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门前有条石板路,宽约三尺,铺了约莫有五十年。每天早上四点半,王大妈的木头推车就会从这条路上经过,车轮与石板的缝隙间发出规律的”咕噜咕噜”声,像是某种报时钟。
那声音几十年如一日,成了我们小镇的某种仪式。
王大妈今年七十八,或许是七十九,没人说得准。她的脸上布满皱纹,像是被水泡过又晒干的老姜。眼睛却很亮,像是夏夜里的萤火虫,不大但有光。
豆腐摊就在镇上中心的老槐树下。一张木桌,上面放着几块豆腐,白得发亮。旁边一个铁皮盆,盛着卤水。还有个小竹篓,里面装着一些青菜,偶尔会有几个鸡蛋。
“二两嫩豆腐。”我妈咪嘴说道。
王大妈没抬头,手上的菜刀已经切下去了。那刀好像长在她手上一样,落在豆腐上,既不多也不少,恰好二两。
“大妹子,今儿个雨水大,给你搁点卤水带回去。”王大妈说着,用勺子舀了点卤水到我妈的饭盒里。
我妈点点头,递过去一张皱巴巴的一元纸币。那是我们常客的价格。别人家二两豆腐要一块二。
“下次买点嫩点的给孩子吃。”王大妈突然对我妈说。
我妈愣了一下,回头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我,点点头。我那会儿正在上初中,瘦得像根竹竿。
后来我才知道,王大妈对每个来买豆腐的人都记得清清楚楚。谁家的孩子考试了、谁家的老人病了、谁家最近手头紧了,她都知道。
王大妈的生意规矩很怪。一般人会赊账,但她从不赊账。镇上的李婶有次晚上急着买豆腐忘带钱,说明天还,王大妈直接摇头拒绝了。李婶气得直跺脚,说她不近人情。
可奇怪的是,她却经常借钱给镇上的穷学生。
镇上的张小勇,现在是县医院的主任医师,当年上学时家里穷,每个学期的学费都是王大妈借的。借出去就像石头沉进水里,从不提还。
还有现在开小超市的刘强,初中时父亲意外去世,母亲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王大妈每个月都会塞给他二十块钱,说是买本子的。

这些事我都是听我妈讲的。我妈说:“这老太太,算盘打得真怪。”
王大妈的摊位从来不挪地方。夏天太阳晒,她就把摊子往槐树阴凉处挪一挪。冬天北风吹,她就在旁边放个小火盆,烧些木炭取暖。
火盆上常年放着一把沾满油渍的铁壶,煮着稀稀拉拉的白粥。那是她一天的口粮,中午就着咸菜喝上一碗。
有次我放学路过,看见王大妈把粥分给了一个流浪汉。那流浪汉满脸污垢,头发打结,穿着一件破棉袄。王大妈给他盛了满满一碗,还从袋子里拿出一块豆腐干。
流浪汉吃完,想留下一个塑料瓶子作为报答,被王大妈摆手拒绝了。
“吃饱了就好,别的不要紧。”她说。
王大妈其实姓黄,嫁到王家后才成了王大妈。她丈夫早年间在煤矿上班,因为一次矿难去世了。当时她才三十出头,带着一个儿子。
她儿子王建军,也是我们镇上有名的人物。听说当年是全镇唯一考上大学的学生,还是重点大学。毕业后去了省城,成了某个部门的负责人。
王建军每年要回来两三次,都是开着亮闪闪的小车。但没人见过他去王大妈的豆腐摊。据说是嫌弃母亲做的是苦力活,有辱他的门面。
每次王建军回来,都住在镇上唯一的三星宾馆里,然后叫王大妈过去吃饭。王大妈总是推说摊子走不开,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倒是王建军的儿子,也就是王大妈的孙子小王,每年暑假都要来住上一阵子。那孩子长得白净,一看就是城里孩子。奇怪的是,他特别喜欢跟着王大妈去摆摊。
有天下午,我在县城上完补习班回来,远远就看见王大妈的豆腐摊旁围了一圈人。
“是要倒了吗?”
“该不会是被城管给撵了吧?”

人群中传来各种猜测。
我挤进去一看,原来是王大妈坐在小板凳上,满头大汗,脸色发白。旁边的孙子小王手足无措地站着,看样子吓得不轻。
“大妈,我去叫个车,送你去医院。”王铁匠提议道。
王大妈摆摆手:“不用,歇一会儿就好了。”
但她刚站起来,就又坐回了板凳上。
最后还是李婶的儿子开着三轮车,把王大妈送到了镇卫生院。大夫说是心脏病,需要去县医院做进一步检查。
那天晚上,镇上的人传开了,说王大妈这回怕是不行了。
第二天早上,我正准备上学,听见院子外面有人喊我爸的名字。
是李婶。
“老张,不得了啦!王大妈那孙子在卫生院大哭大闹,说是王建军不肯掏钱给他奶奶看病!”
我爸皱了皱眉头:“这孩子,大惊小怪的。王建军在省城,那么大的官,怎么会不管他妈?”
李婶摇摇头:“可不是嘛。那小王说打了好几个电话,他爸爸都说没空管这事。最后说让他奶奶先住着,等周末他回来再说。可医生说再拖两天会有生命危险啊!”
我爸思索了一下,说:“这样,我去看看。”
我跟在后面,一起去了卫生院。
王大妈躺在病床上,眼睛半闭着。孙子小王坐在一旁,眼睛红肿。看见我爸进来,他立刻站了起来。

“张叔叔,求你帮帮忙吧。我爸不接我电话了……”
我爸拍拍他的肩膀,然后走到病床前。
“老黄啊,”我爸用她的娘家姓叫她,“感觉怎么样?”
王大妈慢慢睁开眼睛,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张老弟,没事,小毛病。过两天就能出去摆摊了。”
我爸摇摇头:“大夫说了,得去县医院。我这就安排车。”
王大妈突然握住我爸的手:“不去,花那冤枉钱干啥。”
“钱的事不用你操心。”我爸说。
王大妈却固执地摇头:“我这把年纪了,死了也就死了。别麻烦别人。”
小王在一旁急得直跺脚:“奶奶,你别这样说啊!”
不管王大妈怎么反对,我爸还是联系了县医院的救护车,把她送了过去。
检查结果出来后,医生说是严重的心脏病,需要做搭桥手术。手术费用加上后期治疗,至少需要十万元。
小王打了无数个电话给他爸爸,最后王建军只回了一条短信:正在开重要会议,钱的事慢慢想办法。
王大妈知道后,轻轻拍了拍小王的手:“好孩子,别难为你爸爸了。我们回家吧,省得花冤枉钱。”
那一刻,我看见小王眼中闪过一丝我从未在孩子眼中见过的决绝。他转身离开了病房。

第二天,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小镇:王大妈的手术费齐了。
更令人吃惊的是,那钱不是王建军出的,而是镇上的人凑的。
先是卫生院的护士小李发了一条朋友圈,说王大妈需要手术,家人又不管。这条消息被迅速转发。
然后是已经在县城当医生的张小勇,二话不说打了两万块钱过来。
接着是开小超市的刘强,送来了五千元现金。
更多的是镇上的普通人,三百五百地送来。甚至有的老人,颤颤巍巍地拿出皱巴巴的零钱,说是给王大妈添副草鞋的。
最让人震惊的是王大妈的记账本。小王从她的床底下翻出来一个旧铁盒,里面有一本发黄的账簿。
上面工工整整地记录着这些年来借给学生们的钱,有的甚至可以追溯到三十年前。但奇怪的是,这本账簿上没有一个人的名字被划掉,好像她从来没有期望过有人还钱。
账簿最后一页,却整整齐齐地贴着一些汇款单和感谢信。有的是当年的学生,后来有了出息,主动还钱;有的则是一些陌生人,说是因为听说过王大妈的事迹,特意来帮助她的。
那个生锈的铁盒里,还有一张发黄的全家福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建军大学毕业那年”。照片里,年轻的王建军穿着学士服,笑容灿烂,王大妈站在一旁,眼中满是骄傲。
手术很成功,王大妈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就出院了。
出院那天,来了许多人,有镇上的邻居,也有专门从外地赶回来的学生。唯独不见王建军的身影。
小王告诉我们,他爸爸说工作太忙,抽不开身。
王大妈却很看得开,她拉着小王的手说:“你爸爸公务繁忙,是为国家做贡献呢,不用管我们。”
我看到小王眼中含着泪水,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回到镇上后,王大妈的身体逐渐好转。但医生叮嘱她不能再干重活,豆腐摊也就没有再开张。
镇上的人轮流给她送饭,有时是李婶家的红烧肉,有时是王铁匠家的馒头。王大妈总是推辞不要,但架不住大家的热情。
今年初夏的一个下午,王大妈在自家门前的躺椅上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
当消息传开,整个镇子都安静了下来。
王大妈的葬礼定在周日上午。按理说,这事应该由她儿子王建军操办。但王建军只派了一个助理过来,说是工作走不开,让助理全权处理。
那助理穿着笔挺的西装,戴着金丝眼镜,手上提着一个精致的公文包。他向镇上的人表示,王局长会支付所有丧葬费用,并且会按照最高标准操办。
谁知道这话刚说完,就遭到了镇上人的一致反对。
“王大妈一辈子节俭,哪里用得着那些排场?”李婶说。
“就是,她活着的时候你们不管,死了倒想摆阔气?”王铁匠也附和道。
小王站在一旁,眼眶红红的。他对那位助理说:“请你回去告诉我爸爸,奶奶的葬礼,我们镇上的人自己会办好的。”
助理有些尴尬,但还是离开了。
王大妈的葬礼没有豪华的灵堂,没有专业的乐队,更没有华丽的花圈。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木头棺材,放在她生前每天摆摊的那棵老槐树下。
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参加葬礼的人把整个小镇挤得水泄不通。
有从城里专程赶回来的大学教授,据说当年就是王大妈借钱资助他读的大学;有开着豪车来的企业家,听说是王大妈当年给他买过课本的学生;更多的是普通人,他们手里拿着一束野花或者一个小小的纪念品,静静地排队等待向王大妈告别。
最让人动容的是,有十几个年轻人,穿着统一的白衬衫,胸前别着黑纱,整齐地站在棺材前。他们是从全国各地赶来的,都自称是”豆腐奖学金”的获得者。

原来,这些年王大妈借出去的那些钱,在当地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传统:受过王大妈帮助的学生,毕业后要资助下一代学生,并且把这份恩情传递下去。这个传统被他们称为”豆腐奖学金”。
葬礼进行到一半,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驶来。车门打开,王建军走了下来。
他穿着一身黑色西装,脸色憔悴。旁边跟着一个中年女人,应该是他妻子。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让他们走到棺材前。
王建军站在那里,低着头,一言不发。过了很久,他才开口:“我对不起我妈……”
话音未落,他的双腿一软,跪在了棺材前。
他的妻子想扶他起来,但王建军却摆摆手:“让我跪一会儿,让我好好跟我妈说说话。”
人群中有人轻声议论,但更多的是沉默。
王建军从怀里掏出一个发黄的信封,双手颤抖着打开。里面是一张简单的纸条,上面只有几行字:
“建军:
妈知道你工作忙,不用担心我。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你有出息。你现在这么有本事,妈心里比喝了蜜还甜。有空就多陪陪小王,别让他也像你小时候一样,总是一个人。
你的钱我一分也没动,都放在老地方了。我这辈子没给你攒下什么家产,就这点积蓄,留给你养老吧。
妈”
王建军念完,泪水已经打湿了整张纸。
他转向小王,声音哽咽:“儿子,你奶奶生前说的’老地方’是哪里?”

小王擦了擦眼泪,带着王建军回到王大妈的老房子。在床底下,他们找到了那个生锈的铁盒。
盒子里除了那本账簿,还有一个布包。打开后,里面是厚厚一沓存折和现金。
最上面放着一张纸条:“建军的大学基金”。
王建军的双手颤抖着,翻开第一本存折。那是一本已经停用多年的老式存折,上面的存款日期是三十年前,存款人写着”黄秀英”——王大妈的本名。
存折上记录的第一笔存款是五元,日期正好是王建军考上大学的那一天。
后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每一笔小额存款:三元、两元、有时候只有五毛钱。几乎每天都有一笔,从不间断。
王建军翻开第二本,第三本……一共有十几本存折,加上现金,总计金额超过五十万元。
“这……”王建军说不出话来。
小王在一旁小声解释:“奶奶每天四点起床做豆腐,卖到晚上六点。她从不坐车,每天推着小车走五里地去进原料。下雨天她就穿着雨衣去,从来不休息。”
“夏天特别热的时候,奶奶会在树下打个盹,但只睡十分钟就起来继续。她说耽误了生意就没钱存了。”
“冬天下雪,奶奶的手冻得裂开,她就用布条缠着,继续切豆腐。”
王建军听着这些话,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瘫坐在地上。
王大妈的葬礼结束后,王建军没有立即回省城。他在镇上住了下来,每天都去王大妈曾经摆摊的地方坐一会儿。
一周后,他宣布了一个决定:用王大妈留下的钱,加上他自己的积蓄,在镇上成立一个”豆腐奖学金基金会”,专门资助家庭困难的学生。
基金会的第一任会长不是王建军,而是小王。虽然他还在读高中,但王建军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王大妈的心意。

临走前,王建军找到了我爸。
“张叔,这些年来,谢谢你们照顾我妈。”他说。
我爸摇摇头:“她帮助过那么多人,我们不过是略尽绵力罢了。”
王建军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我爸拍拍他的肩膀:“你妈早就原谅你了。她常说,‘我儿子有大本事,是为国家做贡献,哪有空管我这个老太婆’。”
王建军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如今,小镇的中心广场上,立了一座小小的雕像。
那是一个老人的形象,她推着一辆小车,车上放着豆腐。雕像的底座上刻着八个字:“至善至真,大爱无声”。
每年的清明节,这里都会摆满鲜花。
而那棵老槐树下,依然有人摆着豆腐摊。那是王铁匠的儿子,他跟王大妈学了手艺。
据说他的豆腐格外嫩滑,味道和王大妈的一模一样。
更奇妙的是,他也从不赊账,却经常借钱给穷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