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冒起了浓烟,枪炮声从稀稀疏疏变得稠密起来。“快点走吧少爷,再晚兴许就出不去城了。”沈大牛唠叨着。少爷朱川还在收拾东西,没搭理外面的枪炮声和仆人沈大牛不停的哀求。
“少爷就拿上这些吧,总不能把城里的好处都带小墩村去。少爷可别把小墩想得美,那里没有汽车也没电车,没电影院子还没电灯电话。出远门男人骑骡子女人骑毛驴,山路上常冒出拿着狼牙棒盒子炮的绺子兵将,还有野猪群大黑熊。骡子毛驴都跑不过野猪,野猪熟悉山道,扑上去啃骡子腿,骡子只会乱叫。”
朱川停下手里的活儿,笑着说:“绺子兵将里可有李逵,也许还有那霹雳火秦明吧?哈哈哈哈!野猪喜欢吃什么呀?我喂给它吃小酥肉可妥当。”
沈大牛急得额头冒出汗珠,探着头央求道:“俺的少爷啊,别开玩笑了,听着枪炮声又近了些,出城的人八成要堵住城门了,不能再迟了少爷,要是走不脱俺对不起老爷太太啊。小墩村可没有图书馆,晚上只能点油灯,灯油贵呀点一会儿长辈就催着躺下吹灯了,黑灯瞎火啥也瞧不见。小墩村没馆子也没商店,就一家老旧铺子,买不到您爱吃的牛舌饼、小松饼、椰子饼干、绿豆糕、桃酥、烧麦、小笼包、橘子糖、巧克力。
小墩村夏天热得很,那里可没有电风扇,只有大蒲扇。到处臭烘烘,稀汤汤,家家都是鸡鸭粪猪狗屎的。那里可没香水,没有大马路,没路灯也没戏匣子。小墩村入夜可吓人了,常听说有拍花子妖出来拿人,家家顶着木杠子不敢开门。
朱川说:“你就起劲儿吓唬我吧,不过没关系的,那怕什么呢,小村庄的状况,我也是知道一些的。同学中有乡村来的,性格淳朴得很,我这次去小墩村要和村里人交朋友。”
沈大牛苦笑说:“少爷你又想着像电影里一样,处处都是好玩的事情,旁人都围着你演戏。村人不识字的,说不出一句半句场面话,就知道问吃早没,吃晌午饭哩,吃下晚饭哩。村人不刷牙,只嚼几片叶子清口,一年四季洗不到热水澡,也没衣服换。俺担心少爷到小墩就一会儿新鲜,待两天便闹着回城来。老爷有话,日本人开炮打枪攻大城,少爷至少要躲乡下一年呢。”
沈大牛是大城富户朱宅的外跑伙计,腿快嘴勤见识多,人还算稳重本分。朱老爷和太太下了二宅(另一处宅院)地道,把独生子朱川交给他,嘱咐带回老家细县小墩村躲避战乱。
从小在富户宅门长大的朱川,没怎么离开过省会大城,对小山村充满新鲜感和诸多幻想。沈大牛一路不停地泼冷水,告诉他小村和大城的差别,可是刚刚中学毕业,准备上国立中央大学的朱少爷,还是把逃难想成浪漫之旅。
走进小墩村第二天,朱川满脸不高兴,一路的兴奋激动荡然无存。
沈大牛说:“你看看大少爷,俺在路上说啥来着,小墩村日子苦啊,不像城里热闹花哨,才来一天就不好玩了吧?”
朱川认真地说:“不是好玩不好玩的事情,我要说的是,你们这家人为什么这样对我啊!你爹娘一吃饭就端着一只旧碗蹲在地上吃,不靠近我。难道我是城里来的妖怪吗?你大弟二牛整夜坐床边守着我,他就是尊石狮子,也该打个盹呀?你家人都用旧碗吃饭,就我一个人用新碗,筷子也是新的。”
沈大牛站在一边,眼睛瞅着地面,半天不吱声。
朱川来了少爷脾气,指着他说:“沈大牛,我叫你说话,你就得说给我个道理。你二妹和小弟为什么都藏起来,不来见我呀?你们家人这么做,我心里面不好受,也没法交朋友啊。”
沈大牛抬起头,眼圈泛红说:“俺爹俺娘一年也没一两件衣服换洗怕身上有味,远远瞧着少爷稳妥,不敢靠近些。乡下人赶猪喂鸡种地积粪,手上身上味道重,怕大少爷嫌弃。
“吃饭为什么就我一个人上桌,旁人都躲得远远的?”
沈大牛说:“少爷吃饭要铺白餐巾,他们怕弄脏少爷的餐巾。再说乡下人在饭桌上没有样子的,吃饭吧嗒嘴,吃得快常打噎嗝,有时候还放屁,毛病可多哩。他们没上过台面,知道少爷富贵有文化,自然不能上桌,怕少爷厌烦。
再说二牛一夜不合眼那宗事,是怕咱乡下的老鼠呀、蛇呀、苍蝇蚊子小咬啥的伤着大少爷。二牛打小就机灵,抓老鼠打蚊子没人能比得过他。再说二牛觉轻,见着生人他睡不着。”
“那你小弟和二妹躲到哪去了,怎么不敢来见我呢?”
沈大牛眼角挂上泪珠,低声说:“不敢瞒着大少爷,俺二妹是童养媳,九岁入婆家门,十一岁那年她男人进山走丢了,婆家就把二妹赶回来,要回去彩礼。她性子孬窝囊废,没人正眼瞧她,她这种苦命人丧气得很,万不能见大少爷这般贵客。俺小弟憨牛小时候发烧没钱治,脑子烧坏了不懂人事,见客失礼。大少爷来小墩,家里就把那俩见不得人的东西,关在村西四大爷旧马棚里了。
朱川脸色苍白,想象着那两个可怜人蜷缩在马棚里的样子,泪水悄悄流过眼角。院里母鸡下蛋,咯咯哒叫了几声,大牛娘深一脚浅一脚去取鸡蛋,准备给朱川做饭。
朱川看见了,心里不是滋味,忽然感到从没体验过的孤独。他用真丝手绢擦着眼泪说:“大牛,我不吃鸡蛋,让你娘攒起来换钱吧。我以后上桌不铺餐巾了,请你爹你娘上桌吃饭,好吗?不要再让你大妹去山上给我采野果子了,她的手都被树枝刮烂了,一个人遇到野猪黑熊怎么办。去马棚把二妹和憨牛接回来,人怎么能住马棚呢!”
次日晌午吃饭,全家人还是捧着旧碗蹲地上。朱川有些生气,别人不上桌,他就不拿起筷子不吃饭。沈大牛急得额头见汗,左右为难。
朱川瞪了沈大牛一眼,亲自去请,发现一家老少吃的是杂合面野菜糊糊。自己吃的是白面油饼炒鸡蛋,还有一盘炒豆腐。朱川真的吃不下去了,沈大牛担心少爷上火生病,马上答应他去四大爷马棚接回憨牛和小春。
沈大牛下午去马棚,将二妹小春领回来。小春进屋一直躲在大哥身后,看上去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瘦得只剩一双大眼睛。朱川泪水止不住了,把带来的糖果点心都拿给二妹小春。小春朝后退着,躲到门后去了,一颗糖也不敢拿。
朱川对大牛娘说:“快叫她拿去吃吧,再不给她补充营养,她会长不大的。
大牛娘连忙摆手说:“使不得呀,这么贵重的嚼果儿,她怎么能擎受得起呀。让大少爷笑话了,二丫头命贱,是个不成样的东西,连自己男人都栓不住。被村人瞧不起的下贱人,还不如一只猫狗,就让她赖搭着活吧。可不敢动大少爷的金贵玩意儿,她哪配呀,她连个人也不算啊。”
朱川对沈大牛说:“你二妹小春太可怜了,那么小就去给人家做童养媳,好像从来没人同情过她,她的人生才开始就受到这般磨难。你小弟憨牛总住马棚,生病了怎么办?”
沈大牛苦笑说:“憨牛被村里人嫌弃,打小没人管,东一头西一头的活命,马棚牛圈猪窝住惯了。回家或许乱喊叫,恐怕吓着少爷,再说也没法看书啊。
朱川说:“这算什么?我来你家借住,却把你家人赶走?我还不如回城里去,本来是躲鬼子的,我倒成了让人躲的鬼子了。我在小墩村散步,村人都远远躲着。我悄悄听小墩人说,我吃的白面竟然是全村凑的,攒着过年包顿饺子的白面,都被一个人我吃了。还有鸡蛋和羊奶,这些皆是从孩子嘴里抠出来的。我不能再吃了,这就回大城去,我是真要回去了。”
沈大牛最怕少爷朱川说回大城去,只得满口答应接回憨牛,不再让他住马棚。小弟憨牛是大个子,清瘦帅气的脸上总挂着笑。见到朱川一个劲儿喊:“神仙,神仙,嘿嘿,神仙下凡喽!”
大牛爹,怕他失礼惊着贵客,拿起扫帚就打他,下手真打,憨牛额头被打破流血,还是笑。
朱川见旁人没注意,偷偷给了憨牛两块糖,憨牛可能长这么大也没吃过糖,甜得他在地上不停地打转转,嘴里喊着神仙,神仙下凡了。
朱川在院子里喂小鸡小鸭小兔消遣,憨牛在身后跟着,笑眯眯的。朱川要出门,憨牛赶忙跑上去开门。朱川走烦了刚要在细河边坐一会儿,憨牛赶忙用袖子擦干净一块大石头,自己赶紧躲到远处。
听回小墩村的担子商说,大城战事胶着,日本兵和守城的将士都死伤不老少,半座城都打烂了。朱川不知父母家人怎么样,自己何时能回家去,内心苦闷,一个人去了后山。
沈大牛多次嘱咐朱川,务必记住莫上后山。但是他忘记了,感觉后山好神秘,不知不觉靠近了一座山洞。突然,从洞里奔出来一只体大无比的黑熊,呼呼喘着气,朝朱川扑上去。
朱川吓得赶忙倒退躲避,但是身后是悬崖绝壁没有退路了,他闭上眼睛等着被吃掉。这时候,呆在远处的憨牛拼命跑过来,护住朱川,大喊大嚷着,黑熊被激怒了,朝另一个方向狂奔追憨牛去了。
第二天,朱川还不见憨牛回来。朱川出了大牛家院子,听村人说,村子里的男人连夜举火把进山寻找憨牛,四更时在后山找到憨牛一只脚。
半年后,朱川要离开小墩村,去兰州的甘肃大学读书,朱川的姨妈在兰州。日本人在陕甘一线没打过黄河,陕甘那里没有鬼子。离开前,朱川拿出身上的钱,悄悄塞在大牛家的咸菜坛子下,用其余的钱买下村里黑黢黢小旧铺里所有油果子,小墩村一家不落都送一份点心,然后朱川鞠躬跟村人告别。
喂马的四大爷和小墩村民,从没收过城里贵客送的礼,一时也不知道说啥好,只知道躲远点望着大少爷,感激得一直在抹眼泪。
姨妈派来接朱川的人到了细县,临别朱川给大牛的爹娘跪下,老两口慌得也跟着跪下了。朱川赶紧搀扶起他们说:“憨牛为救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村进过城,就没了。”朱川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泪水湿了衣襟。
大牛的爹娘赶紧说:“大少爷说得哪里话,憨牛是个痴子,没吓着您就好。他命贱啊,不值当大少爷为他落泪的。”
朱川说:“憨牛要是活着,带他去城里医院,脑子乱的毛病也许有治啊。哎,可惜了憨牛,那么高的个子,那么帅气的小伙子,被黑熊给拖走了。
伯父伯母,让我把二妹小春带到兰州去吧,我姨妈是大学教授,会好好待她的。她总这么憋憋屈屈活着,会长不大的。”
大牛的爹娘说:“她是个孬东西呀,不敢让大少爷的长辈操心。就让她在乡下像小猫小鸭一样凑合活吧。她命贱呀,连自己男人也守不住,旁人都瞧不起她,可别让这个东西坏了大少爷的福气啊。”
朱川说:“小春的眼睛多亮啊,她很聪明。她不是命贱,是命苦啊!她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不该像流浪的小猫小狗一样。”
朱川决心改变小春苦难的命运,把她带到兰州,交给了姨妈。小春怕陌生人,走到哪都躲在朱川身后。
朱川说:“你也是人,他们也是一样的人,为什么要怕呢?人群中有坏人,但是多数人是好的,是善良友爱的人。婆家那个男人走丢了,不是你的责任,说你拴不住男人,骂你孬,是愚昧的说法。”
朱川姨妈让家厨专门给小春做合口味的饭菜补营养,小春渐渐长成细高个的俊女子,亭亭玉立,英姿飒爽。朱川姨妈送小春进了学堂,接触有知识有素养的人。放假时,朱川和姨妈一起带着小春乘坐火车轮船,出去旅行见世面。
二妹小春不再是怕人的小动物,目光越来越犀利。她自信地活着,再不像小猫小狗一样惊恐孱弱。小春渐渐的也爱说话了,以前别人开口,她便低头不语,感觉没有自己说话的份儿。如今敢轻轻争论几句,愿意表达自己想法和喜好。小春告诉朱川,自己不喜欢喧嚣的大城市,更中意安静一些的县城。
朱川大学毕业之后继承了家业,在细县小墩村建一座庙(村人期盼的),盖一所学校(村人没说,但是他觉得山村里的孩子需要学校),再修一条路,村人再也不用在泥泞中跋涉了。他幻想着,小墩村人有信仰又有知识,有了一条平坦的路不再闭塞。小墩人,一定会变得开明乐观。
六十年代,朱川被下放到细县下坎村劳动改造。他又一次走进小山村,顺着自己捐资修的村路走进村,走着走着,路变得泥泞了。朱川惊诧不已,真没想到捐建的村路,一半是路一半是土,负责修路的沈大牛没告诉他,路没修完,只修了半截路。
多年过去,小墩村发生不少变化,如今有了电灯,还有一家比黑黢黢旧铺子大很多的商店,有的人家将土坯草房翻修成砖石房。朱川望着小墩村,感觉与自己想象的改变还是不太一样,他梦里的小墩村是另一番景象。
朱川捐资的小墩村小学变成了大车店,也许这里原本也没响起过读书声,盖起房子便是进山老客歇脚聊天摆弄山货睡觉打鼾的地方。
朱川被命令住大车店破仓库,角落里有几块木板算是床铺,还有一只粗腿烂板凳,四周挂满蜘蛛网,漏雨透风。仓库里有不少黑毛老鼠,不知道怕人,时常从黑洞露出头须,东张西望觅食。
到了吃饭点,朱川本能地拿出白餐巾,轻轻铺膝盖上。
已经是细县二把手的二妹小春,走进来气愤地一把扯下餐巾说:“看看你朱川,总是改不掉大少爷脾气。这是什么地方,如今都什么时候了?还臭讲究,影响非常恶劣!”
窝窝头和苤蓝咸菜,被打掉在地上,滚到板凳腿后面。一只老鼠窜出来拼命啃食窝窝头,跟着又窜出来几只,吱吱叫着抢夺吃食。
朱川脸色惨白,低头沉默不语。小春瞪了他一眼,见左右没人,掏出一包点心悄悄递给他。朱川看见松软的点心,内孤单和恐惧消散了一些。他抬起头,看着小春冰冷的脸,将那包点心轻轻放在瘸腿板凳上!
八十年代,朱川从国外回来,带着资金到细县小墩村,这一次他要亲眼看着村路修好,再将学校建起来。他不再委托沈大牛或别的人,他做了充分准备,等村路修好小墩小学校盖起来再离开。
然而令他想不到的是,总在梦里回来的小墩村,已经消失了,眼前变成了一片荒地。朱川四处寻问才知道,整个村子被整体拆迁了,要在此建工厂。
朱川打听沈大妹小夏,沈二妹小春,沈大牛和沈二牛去哪了?
过路人说:“你是远客吧,本地人谁不知道姓沈这一家人。沈大妹小夏六几年时,为给下放到小墩村的一位大少爷送饭,被人打坏了脑子。前年随她男人去了细县,整天提一只饭盆,在大马路上走着喊,大少爷来小墩,大少爷是个好人,可不能苦着他啊,俺给大少爷送饭去。
沈二妹小春犯了大错误,一时想不开,跳下细河自尽了。沈大牛沈二牛哥俩,当年昧下不少大少爷捐的修路和建学校钱款。大少爷下放来小墩时看见了半条路半泥土,学校变成大车店。沈家哥俩羞臊不已,不敢见人,离开小墩去了外省。
一年前,小墩村动迁盖工厂。沈大牛和沈二牛得了信,背着破行李拼命赶回来,护着大少爷捐建的庙,不准拆。沈大牛守庙,谁来说也不成,丁点不能碰。他说,对不起大少爷,就这庙随了大小少爷心愿,看见庙就像见到大少爷。”
朱川来到庙前,年过古稀的沈大牛走出庙看见来人,端详了半天,咕咚一声跪在地上,跟着就掉下了眼泪。
沈大牛哭着叨咕着:“大少爷真是你吗,你回来了?俺沈大牛这辈子呀最对不起的就是大少爷,俺还不起大少爷的人情啊,俺就用这条老命守庙,等着大少爷回来!”
朱川扶起苍老的沈大牛说道:“我看到那条修一半的路,还有变成大车店的学校,我不信你了但不恨你。憨牛为了救我被黑熊拖走,沈家大妹小夏为了给我送饭被打坏了脑子,是我朱川对不起沈家。大牛老哥你快起来吧,咱们一起去祭奠一下沈大爷沈大娘,再去细县瞧大妹小夏,把她送北京上海的大医院看一看,一个人可不能坏了脑子,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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