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床,明天你就要做手术了,你家里到底有没有人过来护理啊?”查房的小护士站在床头,皱着眉问病床上的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叫何阳,26岁,肺癌一期患者。他清瘦,脸色不太好,可如果细看的话,眉宇间还有几分俊秀,想必没生病的时候,也是很帅气的一个人。
“对不起,我再给他们打个电话。”听了这话,何阳垂下眼,去摸床头柜上的手机。
护士点头出去了。
“唉,这是什么父母啊?”隔壁床陪护的中年妇人小声和自己的男人念叨,“哪有儿子都住院了也不来照看一下的?”
病床上的男人摆摆手,示意她不要说话,自己瞥了何阳一眼,压低了声音,“那孩子爹妈早多少年就离了,现在没人管他。咱们能帮就帮一把吧,你这么说他心里更难受。”
两人齐齐叹了一口气。
这边,何阳爸爸的电话还是一如既往的没人接听,倒是他妈李秀琴的电话打通了。
“妈。”何阳刚一开口,那边传来一声:“碰!”然后就是稀里哗啦的麻将声。
何阳等了一会儿,估计一局打完才再说话,“妈,我上回和你说我住院了……”
“是不是没医药费了?”中年女人的嗓门很大,带着市井妇女特有的高亢,“我告诉你,我没钱!你李叔都一个多月找不着活干了,小伟上学哪不得用钱……”
她口中的李叔是何阳的继父,小伟则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
“不是这个,妈,”何阳轻声打断她,“医药费还够用,这些年我也存了点钱。就是明天要手术了,医院这边说让家里来人照顾几天。”
“你存钱了?”那边拔高了声音问。
何阳“嗯”了一声。
李秀琴突然静了一会儿,然后说:“阳子,那妈去照顾你,明天一早就去。”
放下电话,何阳眼圈红了。
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第二天经历了九死一生醒过来,何阳发现李秀琴不见了,床边照顾他的是隔壁床的婶子。
而一同不见的,还有他的身份证和银行卡。他妈早上问了他密码,说要去给他买一只鸡补身子。
何阳颤抖着拿起手机去查银行卡的余额,却发现,卡里面他多年攒下的血汗钱36万元,如今只剩下了29块8毛。
他果然永远是被放弃的孩子。
眼泪顺着何阳的眼角滑落了下来。
“梁律师,你就帮帮忙吧。”孟小虎趴在梁皎办公桌的隔断上,眼巴巴地看着她,“就我给你说的我妈医院那个患者,他实在太可怜了。手术虽然做完了,可要是不把钱从他妈那要回来,他不光后面化疗没有钱,就连吃饭都成问题。”
“这是亲妈吗?也太过分了!”邓帆在旁边气得冒烟,“你说你不帮忙也就算了,还来趁火打劫?不行,这种人不能惯着她,必须告她!”
梁皎想了想,“你说的这个患者,也就是何阳,他愿意走法律途径吗?”
孟小虎叹气,“就是不愿意啊,他还对他妈抱有希望。要我说,那样的妈就直接起诉她就完事了。”
“所以他现在自己不太方便,就想找人帮他和他妈谈谈,让他妈把钱还给他治病。”
那就是争取协商解决了。
这种案子就算接了,一般也没多少利润,何况标的本身就不大。再说,那是别人的救命钱,虽说律师吃的是这碗饭,可梁皎了解自己,她狠不下这个心要钱。
但是不接这个案子,她更说不出口。
“等下我先去趟医院,跟何阳谈谈再说吧。”梁皎说。
“嗤——”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她回头,袁鹤临站在一米开外,正居高临下看着她,“手上的合同都审核完了,这么有闲工夫?要不要再给你几份?”
梁皎站起来和他对视,“袁律师,作为执业律师,我好像有资格独立接案子吧?”
袁鹤临点头,“没错,所以,”他挑眉看她,“这就是你要接的案子?”
这不屑一顾的态度,还真是一如当年。
两个月以来一起共事积累的那点好感瞬间灰飞烟灭,梁皎抬起下巴,“对,这就是我要接的案子。”
“所有合同我会按时审核好,至于其他事情,就不劳烦袁律师你操心了。”
说完,她拿起背包出了门。
何阳的想法,的确是希望有人能够劝服他妈退还他这笔钱,而这件事由律师来做是最合适的。
“有两种可能性。”梁皎坐在病床旁边的小凳子上,一条一条给他分析形势,“一种是我们也找不到你母亲李秀琴,毕竟连你都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做什么工作;第二种就是我们找到了她,但她拒不还钱,或者口头答应还钱却迟迟不还。”
“这两种情况你可能都只有通过诉讼方式来解决,何阳,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何阳抿着唇,目光落在自己的病号服上,许久才沙哑地开口:“先试试吧,如果真到这一步……再说吧。”
可见他仍然下不了决心。
这也很正常,谁也不喜欢打官司,何况是儿子告母亲。
梁皎记录下所有情况,告辞离开的时候,旁边床的中年女人也跟了出来,“您是律师?”
“律师,您要帮帮小何啊。”见梁皎点头,她抹了抹眼角,“我眼看着这孩子手术那天早上眼巴巴地把他妈盼来,别提多高兴了,可谁承想一个做妈的能这么狠心,把自己的孩子往死路上逼呢?”
“小何这病手术完了必须做化疗,这钱不是钱,这是小何的命啊,律师。”
梁皎被她几句话说得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她看了一眼病房的方向,又看看眼前的女人,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像承诺一样,重重握了握她的手。
大概因为是陌生号码,与何阳不同,梁皎反而打通了李秀琴的电话。
可她刚说了“何阳”两个字,就被对方挂断了。再打,直接被拉黑。梁皎只好拿过孟小虎的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把何阳的情况说了一下,恳请她先把钱打回来,以免耽误治疗。短信发过去许久,对方毫无反应,再一拨电话,这个号码也被拉黑了。
“虎毒不食子,世界上竟然还有这种母亲!”挂断电话,梁皎气得掐着腰在办公室里打转,“这是什么?是谋财害命,是吃人血馒头!”
孟小虎和邓帆也跟着义愤填膺。
袁鹤临拉开办公室的门,斜倚在门框上看着她。半晌,突然扭头问孟小虎:“如果你妈妈要用现金,一般在哪取?”
孟小虎一怔,“我家门口储蓄所啊。”
“怎么不在她们医院柜员机?”
“柜员机有限额,再说天天排队。”
“对啊,”梁皎听到这一拍脑门,“取款银行,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她摸出手机拨通了何阳的电话,没两分钟,何阳发来消息,钱是在位于城乡结合部的一个储蓄所被取出去的。
“小虎,我先过去看看,有事打电话。”梁皎抓起背包往门口走。
“哦。”孟小虎应了一声。一抬头,和袁鹤临的目光撞上。小伙子背心一凉,一个箭步就蹿了出去,“梁律师,我跟你一起去。”
他们跨过大半个城市赶到银行,人家已经快下班了。
梁皎拿出证件和授权委托书,向工作人员说明了情况,又调取了当日录像,证实李秀琴果然是在这里把三十几万全取了出去,可她存在了哪里,谁也不知道。
“这个人经常来你们这里取钱吗?”梁皎指着监控问。
大家凑近了仔细辨认,其中一个人犹豫着:“这是不是以前总来换零钱那个人啊?”
“后来有一回换的钱里面发现假币被没收,在咱们这里吵了俩小时,把大堂经理都给挠了那个女的?”另一个人跟着说。
“好像是她。”开始说话的人点头,然后转向梁皎,“这人看起来像是附近哪个农贸市场里面卖菜的,具体我们就不清楚了,她没在我们这里开户。”
这就已经很好了。
梁皎谢过工作人员,转身出了门。
“那句话怎么说的,小虎?”她环视四周,“有志者,事竟成。”
“今天就算掘地三尺,我也一定要把那个李秀琴给找出来。”
从地图上看,附近只有三家大型农贸市场。
可第二天,两个人跑了一上午,也没有找到李秀琴。
孟小虎有些灰心,“梁律师,如果这个李秀琴找不到,就只有通过法院让派出所给查了,可是何阳又不想起诉,那怎么办呢?”
这一天距离何阳下一次化疗时间只剩下一周了。
“能怎么办?”梁皎解锁了手机,登录了自己的网上银行。
就算她愿意先借钱给何阳,卡上的钱也只够这一次化疗的,下次又怎么办?
孟小虎抻脖子过来看了一眼,“如果要帮他,算我一个吧,梁律师。”
“算什么算?”梁皎岔开话题,孟小虎本身就是单亲家庭,收入又不高,她不能拖他下水。
两人正说着话,对面走来一位提着菜的大妈。
梁皎心念一动迎了上去,“阿姨您好,您这菜看着可真新鲜,是在哪里买的呢?”
大妈疑惑地看了梁皎一眼,回身指着不远处的一条马路,“就那边,转过去没多远有个小市场。”
“谢谢您,那我过去看看。”梁皎正准备走,又让大妈叫住,“那你可赶快,说不上等下城管来了就都跑了。”
原来所谓的市场是占道经营的菜摊,难怪地图上没有。
说来也巧,梁皎和孟小虎转过弯,就被一个大嗓门吸引了注意力,再一看,大嗓门不是别人,正是李秀琴。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惊喜。
“李女士,您好,我是正达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梁皎。”梁皎刚开口,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城管来了!”周围忽然就乱了起来。
李秀琴一把推开梁皎,翻身跨上自己的三轮车,直奔旁边一个窄小的巷子里骑去。
“梁律师,怎么办?”孟小虎转头看梁皎。
“这还用问?追啊!”梁皎很庆幸自己今天穿的是平底鞋和长裤,这会儿可以毫无顾忌地撒足狂奔。
小巷子很深,李秀琴一路骑得飞快,要不是梁皎一直有夜跑的习惯,这会估计已经要跑断气了。
好不容易前面的人停了下来,把车推到一个小院旁边,就开门准备进去。
梁皎赶紧上前叫住李秀琴,“李女士,我是律师梁皎,受何阳先生委托,和您沟通关于您所提取的他银行卡存款的问题……”
“什么存款,我不知道!”李秀琴打断她,“再说何阳是我儿子,他的就是我的,用不着你们多管闲事。”
说完她绕过他们就要走。
“何阳先生的存款是他的私有财产,受法律保护。”梁皎错身挡住她。
“我是他的代理律师,今天找到您就是要求您返还何阳先生的存款,请您配合。”
“我不管你什么律师不律师,你给我躲开,别耽误我干活!”
李秀琴伸手来推梁皎,被孟小虎挡住,“阿姨,拜托您就把钱还给何阳吧,他现在必须做化疗,再不做他的病情会恶化的……”
“他得的是癌,没听说癌能治好的,再多钱都是打水漂。”李秀琴掐着腰扯着嗓子喊,“他脑袋不清楚,我不能不清楚,让我给他钱,没门!”
“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李秀琴,你也配做母亲?”梁皎耐心耗尽,语气也强硬了起来,“我告诉你,从法律上讲,你没有任何权力随意支取何先生的存款……”
“我没有权力,你有权力?”李秀琴抬起下巴,环顾了一下周围零零星星看热闹的人,又指着梁皎,“你说你一个姑娘,跑这来帮何阳要钱,你图啥?”
“图他长得好,还是图他这钱分你一份儿啊?现在的姑娘可真不要脸,还律师呢?我呸!”
这话就是蛮不讲理了,梁皎索性也不和她废话,只伸出双手挡住院门,“不管怎么说,今天这钱你不还给何先生,你就不能走……”
话还没说完,对方一只黑乎乎的巴掌就照着她的脸打了下来,“我让你管闲事!”
梁皎心里一惊,正要躲,旁边伸出一只修长的手,一把抓住了李秀琴的手腕。
“啊,你干什么?”李秀琴杀猪般地叫了起来,“快来看啊,男人打女人了。”
她说着就要往地上坐。
手的主人袁鹤临往前跨了一步,挡在梁皎面前,说出口的话冷冷淡淡,“小虎,给她多拍几张照片,‘母亲卷走儿子救命钱,律师上门协商拒不归还’,这个标题怎么样?咱们也帮她出出名。顺便,让她小儿子也看看。”
“你敢!”李秀琴跳了起来,指着袁鹤临,“我要告你!”
袁鹤临勾起唇角,回头看了梁皎一眼,“她说要告我?”然后又转回去,用气死人不偿命的语调说:“好啊,请便。”
“不过我得提醒您一下,李女士,打官司这事儿,我还挺在行的。”
周围人哄堂大笑。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何阳,现在主要看你怎么想。”梁皎把找李秀琴的经过完完整整地讲了一遍,然后靠在椅子里,等他的决定。
何阳沉默了很久,扭头看向窗外,“她真的……不愿意退回来吗?哪怕是一半?”
“是的,说自己脑子清楚,不干这种打水漂的事。”虽说这话很残忍,可梁皎不得不说。
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对于此刻的何阳,可能都是致命的。
“梁律师,您让我想一下好吗?”他缓缓叹了一口气,“那毕竟是我妈。”
“你妈?好笑,她当过你是她儿子吗?”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梁皎转头,看见门口走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手里拎着个保温饭盒。
“这是赵倩倩,我的,”何阳犹豫了一下,“大学同学。”
倒是赵倩倩,爽快地放下东西来和梁皎握手,直接说:“您好,我是何阳的前女友。”
不知怎么,梁皎抬眼看向站在门口的袁鹤临。刚好他也看过来,两人的目光一碰,梁皎赶紧移开,“哦,你好赵小姐。”
“我和何阳在一起四年多,他家的事情我最清楚。”赵倩倩有些无奈地看了何阳一眼,“之前他生病了没告诉我,要不然也不至于被那个女人骗。”
“现在依我看,不告她,这钱肯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何阳还是沉默着。
“行了,”一直没说话的袁鹤临一甩头,“梁律师,我们还是走吧。别到时候人家以为你为了赚点律师费挑拨人家母子感情,你说你犯上犯不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何阳急了。
“是吗?”袁鹤临凉凉地笑了笑,“那你是什么意思呢?”
“往大了说,你遇到事不想通过法律途径解决,就是助长违法行为的发生,影响社会法制化进程;往小了说,你这是愚孝,你这种牺牲在我看来一文不值!”
“没错!”赵倩倩竖起大拇指,“这位律师说得对,何阳你听听,别犯傻了行不行啊?”
何阳怔怔看着他们,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好,我告她。”
送梁皎出去的时候,赵倩倩一反刚才的活泼开朗,整张脸都垮了下来。
“一个月前,他和我提出分手,我真没想到他会得这个病。”她叹了口气,“我俩之前也有些问题,他长期在外面跟工程,几个月见不了一面,双方都对未来有些不确定。”
“那你现在是想要和好?”梁皎问。
赵倩倩摇头,“不知道……可能价值观以及其他方面,我们确实不合适。”
“比如消费,他就节约得令人发指。虽然何阳对我一直很大方,可梁律师,咱们都是女孩子,如果你男朋友一件T恤穿六年都舍不得扔,你能忍心让他给你买香奈儿五号吗?”
那确实不能,梁皎摇头。
“可是不管将来怎么样,我都不能在这个时候弃他于不顾。要是我现在不帮他一把,那就太没有人性了,好像之前的爱情都是假的一样,你说呢梁律师?”
年轻姑娘说得很坦然,可不知道为什么,梁皎的眼睛有点发酸。
旁边,袁鹤临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思绪不知不觉间回到了三年前那个夏日。
“夫妻本来就应该不离不弃,现在女的烧伤了正需要丈夫的安慰,那男的提出离婚算什么?不给妻子治病,还要分走一半财产。”年轻的女孩满脸愤然,“袁鹤临,想不到你竟然会帮这样的渣男,你就那么喜欢钱吗?”
“算我看错你了!”
然后她转身离去,背影倔强,再未回头。
就算她曾说过,袁鹤临,你是我人生最奇妙的礼物,那一刻,她也决定不要了。
袁鹤临又看了梁皎一眼。
眼圈都红了么?
还是那样容易感动啊,他慢慢弯起了唇角。
开庭那天,如梁皎预想的那样,李秀琴没请律师,自己单枪匹马地杀来了。
“她这是不打算辩护了吗?”特意来观摩的邓帆小声问。
“呵~”袁鹤临轻笑一声,“不打算辩护?我看是想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
还真让袁鹤临说对了。
果然李秀琴一进来,就直接扑过来抱住坐在原告席上的何阳失声痛哭,嘴里不停念叨着:“阳子啊,你咋能告妈呢?妈也是没办法啊……”
眼看着何阳眼圈也开始发红,陪着何阳来的赵倩一把推开她,“被告席在对面,阿姨。”
李秀琴狠狠瞪了赵倩一眼,屁股一扭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然后就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儿子九岁,丈夫出轨离婚,她受了多少委屈,又是怎样独自一人艰难地把何阳抚养长大。
“法官大人啊,”她看庭上坐着的女法官似乎有些动容,更是哭得死去活来,“你说咱们女人的命咋就这么苦呢?”
“我儿那个该死的爹,他没良心啊。他自己有钱在高档小区买房子,都不肯拿出来养儿子。我找他要抚养费,他和他外面的野女人一起打我,把我脑袋上打了好几个大包。”
“李女士,”看见对方这样戏精上身,梁皎忍不住开口,“我提醒您一下,这些都不是您非法侵占我的当事人存款的理由……”
“你闭嘴!”李秀琴指着梁皎,“就是你,挑拨我们母子关系。你一个没生养过的丫头片子懂什么?我儿子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能不心疼?”
“可我能咋办?他得了要命的病,我要是由着他,那就是人财两空!完了他走了,我小儿子咋办,谁能帮我一把?”
“我把何阳养那么大不花钱吗?他这钱就当是还我的,犯了哪条国法了?”
“嗤——”袁鹤临冷笑一声,“你刚刚口口声声说抚养了我的当事人何阳先生,但是据我们了解,你离婚以后何先生一直住在你父母家里。而自从你再婚,就没有给过他一分钱……”
“你放屁!”李秀琴跳了起来,“我没给他钱?那他喝西北风长大的?”
“咳——”审判长敲了敲桌子,“请被告注意语言文明。”
“法官大人,”李秀琴立刻转向她,“我命苦啊——”
“审判长,我请求一号证人出庭作证。”梁皎打断她。
一号证人是何阳高中时候的班长。他讲述了高中三年,何阳几乎每天放学都要去捡废品,攒在一起换钱交学费。不仅如此,假期他还要去小饭店里打工,甚至去工地上搬过砖。
“那么,你与何阳同学期间,你觉得他的生活水平怎么样?”梁皎问。
班长仔细回想了一下,“他在食堂吃的一般都是免费汤配馒头。很偶尔会打一份最便宜的菜。”
“也就是说,”梁皎面对着审判长,“被告自称抚养了我的当事人,但我的当事人却一直在自己努力赚学费,甚至连基本的食堂的菜都吃不起。”
“有馒头吃还想咋的?”李秀琴嚷嚷起来。
何阳默默低下了头,旁边赵倩倩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
“好,就算我那时候条件不好,没给他多少钱,那他就没有赡养我的义务了吗?你问问何阳,他一共给过我多少钱?”
“现在这钱,就顶他给我的赡养费了。”
李秀琴理直气壮。
“审判长,”袁鹤临站了起来,“我提交的一号物证,是我的当事人最近一年的银行交易流水。上面反映了我的当事人曾经三次转账给被告,总金额共计一万元整。”
“就那点钱打发叫花子啊?”李秀琴也站了起来,满脸横肉挤在一起,使得她原本与何阳有几分相像的脸显得面目可憎。
“那点钱?”袁鹤临挑眉,“审判长,我请求二号证人赵倩倩出庭作证。”
赵倩倩一上庭,就噼里啪啦讲述了大学期间,何阳不仅要打工养活自己,还要每个月给李秀琴一到两千不等的生活费。李秀琴从来不打电话给他,可只要他没有及时转款给对方,就会被李秀琴一顿痛骂。
她的话还没说完,李秀琴就指着她的鼻子说:“怪不得这小子越来越不愿意给老娘钱了,原来钱都花在你这个小娘皮身上了。”
“法官大人,这个小娘皮是他女朋友,她说的话你一句都别信。”
“被告,注意语言文明。证人与原告的关系本法庭清楚,是否采信由本法庭决定,你再说这些侮辱性语言,我们将请你离开法庭。”审判长终于皱起了眉头。
“你们这些人,是不是想合起伙来欺负人啊?”李秀琴拍着大腿就开始号,“何阳,你这个没良心的,宁可把钱让医院骗去,也不肯给老娘花。”
“还有你们,狗屁律师,到时候我儿子也没了,钱也没了,你们给老娘养老送终啊?”
“妈。”一直没开口的何阳突然抬起头,黑幽幽的眼睛直直盯着她,“你真的,那么希望我死吗?”
李秀琴一噎。
“这些年你日子不容易,我知道。”他继续说,“所以,我上学时候你说要生活费,我就算是吃不上饭,也要攒钱给你,怕你在你的新家里说不起话。”
“工作以后,什么活儿辛苦我干什么,艰苦地区没人去我就去,因为补贴高。去年上高原,我流了一个多星期鼻血,因为头晕转身不注意都会摔倒,可是我硬坚持到项目完了才回来。那一次我拿了10000多的补贴,你说腰疼要买药,我一分钱没留就都转给了你。”
“可是妈妈,我现在生病了,你要看着我死吗?”
站在证人席上的赵倩倩已经泪流满面,几步跑过来,把男人抱在了怀里。
梁皎也红了眼圈。
“李秀琴,你听见了吗?你看看你儿子是怎么对你的,可你呢?拿着他的救命钱,你花得安心吗?”她说着,转向审判席,“审判长,我请求判决被告立即返还我的当事人全部存款36万元整,我的当事人需要治疗,刻不容缓。”
审判长还没说话,李秀琴就嚷了起来:“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们逼死我吧!”
说着作势要向墙上撞去。
“何先生,算了,我们撤诉吧。”袁鹤临突然说。
何阳怔住,转头看他。
李秀琴喜形于色。
“等出了门,你可以报个警。”袁鹤临淡淡笑了笑,“银行卡丢了,钱被盗刷了,现在需要警方立案侦查。”
“哦,让我想想,”他低下头,慢悠悠地随手整理起自己的袖子,“盗窃罪的量刑标准梁律师还记得吗?”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六十四条规定,数额特别巨大或者有其他特别严重情节的,”梁皎看向李秀琴,一字一句地说,“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无期徒刑,并处罚金或者没收财产。”
李秀琴怔了好几秒钟,突然“嗷”地叫了一声,瘫倒在地上。
“我头疼,疼死了!不行了我要晕了。阳子你不能这样啊,我是你妈,我是你亲妈。”她哼哼唧唧地嚷嚷。
何阳别过了脸。
“要我说啊,何阳,你早就该报警。你看,一说要判刑就老实了吧?钱也还回来了吧?对待这种泼妇就不能客气!”一出法庭,邓帆就叽叽喳喳说开了。
何阳沉默不语,像脱力了一样,半个身子都倚靠在赵倩倩怀里。
梁皎用胳膊肘碰了碰邓帆,示意她别说了。
谁知道人家太兴奋了,根本没注意到,还追着何阳说:“这种妈你还给她钱?你也太愚孝了……”
“以后我就没有妈了。”何阳突然抬眼,“我爸早就联系不上了。这世上,我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一旁的梁皎吸了吸鼻子。
“我在呢,没事啊。”赵倩倩红着眼睛,又把他搂得紧了些。
三个月后,梁皎刚开完一个庭,收到赵倩倩的短信,说何阳那边治疗效果很不错,肿瘤有明显缩小。
然后又说,何阳想找他们立一份遗嘱。
原来这期间,李秀琴多次找到何阳,又哭又闹地要求他放弃治疗,说“别浪费钱了”。
这刷新了梁皎的三观。
果然不是所有能生育的女人,都可以被称为母亲。
何阳的遗嘱是,如果他不幸离世时还有财产剩余,他希望全部捐献给孤儿院。
因为他比谁都知道,一个人长大,多么难。
等他们走了,梁皎跟着又掉了一回眼泪。
难得的,这次袁鹤临没有冷嘲热讽,反而递过来一包纸巾。
“谢谢。”梁皎低头抽着鼻子。
“你这性格,做这行……”他摇了摇头。
梁皎不服气,“你觉得我不行?”
袁鹤临倚在桌子边居高临下地和她对视,“梁皎,你要知道,咱们律师,赚的就是趁火打劫的钱。谁不摊上事儿会找律师?”
然后他勾起唇,“你不是不行,只不过我担心,你会成为B市第一个穷得吃不上饭的律师,丢了咱们律所的脸。”
“你——”梁皎气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男人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突然笑了。
门口,邓帆和孟小虎互相对视。
这俩人竟然还说不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