肆虐的灾区慰问……他的事迹,在S市到了家喻户晓的地步,人们说起他来,纷纷赞叹不已,年龄大的人甚至会情不自禁地留下几滴浑浊的泪水。
可是就在前不久,他死了。他死在该市一条即将竣工剪彩的高速公路旁的树林里,是一个清晨起来走亲戚路过的农民发现了他。在死亡现场,他身穿人们熟悉的那套藏青色的不足百元的西服,仰面朝天,面目黑紫,并且堆满了被毒死的苍蝇——是他口鼻间流出的白色口沫毒死了贪婪的它们。经闻讯赶来的公安同志化验得知,他喝下了一整瓶农药。在他的尸体旁边,有一个贴着甲胺磷的商标的空瓶子。——他死了。他的死讯引起了人们极大的震惊,它给S市造成的震动,丝毫不亚于一颗重磅炸弹的威力。人们纷纷守在电视机前收看本市的新闻,可无论电视还是报纸都一反常态,表现出令人郁闷的沉默。消息传出当晚的电视上,市委书记正在田间地头兴致勃勃地搞调研,市长亲自主持了一个全市的经济会议。从他们的表情上看不出有关这件事的蛛丝马迹——没有本市出了大事的心事重重,没有对死者的哀悼,悲伤。人们因此都认为是个谣言,原因是这样一位被称为好品德的、位高权重的人去自杀是一件不合情理的的事。人们在办公室里窃窃私语,在饭桌上、偶尔相遇的路旁神秘兮兮地讨论此事,甚至为此争得面红耳赤。可这个事件最终被认定为确凿无疑。后来市民们的讨论焦点有所转移,大家开始对他的死因进行想像、猜疑,甚至是刨根问底的追问。更多的谣言一再地在S市的大街小巷流传。有人说,他肯定是被人害死的,这样的清官,必定为不算清明的现实所不容,他所谓的自杀,不过是一个巨大阴谋的表象而已。持这种观点的人多是对社会怀有不满的人士。他们还列举了一个莫须有的故事:他在县委书记任上,曾被迫在一个风险极大的投资协议书上签字,事情败露后,他只有以死与这个世界抗争,或者妥协。据说他死后,他悲痛欲绝的妻子还接到过恐吓电话,严厉警告她不准乱说,否则,她将步她死去的丈夫的后尘(这件事在S市传得沸沸扬扬,以致真假难辨)。有人说,因为正在受到有关部门的查处,他羞愧难当,畏罪自杀。还有人认为,他的种种可笑的作派,反映的是他的不合时宜的迂阔。他的死,正式宣告了一种可笑的理想主义的终结。有人谈起他的死,甚至面带讥讽,说他虽然官居高位,一生没有摆脱过小农意识,就连其自杀,选择的工具竟然也是农民用于杀虫的农药!……他的形象,因而在以讹传讹中一再地失真。他是谁?一个以死抗争的烈士?一个清廉的表面掩映下的贪官?一个欺世盗名的小丑?一个不合时宜的理想主义者?除了他自己,还有谁,和他一起端起那个商标上画了骷髅的毒药瓶子,让他一饮而尽?是一个幽灵?一个这个时代衍生的蒙面的不速之客?是否他就在我们中间?……
他死了。他的死就像一个巨大的阴影,很长时间以来一直覆盖在S市的上空。哦,幽灵在徘徊,蒙面人在出没。隐形的幽灵,无时不在改造我们的生活。在他死后,他临死前一晚住过的宾馆被莫名其妙地认为不祥,从此门可罗雀,当地政府已经决定重新选址再建造一个新的豪华宾馆。他的司机竟然受到了牵连,被莫名其妙地打入了冷宫,再也没有了握方向盘的机会,因此整天愁眉苦脸,如丧考妣。他坐过的轿车还被锁进了车库,随着时光流逝渐渐变成了一堆废铁。他死前最后握过的那人的手,从此再也得不到别人握手的礼遇。他用过的办公室从此紧闭不开,原因是人们害怕蒙面人会带着他的面具再次从空无一人的椅子上起身,发布新的指示(而据说市委领导对此表示了理解,以尊重民意的理由表示了默许)。而曾经对他频频追踪的大小媒体,又开始了新的造星运动。那个为全省人民熟悉的漂亮女主持,声音依然甜美,生动,她的音质和笑容,并没有因为他的死去而有丝毫的改变。他的父母兄弟,从此再也没有在电视上露过面。他死了。——他的死因,变成了一个迷雾重重的谜,谁也无法破译,谁也无法知晓。
侏 儒
我是一名侏儒。我头颅硕大,腰杆粗壮,关节突出如鼓,身高却像个孩子。这是造物主的意旨,我无能为力,就其原因,我也无从知晓。这使我五官古怪,丑陋无比,表情阴郁。为了糊口,我竟得到了一个量高的工作,这多少让人啼笑皆非。我对工作何其勤勉:每天清晨,我就从家里把量高器推出,直到我所在的城市的广场。从我家到广场的距离不远,可因为腿短步小,我要费上不少的时间。量高器不重,且装有轮子,因为我是侏儒,所以要费不少力气。路上有些坑坑洼洼,阴雨天积了水,我因为迈不过去,常常湿了鞋。这些我都无所谓,我遵从上天的意旨,对所有施加我的,都逆来顺受。在这座城市的广场路口,每天我背着个小包,坐了条小凳,守着我的量高器,等待着每一个可能的顾客。
我在这座城市干此工作已有些年份,由此也知道了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人和事。我亲眼目睹了一个只有十多斤重的幼儿怎样长成了翩翩少年,他因此常得到我的量高器的夸奖:你的体型完全正常,请继续保持。而他的父母却急剧地老去:体重减轻,身体变矮。我还知道一个一百斤重的人吃了三斤食物后体重往往没有一百零三斤,现实中有些事物的消失,往往不被知晓,并且不被把握,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的顾客中有一些十分熟悉的面孔,他们对自己的身高和体重的变化到了十分敏感的程度。他们中有的因为暴饮暴食,或荒淫无度,体重或急剧增加,或急剧减轻——他们到后来不免疾病缠身,懊恼莫及。我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是活着还是死了更重,有研究说灵魂的重量是0.03克,死亡要使体重变轻。可我宁愿相信死亡是一件沉甸甸的事情,一个活着的人应该是一片飞扬的羽毛,一个死去的人却是一块沉闷的石头。但我从没称过,没有一个死者愿意做我的顾客。所以关于这个问题,我无法证实。曾经有个顾客的肚子很大,可他的身体就像棉花一样轻,这令我诧异。后来他死了,原因是患了肝腹水。疾病扩大了他身体的某部分体积却减轻了他的重量,这简直让人匪夷所思。我还知道了一个人怀了心事要比他愉快时重。当他哭泣,他的身体会有一定程度的减轻。——思考使人沉重,而悲伤却让人飘忽。我站在广场路口,每天都思考这样一些事情。我表面无所事事,但那些问题可把我累坏了。因此我每天显得心事重重,面色愁苦。
因为我是侏儒,在这个世界上,我有了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又因为上天赋予我这个工作,我对这座城市的许多秘密了如指掌。我想我担当的是类似天堂守门人的角色,看似混乱不堪的一切,在我的面前,依照高矮胖瘦的衡量标准,重新获得了秩序。由于我工作勤勉,服务周到,以及我与众不同的身体的广告效应,我的生意不错,收入尚可。——我的女人与我成了极其默契的搭档,她对顾客的身高体重总是能及时做出判断,对健康的身体,她都毫不吝啬赞美之辞。她腰杆细细,声音甜美,听过她的声音的人都说她肯定是一个大美人。她就隐藏在量高器里,我也没有见过她。每天我仅与她的声音做伴,这已让我满足。事实上,她并不忠实于我,每天空闲,她念叨的是另一个人,听听:“身高175厘米,体重75公斤。您的体型完全正常,请继续保持。”我想,有着这种身材体型的,一定是城里的某位美男,因为偶尔到我的摊子前量身高,就被我的女人暗恋。但我并不以为意。我是一个侏儒,上苍只给了我极其小量的身高,就意味着我只应该享受到少量的幸福和爱恋。这不是自卑,而是自知。在现实中,我所需不多。
每天傍晚,我就收工了。我推着量高器回家,向着夕阳的方向。夕阳的反光中,许多人惊异于量高器的缓缓滚动。他们看不见我,我小小的身体,似乎已到了他们难以看见的程度。我隐藏在量高器的后面,就像上帝,隐藏在人群之中。我的脚步迟缓,好像整座城市都装在了量高器的四轮,而我临时扮演了上帝的角色。这是做一个侏儒的好处,可以被人忽视,却偶尔能和上帝混淆。——当我的身体在街道的尽头消失,天空转暗。
盲 人
是我们身体内残存的一小段睡眠,或是一段令人抱恨的往事。是企图混迹于白昼的一小片黑夜,或是与我们一起生活的亡魂显形。是薄命的琴师,抑或伪装的神祗?……一个盲人,令人想起江南天空中悬垂的阴霾、湿漉漉的逼仄的青石板巷落、还有空荡荡的田野,泥泞的乡间小道……他用竹杖敲打地面的得得的声音好像是响在我们的背后,或者是乡村寂寥的黄昏,抑或一条洒满阳光的巷子的阴影中。而随着他的敲打,四周的花朵依次掉落如灯盏依次熄灭。——他的脚步充满了一种对世界的犹疑。雨水在他身后淋漓而下。他抬起头望天,其脸上的静穆和深邃似乎他是感应四野的寂静,或是和天空的神祗对话。一个盲人,其实是我们身边的一个人。他来到我们面前,其脸上讪笑的表情充满了愧歉。当我们喧哗,他却陷入了聆听——他端坐的样子有如深山里的垒石,或是庙里供奉的神龛。他把肩上的行囊摘下并摸索着解开:他的行囊里装着二胡、占卜的经文、算命的签和小块的松香。——哦,为什么算命和拉琴是盲人世袭的技艺?他的算命对象是久不归家的商人的女眷、尚未生育的新婚夫妇、久治不愈的患者焦虑不安的父母、满面风尘的他乡之客……好像他是命运派遣的使者,来引渡盲目的人们。盲眼的他们,内心的光明似乎要比我们更多。
——他们摘下二胡,操琴而歌。他们的歌唱,显得喑哑干涩,有如病人的呻吟,或是鬼魅的唱词,而琴声锃亮!哦,如果每个人都获赐一片光明,那音乐,就是盲人盛载光明的容器,或者说,他们把仅有的那片光明在琴声中挥霍,现实中看不见的,他们将在琴声中看见。——一个盲人的琴声,远比一个明眼人的要亮!就像阿炳的那曲《二泉印月》。泉与月的光亮,有如刀锋,不容逼视。而盲眼的他们,是其中最黑的部分。因为这种世袭的手艺,盲人,为我们保存了许多失传的歌谣,同样得以保留的还有许多被我们遗落的时光。我的一位朋友,一位民歌的采集者,因为长期与盲人交往,从盲人口中获得了许多濒临失传的民歌。那是些十分古老的民歌,类似史诗和传奇,有些甚至是几天几夜唱不完的完整的剧目唱本。我曾于一个秋日的夜晚在江西一个叫崇仁的县城新建的广场,听到了有人唱着这些古老的歌。我看见在许多人的围观下,四五把二胡在齐声拉着我听不懂的古老的旋律。一个中年的女盲人,坐在围观的人群中唱歌。周围的黑色的人们聆听无语,垂手端立如仪,面目高古,有如聆听亡灵的歌哭。广场昏黄的灯光远远地照过来,有一束光透过人群的缝隙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表情古怪,仿佛她是歌谣中的幽魂——她歌唱的嘴有如石头上的花朵。歌声停歇处,她偶尔会不经意地转动盲目的白色眼球(整个广场因之充满旷世的寂寥和寒凉),就像人群中一个深埋的隐秘的伤口,被偶尔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