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朋友圈中偶然看到几个同学欢聚的场景,一句 “都老了” 的感慨瞬间涌上心头,是啊,不经意间,退休的钟声已在不远处隐隐可闻。回首三十余载的光阴,初到古城之时,我还是一个青涩懵懂的青年,如今却已然站在了55岁的边缘,那粗重、油腻的中年生活,宛如傍晚老胡同里昏黄的灯光,在人生的墙根处涂抹上了一层厚厚的、难以抹去的油脂。
犹记得初到古城,当时单位刚刚成立,我来的时候,同事只有区区二十人。单位所在的陈家花园,据说曾是陈姓大财主的私家宅院,解放后被充公,但名称却一直沿用至今。此地除了我所在的单位,还有地区幼儿园和行署家属区,不少政府高官都居住于此。我们单位的院落略显局促,临街的一幢是办公楼,院内的一幢是家属楼,楼与楼之间,仿佛能听见岁月的喃喃低语。办公楼虽仅有五层,且当时分属于两个单位,而我所在的单位仅有七间办公室。
办公楼和外墙虽贴着瓷砖,却难掩那股浓厚的年代感,老式铝合金窗框上的暗色油漆斑驳陆离,窗台上零星摆放的花盆,却也顽强地绽放着生命的色彩,与周围的斑驳之景相映成趣。那时,我还没有自己的宿舍,一张简易床铺安置在办公室的一角。办公室虽狭小,但还有另一位女同事在此办公,为了不影响她工作,我养成了早起晚睡的习惯,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份难得的和谐。
而我们单位,在当时也算是全市经济发展的重要力量。时任局长是一位老陕,曾在建设局、组织部担任过副职,虽是转业军人,却少了几分军人的刚毅,多了几分官场的城府。由于学历不高且不懂业务,口是心非便成了他的常态,工作表现也较为平平。不过好在,他对人对己要求都不严格,有时还会在周五下午组织大家聚个小餐,虽说不是老马大盘鸡,就是军分区门口的麻辣烫,但单位的工作氛围倒也融洽。当然,关于单位里的一些人和事,正如史铁生所说:“我什么也没忘,只是有些事适合收藏。不能说,不能想,却又不能忘。” 在这个纷繁复杂的时代舞台上,这么多年来,我更愿意做一个被观众和演员遗忘的人,独自坐在角落,冷眼旁观,享受着属于自己的那份宁静,不被那些琐碎的烦心事所扰。
对于我而言,古城虽不是什么大城市,却也足够让人目不暇接。单位周边,是一片宿舍与行政机构密集分布的区域,有地区公安处、国安处、司法处、地委、行署、教育处、张掖中学、林业处、财政处、农业处、电视台、乡镇企业处、防疫站等错落林立。这些建筑大多建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甚至更早,它们承载着昔日的辉煌与荣耀,却也不可避免地显露出时代变迁的沧桑印记。在楼群中穿梭,仿佛处处相似,却又处处不同。
在这片紧凑而有序的区域里,还有一些住宅、道路、银行、医院、学校紧密相连,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铭刻着计划经济的烙印,追求着效率与节约的极致,然而却因未能预见未来的发展,逐渐显现出对现实需求的力不从心。陈家花园的几幢楼里住着原地委和行署的一些老领导,有几次我看到一位老人,气度不凡,手持一个日本产的计步器走路,当时觉得十分稀罕,朋友告诉我他是原来的地委副书记。老人穿着一身中山装,虽已有些年头,却依旧整洁得体,脚下的皮鞋擦得锃亮,每一步都迈得沉稳有力,仿佛带着岁月沉淀下来的从容。
那时的南环路,餐馆酒店的数量并不多,南天酒家、林业宾馆、金源宾馆等几家酒楼饭店算是其中的佼佼者。尽管饭店不多,但那些璀璨夺目的招牌以及时尚摩登的男女,却营造出了一种极具年代感的风情与韵致,这种感觉在夜晚尤为突出。那时,我刚从县上调来不久,在另一家单位的食堂用餐。有时他们单位若是省上来人,食堂便不再为我们提供饭菜,我们就只能去甘州市场解决吃饭问题。记忆中,甘州市场里人声鼎沸,摊位一个挨着一个,卖干果的大妈们扯着嗓子吆喝,手里熟练地摆弄着秤砣,给顾客称着各种干果调味品;卖小吃的摊主们则在热气腾腾的锅灶前忙碌,香气四溢,引得路人纷纷驻足。那时我刚结婚没多久,妻子还在县上工作。有人打趣说,要是晚结婚几个月,情况可能就会有所不同。虽是玩笑话,但如今回想起来,生活似乎自有其安排,看似偶然,实则命中注定。
那个年代的古城,生活节奏缓慢,人们的呼吸似乎都透着一股散漫的气息。市区人口大约只有二十多万,人力三轮车的价格便宜得令人惊喜,几块钱就可以在城区转上一圈。我常和小胡两人乘坐一辆三轮车去甘州市场吃饭,有时同去的还有单位的打字员小张和她的一个朋友,至于她朋友的名字,我已经不记得了。那时,我们四个人偶尔也会去商贸大世界的舞厅,男士门票三元,女士免费。每次走进舞厅,昏暗的灯光下,彩色的旋转灯球闪烁着迷离的光,舞池里人们翩翩起舞,舞步或轻盈或笨拙,而我们几个年轻人,总是带着些许羞涩又满怀期待地融入其中,感受着那别样的热闹。
大部分时间,我更喜欢去图书馆和新华书店。图书馆位于原来的高总兵府内,往事越千年,那些金戈铁马的英雄争斗早已化作传说,只有来来往往的阅读者在不断稀释着曾经的历史。去图书馆需要穿过南城巷和西来寺巷,有些人家的房子已有上百年的历史,保存着民国以来各个年代的记忆。房檐与房檐之间拉起的晾衣绳上,挂着湿漉漉的被单、外套、汗衫、胸罩、内裤,犹如给天空打上了花花绿绿的补丁。在其中穿行,即便走着从军训时学来的 S 形路线,也难免不时脖颈或手臂一凉,只好嘻嘻笑着快步躲开。
那时大部分居民都还居住在平房里,院子里有的烧液化气,有的烧煤球,还有的把黄泥炉子搬到门口烧柴劈,乳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腾到半空,将柴草的香味播撒到空气中四处弥漫;街上既有卖电器的小超市,也有卖醋、卖油、卖豆腐的老作坊;既有时髦的时装店,也有脚踏缝纫机嘎嘎作响的旧裁缝铺,仿佛不同时代的电影在同一地点同时上演。
街道两旁的人行道上,大多是站姿慵懒的国槐,它们不急于长高与同类争夺阳光,而像一个个性情温和的胖子,缓慢地横向发展,不断扩大着绿荫的规模,将大街小巷都笼罩在自己的善意之中。那时,绿树、红砖墙和蓝天,构成了古城的日常色调,而秋天到处飘坠的黄叶,又添加了一抹酣畅浓艳。当冬天来临时,一场大雪会让这里具有一种异域的情调。曾经从网上读到过一位在古城当过兵的网友写的文章,当年他谈恋爱时,第一次去女友家里那天,正赶上下大雪,白雪红墙就像一幅画,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还记忆犹新。
二十世纪90年代的情形,如今回想起来,就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影影绰绰,又仿佛一幅写意画,细节已不甚分明。那时候,我的日子单纯而轻松,甘泉公园是我常去的地方。公园的湖里,常有游人在上面划船嬉戏。芳香馥郁的花卉香气,混杂着湖水的腥膻味和春雨过后地面的泥腥气,这便是我对甘泉公园春天最深刻的记忆。那时,仿古街正在兴建,清一色的二、三层楼房,建筑队不敢偷工减料,用的都是真材实料。几十年过去了,这些房子还是当年的模样。要说这三十年来变化最小的,当属此地了。
后来有了儿子,再来到这里更多的是带他玩耍,相关的活动也变成了坐鸭子船。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湖南侧的儿童游乐场。年龄相仿的年轻爸爸妈妈,领着孩子爬滑梯、骑木马、荡秋千,脸上洋溢着开心、骄傲、担心、牵挂等复杂的表情。我还记得儿子第一次坐滑梯时,既兴奋又有些害怕,小手紧紧地抓住滑梯的边缘,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我寻求安慰,我在下面张开双臂,给他鼓励的笑容,当他终于滑下来,扑进我怀里的那一刻,我的心里满是喜悦。当然,也会在草地上、水边、假山旁给他拍一些照片,用镜头留住儿子童年的美好。
周末,也会和几个朋友来到这里,在公园的树荫下,像电影里的人物一样,点几个小菜,喝点啤酒,再要上一杯三泡台,打扑克,下象棋。那时常来的朋友有马晓明、殷大头、刘海军、老雷等人。时光荏苒,如今儿子已经长大,去远方追寻自己的梦想。殷大头、刘海军也很少联系了,听说殷大头在省城成了大老板,坐的车都是一百多万的大奔,而老雷还是老样子,他时常还会招呼我们几个朋友相聚,一起聊天,一起回忆过往,怀念旧人旧事。
那时,我也写过很多关于甘泉公园的文字,有的发表在博客上,有的发表在广电报上。前些日子翻看,我竟然怀疑那些纯真的文字是否出自我手。现在的文字中,总是带着掩饰不住的浮躁,很难再见到那种不疾不徐的心态了。“甘泉公园的芦苇怎么样了?” 这是作家忠民先生十多年前在金城见到我时问的第一句话。我想,这是一个游子对这座古城的深深惦念。斯人已逝多年,好在他留下了散文集《一册流云》,那份情怀也留在了文字之中。
好多年没有去过甘泉公园了,前些天陪朋友从甘州老街去三缘博物馆,从公园穿行而过,觉得既熟悉又陌生。时光缓慢而不动声色地改变了许多,这里增添一点,那里抹去一点。而那些芦苇,也少了许多。曾记得,那时公园里有许多年过花甲的老人在下棋、写字。每次看到他们提着水桶,拿着如拖把般的毛笔在地上挥毫泼墨,我都钦佩不已。而如今,我也即将步入他们的年纪。世事如泡影,人生似飘萍,在感受到幻灭的同时,内心深处却也品味到了一种从容与淡定。
城市街区的变化可谓翻天覆地,新事物的出现必然取代旧事物。二三十年的改造与开发,足以让一座城市改头换面,判若两城。相较而言,南环路的变化相对较小,如今的建筑物虽焕然一新,但大体上还是原来的模样。然而,近三十个春秋里的故事、场景、细节与片段,都为我的回忆提供了丰富的素材,让记忆的火焰幽微而持久地燃烧。大约是 1996 年,我去金源宾馆开会,站在顶楼俯瞰远近广大区域内那一片连绵的平房屋脊,喧嚣的市声仿佛尘土般飘浮上来。那时,我的出行基本靠步行,偶尔也会骑自行车。
更多的时候,我穿梭于那些纵横交错的小胡同,从某个出口走到张中对面的市场,那时广场还未兴建,记忆里,那些小胡同狭窄而幽深,墙壁上爬满了青苔,脚下的石板路高低不平,走起来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崴了脚。这个过程持续了好几年,直到我搬离宿舍。那几年在办公室写材料,加班是常态,没有电脑,全靠一支钢笔。有时晚上八点多开始写,第二天凌晨一两点才能完成。早上去七一剧团门口的那家臊面馆吃臊面,那个年纪的我有着不知餍足的好胃口。路过七一剧团门口,那里是全市最具高雅艺术的地方,院子里是几幢毫无艺术色彩的老旧平房,剧场矗立在一片平房中间。那些美丽挺拔的演员走过时,宛如一道阳光,瞬间照亮了逼仄暗淡的小巷,如今想来,都如梦幻一般。
南环路可以说是我在这座古城生活的起点,是我生命梦想最初绽放的地方。记得当年读美国作家厄普代克的小说,对其中的一句话深感惊愕:“那些二十四五岁、生命中已没有多少可能性的人。” 在我当时的观念里,这个年龄生命的帷幕才刚刚拉开,精彩还在后头。多年后,当我遭遇了一些坎坷挫折,意识到许多乐观的期盼不过是一厢情愿时,回想起厄普代克的这句话,我觉得自己理解了。是作家敏锐的洞察力,让他作出了这样的判断。的确,年轻时固然可以描绘关于未来的无限想象,但真正能够实现的却寥寥无几。
30 年后的这个秋日,当我再次漫步在南环路上,阳光透过树冠洒下,变得细碎,落在地面上,微微晃动。我新换的运动鞋透气性好,走起路来轻便舒适。多少年不曾有过如此酣畅的体验了 —— 悠然、平静、无牵无挂、自由自在。在卸下了职责名分等一干事务后,生活原来可以如此惬意。除了家人,我不再需要别人,也不再被别人需要,更不觉得需要被别人需要。走在树下,我开始熟悉并记住了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和位置。
南环路上的大部分单位大致还是当年的模样,一些建筑和设施的增加与更新,并未影响到整体的格局。政府还在老地方,农业局、育才中学、电视台、南关车站、五交化、回民街、保险公司、清真寺都还在原来的位置。当然,搬走的单位也不少,先是我们单位搬走了,接着是公安、司法、国安搬走了,同时搬走的还有社保局、林业局、财政局、教育局、防疫站等单位。我们单位的原办公楼还在,但已成为老旧建筑,留在原处任凭风雨和时间的侵蚀。公安处、司法处、国安处的办公楼已不复存在,那个地方变成了一片空地,如今成了一个临时停车场。
军分区的不远处,几栋安置楼房矗立在眼前,已没有丝毫的旧气息。军分区招待所后来改成了国防宾馆,现在又改成了办公场所。那时常常能听到嘹亮的军号声,看到街上走来走去的军人。如今,这些元素几乎都不见了,只有办公楼静静地置于马路一角,像一块普通的石头,无人在意。
虽说南环路整体变化不大,但局部的变化还是有的。上世纪末,市里对道路进行大规模改造,几排大树被砍伐殆尽,为一条宽阔的城市主干道让出空间。河西印刷厂转隶报社,旧厂区与金源宾馆随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县府街延伸段,两旁高楼林立,往昔风貌荡然无存。记得有一天,我路过金源宾馆,那是一个普通的早晨,只见挖掘机的巨臂在空中挥舞,稍一停顿,楼房的屋顶就塌陷了。然后它轻蔑地一挥,一面墙随之倒下。
当然,一同倒下的还有河西印刷厂的厂房,我和几个工人模样的人站在路边,像在看一出遥远的哑剧。尘土飞扬,只留下风的痕迹。我看到有几个工人在叹息。他们有地蹲在路边,双手抱头,眼神中满是无奈和沮丧。当然,任何安慰的话语在彼时都显得苍白无力,那是一代下岗人无法逃避且鲜为人被理解的切肤之痛。我对这种痛有着切身的体会,毕竟我的姐姐、弟弟都深陷其中。尽管刘欢那首《从头再来》唱得激昂豪迈,可真正要做到从头再来,又谈何容易。毫不夸张地说,下岗成了这代人精神上的烙印,心灵深处难以愈合的创伤。
曾经,我心血来潮,闪过一个念头,我萌生了在抖音上采访下岗职工的想法,渴望深入了解他们如何坚守信念,以及他们在逆境中争取到的点滴成果。然而,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后我便打消了它。说实话,我至今不明为何会有此突发奇想,更不解为何又轻易将其搁置。思来想去,唯一说得通的解释便是,我全程见证了这一切的缘起缘灭,所有的疑惑其实早已在心底有了答案,无需再去刻意追寻。而那个答案,我会永远铭记于心。
这些曾经鲜活存在过的过往点滴,如今也只能寄希望于残存在当事人的记忆深处了。就拿曾经在那个秋日一同调入古城工作的几个朋友来说,彼时的他们,和我一样,哪里能料到世事竟会如此变迁,更无从预测自己未来的人生走向。那几位曾在政府办担任秘书的几个朋友,如滕、屈、魏等,如今身份都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其中一位已然成为部级高官,还有一位在市里担任要职。我常想,他们是否还会偶尔忆起草原兴发火锅店的马奶酒香,或街边小啤酒摊前的开怀大笑?依我看,大概率是不会了。毕竟,记忆有着它自己的筛选机制,在那浩如烟海的往昔片段里,每个人往往只会留存下些许对自己意义非凡的瞬间。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平心而论,和大多数同龄人相比,我算得上是幸运的。单位当年在东环路的长沙门修建家属楼时,我有幸分得一套近 130 平米的三居室,而与我同期参加工作的好些同学,那时还只能栖身于平房之中,这份命运的格外垂青,我始终心怀感恩。谈及长沙门的渊源,我未曾深究,却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从档案馆工作的友人处,目睹了解放初期长沙门的老照片,方知它原是古城的一隅城门,承载着历史的厚重。初搬来此地时,我们单位的楼房周边,除了石油公司的家属楼和东环路加油站,放眼望去,皆是大片的麦田。那时的长沙门,犹处城市扩张的边缘,四周尽是破败简陋的小作坊,翻斗车在尘土飞扬中穿梭不息,简易出租房里摆满了简陋家具,偶尔可见几个农人扛着农具,神色匆忙地走过。
斗转星移,多年过去,这里早已旧貌换新颜,变得让人几乎认不出来。或许,在某个静谧的夜晚,它会悄然闯入我的梦境,奋力挣脱“当下”赋予它的全新模样,重新显露出往昔那古朴沧桑的本来面目,成为现实在梦境中的别样延续。想当年,我还在兰州求学的时候,眼中的黄河显得格外柔媚清丽,令人心动不已,现在回想起来,这大概与当时自己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有关吧。东岗镇桃树坪北面的黄河,有一处河心岛,在那段青涩的时光里,我常常漫步于河心岛之间,那时的我,心中充满了少年特有的温润与纯粹,宛如一首悠扬的小曲,悠悠然萦绕在弥漫着栀子花香的黄昏暮色里。
那时,我的心底悄然藏着对一个女孩的倾慕,她当时也在兰州上学。我曾与她在河边悠然踱步、流连忘返,心中既有初尝爱恋的喜悦,又夹杂着几分对未来的懵懂惆怅。后来,我因工作借调省城,其间也常常途经黄河,路过中山桥,不知为何,却再也找不回当初的那份亲近之感,只觉眼前的黄河陌生而疏离。或许是繁华喧闹的都市氛围使然,让人无端生出一种时光飞逝、生命短暂不容虚度的紧迫感,又或许是那滔滔河水“逝者如斯夫”的千古喟叹暗中契合,才让心境有了如此转变。桥下流淌着或清澈或浑浊的水,偶尔露出几块裸露的沙洲,还有几簇随风摇曳的干净杂草,零散停泊的船只,以及夜晚倒映在水中、随着波光闪烁的灯光,仅此而已。
20世纪 90 年代,是个别具一格的特殊时期。刚搬至长沙门一带时,这里处处透着一股寂寞与陈旧之气,却也别具一番静谧祥和的古朴之美。炮团周边,彼时还都是农户的庄稼地,附近的建筑宛如被时间轻轻抚触,披上了一层统一的沧桑外衣,低调中透着历经风雨后的沉稳与宁静。记忆里,那时的我,晚饭后总喜欢到那儿悠然散步,彼时东环路延伸段的建筑,远没有如今这般规整、气派,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正在施工的工地,泥土地被挖得七零八落,污水肆意横流,土堆杂乱无章地散落各处,大型机械那钢铁巨掌无情地推倒一座座旧屋,同时又从废墟中崛起一捧捧带着历史温度的砖土,玻璃破碎的尖锐声响与打桩机重重砸向大地的沉闷轰鸣,如同交响曲中的高低音符,在黄昏的暮色中交织回荡,令人心生感慨。
前些日子,乘车偶然路过金安苑南门口,眼前的景象让我顿感陌生,南门对面不知何时竟建了一个热闹的市场,而那些曾经熟悉的老房子,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时兴的三四层小别墅。目睹这一切,那些沉睡许久的往昔记忆,仿若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唤醒,缓缓浮现在眼前。那时,这儿叫梁家墩三社,村子里有一条蜿蜒幽深的小巷,在路的南侧,有一家毫不起眼的黄酒馆。我和单位的同事老马、老朱、小郝,闲暇时常去那儿小酌几杯。那酒馆,就像电影里常见的那种古朴小店,而我们几个,仿若走进电影场景中的人物,每次去,总要切点猪头肉,点上几个家常小菜,再温上一壶黄酒,悠然畅饮。
酒馆老板的女儿时常安静地坐在店内一隅,身形娇小而身姿婀娜,宛如春日里轻盈摇曳的柳枝,苗条且充满韵味。偶尔,她也会与我们打趣几句,俏皮地眨眼、轻抿嘴角,随即发出一串银铃般的“呵呵”笑声,那笑声在黄昏余晖的映衬下,如同山间清泉般清脆悦耳,引得众人纷纷侧目。那时候,正值古城建设如火如荼之际,梁家墩不少人都投身于建筑行业,城区各处工地一片热火朝天,这儿的人们,脸上都带着忙碌奔波却又生机勃勃的朝气,那是一段工作顺遂、生活惬意的美好时光,可以说是记忆中最为幸福的一段过往了。
社会的发展进程,恰似一列风驰电掣、永不停歇的高速列车,每一个年代都有着截然不同的风貌、架构与前行动力。我搬至长沙门,是源于单位的搬迁,而后来某一天,再度搬离长沙门,同样是跟随单位迁移的脚步。细细算来,我在那儿整整居住了二十年之久,这漫长的岁月,不可谓不厚重。然而此刻回首,却仿佛一场转瞬即逝的幻梦,未曾留下什么深刻的烙印,就如同一片偶然飘落于此的落叶,短暂驻足后,便被岁月的微风轻轻拂去。有时候,我们总是试图伸手抓住生活中那些熠熠闪光的珍贵片段,殊不知,时光匆匆,那些瞬间终将褪色,悄然隐没于记忆的深处。那些过往在内心深处激荡起的丝丝涟漪,相较于现实交往带来的直观感受,更为细腻微妙、难以言表。
为了协助我照料孩子,父母双亲毅然迁居古城。那时,父亲尚未到退休年龄,却不得不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一家人共同生活了一年后,金安苑小区初步落成,整个住宅区遵循“安居乐业”的美好寓意命名,被细致划分成诸多区域。有一回,陪着同学去看房子,他对着心仪的房子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是否该入手,是我在一旁极力劝说、帮他下定了决心。之后,我又带着父母亲前去看房,同样在我的坚持下,为他们购置了一套 80 平米的房子,那时房价亲民,每平方米才 600 多元。小区总共 70 多栋楼房,其中有几栋是第三监狱、交警队的单位福利房,其余皆是面向大众的商品房。父母亲住在 Y15 三单元五楼,那些年,我常常在清晨或午后,穿过小区去父母家中,共享温馨的家常便饭。
小区内设施一应俱全,超市、理发店、幼儿园、金安苑学校及卫生所等生活配套服务,无所不包。住宅区的中心位置,是一片开阔的绿地,种满了花草树木,这片绿地,作为居民休闲娱乐的公共空间,恰如其分地体现了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理念,成为城市中的一抹亮色。后来,听闻有人说起,这一带早年曾是刑场,是专门处决犯人的地方。其实,直至小区建成之前,周边都人迹罕至,只有石油公司的几幢楼房孤零零地矗立在广袤的麦田之中。
那时,古城的轮廓还紧紧依偎在环城路的怀抱中,未曾向外拓展。建造金安苑小区时,施工过程中还挖出不少无主尸骨,听说后来统一被运到更远的地方妥善安葬了。在漫长的岁月长河里,这片土地究竟承载过怎样惊心动魄的故事,又默默隐匿、封存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呢?每每思及此处,我都会及时止住漫无边际的遐想,只因深知,过度的想象,只会让人陷入虚无缥缈的无尽深渊,徒增烦恼。
回忆往昔,岁月仿若一颗被时光精心雕琢的琥珀色晶体,虽透着几分沉浊,却依旧熠熠生辉。那些过往的时光,是生命赐予我们的珍贵礼物,每一次短暂的驻足,都如同初见般美好,却未曾有人预见,那终将到来的离别时刻。如今,漫步东环路,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包子店、杂货店、汤粉店、简餐加工店、黄酒店,还有一个透着光亮的网吧入口。当年,南环路糖厂家属区附近,时常会有一些临时货摊,售卖的农产品价格低廉得令人欣喜,蔬菜水果往往几块钱就能买上一大堆。
那时,生活简单而质朴,亲戚朋友来访时,几乎从不选择外出就餐,而是热情地在家中招待,全家人齐心协力,烹饪出一桌丰盛的菜肴;那些年,古城的几条主要街道上没有多少汽车,显得很宽敞。黄色的“面的”起步价仅需三块钱,尽管一辆车能挤下七个人,显得有些拥挤,但这正是那个时代特有的生活烟火气;那时,几乎人手一个 BP 机,走在街上,“蛐蛐”般的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公用电话前也时常排着长队,大家都在焦急地等待着与远方的亲友通话;安装一部电话在当时可不是件容易事儿,不仅费用高达三千元,还得托关系、找熟人跟电信局打招呼,电话装好后,为表感谢,还得请上门安装的工人吃顿饭。
还记得,那时因儿子体质较弱,哄他入睡成了一件棘手之事。我常常轻轻抱着他在屋里来回踱步,哼着轻柔的歌谣,许久之后,他才能安然睡熟。然而,刚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不一会儿,他便会突然惊醒,继而哭闹不止。
那时候,雨水比现在要多很多,特别是经常在夜里降下。楼下的草坪和树木,被灯光照射得绿幽幽一片,泛着隐约的光亮——来自枝叶上的雨水。邻近光源的地方,绿色显得鲜嫩而透明。轻轻推开窗扉,淅沥雨声随即入耳,一股凉爽清新、略带海腥味的空气悄悄溜进屋内。那样的夜晚,总是让我感觉到身体里的活力,生发出对未来的憧憬,想象一些缥缈而美好的事情。正是这些看似琐碎的日常点滴,共同勾勒出了我记忆中那个年代古城的模样。
那时候,城北还是沙枣林的天下,既没有如今的湿地公园,也不见润泉湖公园的踪影。但我却格外钟情于城北那片沙枣林,闲暇时常骑着一辆老式自行车,悠悠然穿梭其间。在区交警队的北边,一段保存完好的老城墙历经岁月洗礼,见证了历史的变迁。这堵城墙不仅承载着过往的军事防御功能,更是城市历史与文化的象征。
城墙之上,春夏季时,杂草丛生,绿意盎然,肆意生长的杂树郁郁葱葱,仿佛为古老的城墙披上了一件生机勃勃的外衣。每次站在城墙下,仰望墙头随风摇曳的芦苇,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心中总会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苍茫之感。彼时行走其间,我总会不由自主地吟诵起辛弃疾的那句“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我喜爱这般意境,不仅仅是因为它的含蓄内敛,更因其中蕴含着对自然万物的敬畏与尊重。反观当下,人们都行色匆匆,生活在快节奏的喧嚣之中,对沿途的风景视而不见,心中唯有目标与速度的追逐。而在那个年代,人们的脚步是缓慢的,邮路传递是缓慢的,就连心思也是悠然舒缓的,如此,方能让风景一点点沁入心田,让时光从容沉淀,个中滋味,妙不可言。
搬离长沙门,来到了滨河新区又6个年头了,新区已初具规模,地域也大了老城区许多。当然,还兴建了更多的公园和人工湖,更有大剧院和体育馆正在兴建中,马路更宽了,楼房更高了,古城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前些天,偶然读到葡萄牙作家费尔南多・佩索阿的作品,仿若在茫茫书海中觅得了知音,内心涌起一股深切的共鸣,只觉与他笔下的世界心心相印。细细品读,我猛然惊觉,往昔悠悠岁月,竟与他笔下的内心状态如此契合,宛如隔世重逢,又似近在眼前,熟悉而亲切。
他书中的字字句句,仿若带着魔力的咒语,令我沉醉其中,目光仿若被磁石吸引,久久难以挪移。那些过往的生活片段、琐碎记忆,恰似执拗的孩子,牢牢扎根于脑海深处,时不时地,便会如阳光倾洒下熠熠生辉的玻璃碎片,在不经意间闪耀光芒,刺痛我的心房,勾起无尽的遐思。时光仿若一条永不停息的长河,滔滔不绝地奔涌向前,随着它的不断延展,我关于这座古城的记忆,仿若层层堆叠的落叶,愈发厚重,今日的琐碎与昨日的光影相互交织、穿插闪回,使得记忆的画卷变得纷乱驳杂,仿若一幅被岁月肆意涂抹的涂鸦。
时间犹如冷酷的雕刻家,无声地重塑着世界的面貌,留下物换星移的淡淡哀愁,挥之不去。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在时光的洪流中载沉载浮,悄然发生着变化?身体机能日渐式微,衰老的步伐悄然逼近,暮年的阴影如薄雾般渐渐笼罩心头。前些日子,因病住院调养了一段时间,本以为出院后便能恢复如初,可现实却给了我沉重一击,身体已然大不如前,仿若一台老旧生锈的机器,故障频出。
血液变得黏稠如滞,仿佛缓缓流淌的泥沼;钙质悄然流失,骨骼脆弱如同秋日的枯枝,轻轻一折即断;感官亦变得迟钝,对外界的刺激反应迟钝,步履蹒跚,每一步都似背负着沉重的负担,力不从心。再看那南环路和长沙门的建筑,它们又何尝不是岁月的牺牲品?各种老化的管线,仿若人体中淤塞不通的血管,失去了往日的通畅,无法为建筑输送生机与活力;因渗漏而发霉的墙体,恰似人脸上晦暗无光的老年斑,透着腐朽与衰败的气息,诉说着往昔的荣光不再。
前几日,前往金安苑小区。一路上,往昔的记忆仿若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拉扯,丝丝缕缕地浮现在眼前,那些场景仿若高清电影般清晰,却又带着岁月的朦胧滤镜,分明是三十多年前的旧时光了。行至仁和广场的十字路口,绿灯骤然亮起,仿若发出通行的指令,两边的人群如潮水般匆匆相向,脚步急促,各自奔赴生活的下一站。就在这时,两辆送快递的小车仿若失控的骏马,眼看着就要猛烈相撞,千钧一发之际,戛然停住,发出一阵嘶哑、刺耳的刹车声,仿若绝望的呼喊。然而,周围的人对此无动于衷,仿佛这惊险一幕只是日常中的一抹微光,转瞬即逝。
与此同时,一对年轻恋人如春日花朵般朝气蓬勃,迎面走来,步态轻盈,笑声清朗,如同山间清泉流淌。细碎的树叶光影,仿若灵动的精灵,在他们青春洋溢的脸上、肩上欢快地跳荡晃动,仿若一场光与影的嬉戏。就在这一瞬间,仿若一道闪电划破记忆的夜空,曾经刻骨铭心的青春感受,那久已消逝在岁月长河中的美和梦想,仿若沉睡千年后被唤醒的精灵,从记忆的深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上升、浮现,瞬间将我淹没。那种感觉,仿若身旁正在开花的梧桐树,刹那间释放出浓郁醉人的香味,毫无征兆地充塞了我全部的感官,令我沉醉其中,不能自拔。彼时,有一首歌曲仿若一位落寞的诗人,怅惘地唱道:时间都去哪儿了?那悠扬的旋律,仿若声声叹息,在空气中悠悠回荡,勾起了我对逝去时光的缅怀与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