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元丰年间,云州和潍城交界处远比后来热闹,那儿零星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村镇山寨。其间灵垣村的二十岁青年姜虎,刚刚结束自己的第三次外出务工之行。
头两次去潍城找活都是为了挣到后母的药费,帮父亲分担压力。而后后母病逝,老父亲身患旧疾,弟弟还等着读书费,姜虎只得第三次踏上进城的路途。
他本打算像过去那样跑腿刷盘扛货,能攒一点是一点。可家中突然来信说老父亲偷偷下地干活加重了旧伤,回来的途中还给摔沟里去了,这会子连下床都下不了,急需要人照顾。
姜虎没有犹豫,立即辞了工回家照顾父亲。
过了一段时日,姜父状态好些了,但正常行走仍是个问题。老人家念着小儿子读书的事,忙催大儿子赶紧回城里去。
姜虎放不下父亲,却也不想让弟弟失望,心想若是能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就好了,既能挣到钱,还能顾到家人。
这天,他漫无目的地游走在田野间,偶然看到幼年时期的玩伴廉齐。
廉齐刚从京城回来,乡邻们暗地里说他是被他那亲生父亲的小妾赶走的,就是因为廉齐身子太弱,皮肤白得不正常,跟个鬼似的,看着就不吉利。
廉父还没发达的时候,就廉齐这么一个儿子,别人说什么他都不当回事。年幼的廉齐跟着他走南闯北,吃了不少苦头,好几次生重病都是靠命硬撑过来的。
后来廉父积攒了一些财富,顺势纳了年轻的姑娘进门。
那小妾给他生了两个大胖小子,神算子都说这俩孩子有大官命。加上小妾夜夜吹枕边风,说廉齐面相不太好,会碍着两个小儿子的大道。
于是乎,廉齐就这么被赶出来了。
廉父念在父子情面上,给儿子留了些银两作补偿。廉齐也是不争不抢,独自一人回到老家,在廉家以前的老房子里住下。
和幼年玩伴重逢,姜虎和廉齐都感慨万分。眨眼之间,他们都长这么大了,各自也都有各自的烦恼。姜虎羡慕廉齐的自在生活,而廉齐却希望像姜虎那样和家人生活在一起。
当姜虎谈到自己挣钱和顾家的两难时,廉齐很是爽快道:“这有何难?我先替阿敏补上读书钱,这样你就能在家一心一意照顾好姜叔了。”
阿敏,即姜敏,姜虎的弟弟。
姜虎赶忙推脱:“你的好意我很感动,但确实行不通。父亲这伤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恐怕我得长期在家才行,哪能一直让你给阿弟垫钱呢?”
廉齐点点头,表示理解。
忽然,他灵光一闪:“对了,我在京城的时候见过街上有人表演滑稽戏,我们都管这叫‘疯癫艺人’。不少达官贵人都喜欢看,给的赏钱啊那是真丰厚!你在潍城做工,应该也见过吧?”
姜虎苦笑:“我进城那可不是玩的,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忙活,天黑了还没停歇,哪儿有功夫去繁华之地赏月看花。”
廉齐给好友赔了个笑,又给他解释了什么是滑稽戏。原来啊,就是在台上扮丑耍宝逗笑观众,靠观众给的赏钱为生。
怕好友不理解,廉齐还亲自上阵表演了一段,逗得长期苦闷的姜虎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不多时,姜虎就在好友生动的演示下明白了什么是滑稽戏。感觉跟集市上那对杂耍兄弟的活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在台上“唱戏”。只不过面目有所不同,人家靠的是气力,而滑稽戏自然是靠演出滑稽。
廉齐本是给好友出主意,考虑过后发觉自己也有必要上阵,以后或可当一门出路。
说干就干,两人整了下头面功夫。用植物的汁液染色,在脸上涂抹出动物的脸,衣衫也特意裁剪成怪诞的样子固定住,身上插了几根不知道什么鸟的翎羽。看上去还真像两个傻子,任凭谁路过都要多看两眼。
……
一个月后,姜虎数着少得可怜的铜板连连叹气:“明明咱们这儿位置不错,每天进城出城的人来人往,咋的就挣不着几个子呢?是不是他们都不爱看这种卖艺啊?”
廉齐见识广些,对此并没有那么在意:“那倒不是,我瞧着过路的人看了都乐呵呵的,喜欢得紧!我想……许是这边人比较俭省,不肯舍多些钱……不过这都不是事儿!慢慢来吧,这才刚开始嘞!保不准哪天被过路的贵人看中,随便撒点儿,那都能给咱撑死咯!”
就这样,每每姜虎有了点质疑、甚至想要放弃时,好友就会不断鼓励他,给他信心和力量。
光阴如梭,不知不觉,两人表演滑稽戏已经有小半年时光了,招来的看客越来越多,其中有不少还是熟客。当然,也包括不少光看不给钱的家伙。
初时,姜虎对这样的看客感到十分气愤,后来看客越来越多,给赏钱的也越来越多,他便不再管那些人,只管专心表演。
除非遇上恶劣天气,否则两人几乎是日日出场,从不让熟客白来。
渐渐的,许多进城或是出城的人都知道这交界处有一对“活宝兄弟”,谁要是碰上了烦心事不高兴了,只管去看他俩的表演,回来后心情就会好上一半。
然而,人红是非多。随着“活宝兄弟”越来越火,冒出了一些眼馋的人。
廉齐自小皮肤就病态似的白,身躯也看着比较瘦弱,但他脑袋灵光,许多表演的点子都是他想出来的。
知道自己的外形特点,他也不觉得羞愧,却是顺势在滑稽戏中扮演比较弱势的角色。
由于形象贴合,结果事半功倍,更加吸引人心。
而姜虎因常年在外做苦力活,皮肤黝黑,身子结实,相貌刚硬,不怒自威,也十分有个性。尤其是他面无表情扮起蠢来的样子,看着憨傻憨傻的,令人捧腹大笑。
那些嫉妒他们人气高的便放话嘲讽,直言这俩是人见人怕的“黑白无常”,看谁还敢靠近。
有些初次到来,因好奇而上前围观的路人,在听见这样的话后,或多或少有些不喜,有好几次姜虎都眼睁睁看着他们还没走上前就离开了,只因为那些个无赖说的话。
这回纵是向来从容的廉齐都有了恼意,他本想给点钱打发那些无赖走。
奈何无赖就是无赖,见随便说两句话就有钱拿,哪肯轻易离去。当天拿了钱拍着胸脯表示会改,结果第二天又来了,拿的钱少还会嚷嚷得更厉害。
得知连钱也解决不了问题,两人状态都有些不好。
尤其是着急赚钱的姜虎,自家弟弟刚进了学堂,之前的读书费还是向廉齐借的,没想到这还只是一部分,弟弟回来说还有哪些哪些地方需要花钱,加上老父亲常吃的药,哪一笔都是不小的开支。
眼下表演遭人搅浑,受到了波动,他着实忧心,生怕又回到过去那个夜夜为钱而发愁的时候。
而实际上,事情并没有姜虎想得那么糟。那些说浑话的无赖只能吓走几个面生的外地人,大部分看客还是该看的看,甚至还有好心给他们提建议的。
有一回,人群中来了个打扮素朴的大人物,偶然路过此地,在马车上就看见姜虎他们这边围了一圈人,出于好奇下车来看了两眼。
刚看出点意思来,不知从哪冒出来两个斜眼歪嘴的男子,嚷着说前面的是要带人去地底下的“黑白无常”。其声尖细,让这位大人十分不适。
他看出这两个无赖是故意败坏台上的表演,心里更是厌恶。他最欣赏自食其力努力生存的人,而最厌恶的,就是这种没啥本事、只知道嫉妒捣乱的人。
趁着没人注意,他招来侍卫吩咐了几句,编了个谎将无赖们骗到了外边带走。
没了干扰,总算是可以安静看戏了。
一番表演完毕,又到了看客们凭心给赏钱的时候了。廉齐端盘挨个走过去道谢收钱,眼见着一个个铜板落下,心中十分畅快,这是他和好兄弟最开心的时候了。
走到一位身材魁梧的男子面前时,一锭银子放下,廉齐还没反应过来,走过头又立刻扭身回来,惊愕地抬眼去看。
见是一位面生的男子,生得肩宽体壮,出手还真是大方呢。
男子率先出口,表示自己很喜欢他们的表演。又说过两日有个宴会,希望能邀请他们过去表演助兴,酬金自是不会少。
姜虎在一旁自然也都听到了,他有些警惕地瞧了那人两眼,带着怀疑的目光拉了拉好友。实在是连日来被那些无赖给搅得头疼,生怕又来个眼红他们赚钱的对家。
心细的廉齐早在戏还没演完时就注意到无赖们被男子的仆从带走了,便知不会害他们。他本以为是哪个熟客帮忙,可收钱时才看仔细男子的长相,过去并不曾见过。
直到男子开口请他们到府上演出,他才猜出这个打扮质朴的怕是哪位大人物,于是当即答应下来。
大人一行人走后,廉齐才得空将真相说与好友知晓。
两人都为这千载难逢的好机遇而感到兴奋,姜虎甚至激动得一夜没睡着。想当初刚说要来扮丑挣钱时,廉齐还说过若能遇上贵人可就走运了,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为了以最饱满的姿态完成大人交代的任务,两人合计在宴会前都不出场了,只为两日后最重要的时刻准备。
宴会那天终于来了。为了这场演出,廉齐重新设计了造型和表演内容,两人排练了数次,自认为已经足以让在场的观众们满意。
谁知,他们顶着这一身奇特扮相,连门都进不去。
门子是个势利眼,不相信大人会请这种乡巴佬来宴会上,好说歹说都不让进。直到大人派人来催,那门子才不甘不愿地放他们进去,临了还不忘多骂几句“乡巴佬”。
姜虎二人扮丑取悦看客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种话听得多了,倒也没太在意,真正令他们难受的还在后头。
快要上台时,有个管事看到他们这副扮相,立即一副要大难临头的惨状冲过来,让他们赶紧去换身打扮。
那管事的说他在这府上待了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哪个艺人这么邋遢的装扮。这样上台,那不是要污了达官贵人们的眼吗!若是惹怒了大人们,那可不是他们这些小虾米能担待得起的。
说罢,也不管他们马上就要上台了,死活就要推着姜虎二人去换一身打扮。
两人按照吩咐换了身正常点的衣服,仗着到了上台时间,脸上的怪妆便不让改了。管事的没了法子,怕大人们久等,只好让他们以这副样子上台。
台下端坐的人个个光鲜亮丽,这大概是姜虎二人表演生涯中遇到过的最为尊贵的一批看客了。
原本这群大人物对这样的宴会早已是熟门熟路,多少年前就看腻了的内容,并没有多少人真的会沉浸其中,大家主要还是为了谈交易而聚到一起的。
因而方才新节目开场了许久还没人上台,众人脸上也鲜少看到不耐,反倒是那些管事的一个个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姜虎二人出场后,立刻就以其奇异的造型和独特的内容吸引了心不在焉的人群。
主人家将“活宝兄弟”请到府上来的确是一个聪明之举,贵人们大多是头一回看见这样的表演,目光一下就被紧紧吸附过去。
随即就爆发出阵阵笑声,许多人一边笑一边骂,到后面险些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若说“活宝兄弟”在平民们面前扮丑是以其搞笑的内容娱乐大众,那么如今在大人物们面前出演滑稽便是满足了他们的劣根性——只有这般愚蠢憨傻的下等人才符合大人物们对百姓大众的想象和要求,只有这样没头脑、丑态毕露的群众才方便管理乃至压榨……
“活宝兄弟”的这一场特殊表演最终成了宴会的高点,给在场之人都留下了深刻印象。
然而如此成功的表演,两人迎来的不是赞赏,却是一句句带着冷风的怪骂。
这些富商名流们骂起人来,可真不是一般平民比得过的。用的某些词句虽闻所未闻,但叫人一听就知道对方骂得十分过分。而台上的人还不得表态,只能专注表演,如同一个被迫舞动肢体的提线木偶。
五大三粗的姜虎不明白,为何台下的大老爷们明明看得很开心,可是嘴里却只会朝他们吐出尖锐的刀子来?
那位请他们来的大人应是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表情并无惊讶。宴会结束后,给了二人一笔钱就打发出府了,临走前还约了下一次的表演。
憋了一肚子怒气的姜虎本打算拒绝的,可当看到廉齐领了沉甸甸的赏银回来后,又不得不承认,这位大人很会聚人心。就冲着这丰厚的报酬,下回必定还是会来的。
……
得了银子回来,姜虎先填补完家里的各项所需和亏空,又给了弟弟一些,让他在城里念书过好一点。
姜敏头一回手里头有了这么多钱,自然会好奇问起兄长。
姜虎三言两语带过,只说是去了一位大人府上表演,大人给的酬金多。其余的只字不提,哪怕他心中苦闷,也并不希望弟弟分神为自己忧心。
当姜敏回到学堂时,意外发现众学子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自己身上。
他自问行事低调,知道念书的机会来之不易,并不愿给家里人添麻烦。可今日不知怎的,往日连话都没讲过的几个学子,纷纷嬉笑着朝他走来,叫他“疯子的弟弟”。
听到这样的外号,他一下就想到了辛苦挣钱的兄长。
不多时,门口走进来一行人,同样是个个看好戏般盯着姜敏。
姜敏眯眼看去,原来是那个年纪最大的,名叫“丁邈”的学子,身边带着他的一群狗腿子们。
丁邈此前刚刚随同父亲去参加一场私人宴会回来,当时他和其他人一样,对台上的演出并无多少兴趣。
直至姜虎二人登台,他突然变得兴奋起来。不似其他人是因为演出内容而兴奋,却是因为他手底下的人告诉他台上那位是姜敏的兄长。
姜敏刚入学时,丁邈就注意到了他,只因姜敏对他的态度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来这念书的,哪个不认得他丁大少爷。只有姜敏这小子每次见到他都十分冷淡,连个好脸都不肯给,有时甚至扭头就走。
初时,丁邈还以为他是哪位打扮低调的贵公子,结果一打听才知是穷乡僻壤出来的乡巴佬,就这也敢摆出一副高傲的姿态,这让丁邈极为愠怒。
于是,他屡次带头挑衅姜敏,轻则口头叫几句乡巴佬,重则偷偷往姜敏的饭食里加碎瓷片,等姜敏饿极了一口咬下,磕得满嘴是血,最后还要为了省钱,继续扒拉掺了碎片的饭菜;又或是将他的被褥藏起来,让姜敏冻得一晚上睡不好……
然而即便是这样,姜敏也没有低头,更没有将自己遭受的委屈告诉家人。
而正是这样的傲骨,才更加激起了丁邈的怒火。只不过目前夫子十分看重聪明又好学的姜敏,丁邈也不好拿他怎么样。
那天偶然去了场宴会,结果却有意外的收获,让丁邈又多了个攻击姜敏的点。
丁邈当着大家的面讥笑道:“诶呀,想不到乡巴佬还有个疯哥哥。我看你也甭念书了,和你的疯癫哥哥一起上台,你呢扮个傻子弟弟正好……”
众学子一听都跟着笑起来,有些不觉得好笑的,怕得罪丁邈,也跟着讪笑几下。
(二)
姜敏原本不愿和人起冲突的,可今日这丁邈欺人太甚,都骂到自己兄长头上了。
自己一家过得有多不容易,只有他们自己清楚,这么多年来都靠兄长一人苦苦支撑。除开父亲,兄长就是他最敬爱的人,怎容这等恶棍侮辱!
丁邈见姜敏有了怒意,便知是自己说的话起了作用,又继续攻击姜敏的兄长。
瞬间,一道阴影掠过。
众人都没来得及看清,姜敏已经冲到丁邈面前,当面就狠狠给了他一拳。丁邈反应过来自己被打了,怒不可遏,想喊人上来,但姜敏不给他这个机会,两人扭打作一团。
丁邈的狗腿子都是细皮嫩肉的小生,见状不敢上前,又怕事后丁邈责怪,便暗戳戳往姜敏身上扔硬物。
丁邈虽说年纪最大,可长得跟个瘦猴似的,被远比他高大的姜敏很轻易地就拎起来一一挡下了那些利器。这下狗腿子们更加不敢出手了,眼睁睁看着丁邈被压着打……
……
却说姜虎和廉齐这一日的表演都格外顺畅。如今不仅没了无赖们的干扰,且刚刚得了一大笔赏钱,目前也不用那么紧张了,状态也更好了。
此外,先前的无赖们走后,看客们却还都记着“黑白无常”这个名号。
有一回大伙刚被台上的姜虎二人逗笑,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句“黑白活宝逗死个人嘞”。
周围的人也都反应过来,这是将此前的“活宝兄弟”和“黑白无常”给结合到一块儿了,听着倒是别致。
接着,越来越多的人也跟着喊“黑白活宝”。不单单是这一场表演。此后,这一名号越传越远,最终都携带着更多的人气和财运返还到了二人身上。
人的财气来了,偶尔也会不可避免地沾带些困扰过来。
傍晚两人收工的时候,一个蒙着面巾的女子抱着孩子低头匆匆赶路,一个不慎被石头绊倒在地,立刻叫起痛来。奇异的是,怀里的孩子遭了这么重的撞击力,居然连哭都不哭一声。
姜虎听到动静,见是一名摔倒的女子,好心上前去扶。
双方四目相对时,姜虎看到对方的一双美眸,顿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但马上就恢复了正常,也没注意到女子失望的神色。
廉齐还在一边收道具,一边往他们这头看。
女子说她刚被丈夫赶出家门,如今要带着孩子回娘家去,只是天色已晚,身上又没钱,不知该宿在哪里才好。
廉齐心想,这女子明知人是见她摔倒才过来的,怎么如今一说,倒好像是就等着人过来带她去住宿。
善心的姜虎没有多想,忙给她指路:“进城怕是晚了,依我看倒不如去这边的村镇上找户人家借住……”
姜虎没注意到,在他为对方想方设法的时候,对方已经悄悄将手往他胸膛处伸去。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女子的一声惨叫。
只见廉齐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还拿着个小小的平安符死死按在那女子的心口处。
女子瞬间感到心脏被灼烧的剧痛,她有心想要挣扎,可身子却动弹不得,只得从嘴里发出尖利的惨叫声。
怀里的“孩子”也抱不住了,一松手就摔到了地上,变成了石头。而身体后面,竟不知何时冒出了一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
“快!趁她不能动,去捡一把干草燃了烧死这狐女!”廉齐冲着好友大叫。
姜虎看懵了,好在一听到好友的话就立刻醒转过来。他行动很快,没多久就烧着了一团干草,在好友的指示下,往狐女身上扔去。
狐女被平安符压制多时,心口都被烧出了个洞,这会即便廉齐松开了平安符,可她修行太浅,依旧没有力气再逃,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烈火灼烧。
狐女被火烧得露出真面目,顶着那张狰狞可怖的脸嚷嚷着要剥了他们的皮。后来许是被火烧得实在太痛苦了,又渐渐开始求饶。
姜虎心软了,要放了她。
廉齐却不肯。这狐女狡诈得很,还会弄个假孩子出来,骗取别人的同情。在这之前,还不知有多少人命丧她手,这种人间祸害怎能放过。
狐女痛哭着求饶,说自己并没有害人性命,顶多是骗骗他们的钱财,而这些伎俩,还是跟他们人类学的。
廉齐却是不信:“你个妖怪还会受困于几两碎银么?若是你能弥补过去所做的错事,那便饶你不死!”
狐女再三保证自己绝对没有害过谁的性命,她修行尚浅,只会一点点魅惑术,而方才面对姜虎,却连这也没能成功。
此时狐女已经快被烧得奄奄一息了,深知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机会,她使尽浑身力气说道:
“你们不信的话,我……我以整个家族的名义起誓……我所说的句句属实,若是有……半句假话,立刻让我……全族灭亡,且永无重生之日。作为补偿,我也……愿意帮你们完成一桩心愿……”
廉齐也听闻过狐妖一族的诅咒有多厉害,这回终于信了她,将狐女从烈火中解救了出来。
两人一狐趁着夜色回到村庄。
担忧心软的好友会中了狐妖的计,廉齐便将已经化作原形的小狐狸带回了自己家里。
本以为狐女被烧伤后该安分些了,没想到廉齐只是收拾个房屋的功夫,回头就找不见那狐女了。
生怕好友被害,廉齐连家门都没关就匆匆跑到了姜虎家。
见姜虎和姜父都还好好的,他这才放下心来。
意外的是,今日姜虎的弟弟姜敏居然也回来了,不是才放过常假吗?
边上还站着村里的“万事通”刘婶,似乎在劝和。
正和弟弟大眼瞪小眼的姜虎见好友来了,忙出来招呼。知道是狐女不见了,姜虎也生出一股惧意。如今弟弟也在家,可别给他碰上了!
然而他们沿着来路找了许久也没找到那狐女,真是奇了怪了,明明受了伤跑不远才对……他俩刚回到姜家,就听到了狐女的咯咯笑声。
笑声是从姜敏房中传出来的。姜虎猛地推门冲进去,把里面的一人一狐都吓了一大跳。
狐女还是狐狸的样子,但却说着人话,正常人见了都会害怕,可姜敏却还能镇定自若地同她说起话来。
先开口的是姜敏:“她已将事情告诉我了,说愿意帮我们一个忙。”
廉齐骂道:“你这狐妖,还懂得找个靠山!”
狐女垂着头不敢反驳。她其实知道廉齐很不喜欢她,而姜虎虽说没受到她的魅惑,可总归好说话些,跟他待在一起,小命也更有保障。
而今碰见个比姜虎更好说话的,就是这个年少的姜敏,自然要紧紧依附好了。
姜虎看着弟弟秀气的脸就想起他今日因何而回来的事,直接气得心梗。
廉齐也是随后才知,原来姜敏在学堂打了人,犯了事,这才受罚回了家。
姜虎得知弟弟得罪的是某个世家的小公子后,眼前又是一黑。
趁着理智还在,他告诉弟弟千万别把这事告诉父亲,至于此番回家,只找个像样的理由便是。
姜敏一一记下。
看见兄长又是忙到天黑还没吃饭,带着一身永远也驱不散的疲惫,姜敏很是心疼,更舍不得将丁邈等人嘲讽兄长的话说出来,甘愿自己一个人咽下委屈。
姜虎清楚自家弟弟的脾性,平素就不爱与人争论是非。可如今无论他怎么问,弟弟就是不肯说出和人打架的缘由,只知拿些不相干的来搪塞。作为亲兄长,他又怎会不知弟弟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夜晚,家里人都睡下后,姜虎带着狐女过来找好友。
两人之间的默契已经无需多言。廉齐已经等他许久了。
到了如今,姜虎才敢发泄一下。
“唉,你知道我的,我这人就是看着块头大,可平日怕得罪人,连说话都不敢太大声。若不是你,我哪敢像现在这样在人前耍宝。
过去你总是安慰我,咱们给人表演滑稽,那是凭本事吃饭,不偷不抢的,能养活家人已经算很好的了。可如今我却有些怀疑了,是不是这样真的会给身边的人带来麻烦……”
廉齐猜到是和姜敏有关,问道:“阿敏……今日是为这事回来的吗?可他先前不是还让你别太辛苦嘛!”
姜虎犹豫再三才说了出来,这与他在台上表演时的刚硬模样判若两人:
“方才刘婶告诉我,她打听到阿弟的同窗都笑话他有个疯哥哥。阿弟打的那个贵公子,为此还屡次折磨侮辱他。许是阿弟这次实在受不住,便动手了……
唉也许我真该像刘婶说的那样,要么就别干这行给阿弟丢脸招是非了,要么就离远点儿表演。但不干这行,我上哪儿去挣回父亲的药费和阿弟的读书费,可若是跑远了,又有谁来照顾父亲……”
说着说着,姜虎眼眶有些红了,眼下实在不知该往何处走。
廉齐想了一会儿,回道:“阿敏和你一样都心地正直,应该不会有那种想法。兴许你俩之间是有什么误会,不如趁早说开了,免得兄弟生了芥蒂,那不白伤了和气嘛!”
“可他并不肯告诉我真相,这些学堂里的事,还是刘婶跟我讲的。”
“那就更不能全信了。不如等天亮了去找个知道的问问……”
两人聊到半夜,姜虎的心结一点点打开,事情总算找到点眉目。
隔天一早,他就进城去了弟弟念书的地方。
见到夫子前,先见到了一个文质彬彬的学子。
姜虎见他教养良好,便向他打听昨日发生的事情。
学子一听是姜敏的亲兄长,随即不露痕迹地上下打量对方,心想这也不像丁邈说的那般不堪啊,挺威武的一个汉子。
知道这是关心弟弟的好兄长后,这位平日与姜敏有点交情的学子才放心地说出了昨日发生的一切。
当听到贵公子嘲讽自己是疯子时,姜虎没有丝毫不悦。若是过去,他可能会立马跳起来反击,可经过这么多风风雨雨,如今这点嘲讽对他来说也就算挠个痒痒,根本不必动怒。
趁着丁邈和他的狗腿子们都不在,那学子此时才敢说两句真心话:
“姜敏往日多沉静的一个人,过去丁邈怎么欺负他他都不吭声,昨日却硬是被逼得动了手,还不就是因为丁邈说了您的坏话。
所以我想您一定是一位好兄长,才会得到弟弟的全力维护。过去姜敏曾告诉我,家里虽然困难,但只要有兄长在,便不惧任何风雨……”
学子还在喋喋不休,而姜虎却陷入了沉思:原来,弟弟并不是像刘婶说的那般因为丢脸才跟人打架,而是为了维护自己……
想到这儿,他忽然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与学子作别后,姜虎随即又来找到夫子。
那夫子见他居然在这档口还敢过来也是一愣,匆匆交代了几句就让人把姜虎送出去了。
原来,让两名打架的学子回家正是夫子的主意。
他明知是那丁邈挑衅在先、仗势欺人,可也无法出面帮姜敏说句公道话。若是还让两人来学堂,吃亏的只会是无权无势的姜敏,因而便让两名学子都各回各家了。
他深知那丁邈回去后定会向他父亲求助,到时姜敏一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为此,爱才的夫子还暗示过姜敏赶紧带着家人外出躲一躲。没想到这姜敏平日里看着伶俐,到了大事上却半点不通,还敢让亲兄长光明正大地进城来,这要是被丁邈的人看到,可不就是平白送死吗!
而姜虎听了夫子的话却并没有多害怕,他认为的最大的难关已经过去了。他如今已经清楚,他和弟弟还是一条心的,这才是最紧要的。
回到家后,他找到弟弟谈心。
见弟弟还是一副死不肯说出真相的样子,姜虎也不再逼问,反倒跟他说起了另一件事。
姜敏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兄长将他们那日到大人物府上表演的整个过程说了出来。过去姜敏还问过那天的事呢,没想到兄长而今会突然说出来。
姜虎原不打算说这些的,但眼见弟弟已经成长得比他想的还要成熟,便知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我当日不愿告诉你那日宴会上发生的事,和你不愿将和人打架的缘由告诉我,是一样的啊!”姜虎说着,不自觉流出了清泪。
兄弟俩都在为对方顾虑。当日姜虎在宴会上被达官贵人以各种刁钻的词句骂了个狗血喷头,还要微笑着咽下苦水,却因害怕引起家人的忧愁而一笔带过,这正如如今姜敏不希望兄长知道丁邈骂他的话,而宁肯自己被误解,只因兄弟俩都不愿对方为此而伤心啊……
廉齐说得不错,兄弟俩有什么误会要尽早解开,说开了就好了。
经过这件事后,姜家两兄弟比以前的感情更深厚了。
趁着躺在病床上的姜父还不知道这事,兄弟俩商量着要怎么才能尽快跨过这道坎。
午间吃饭时,难得休息一日的姜虎把好友给邀到了家里来。姜父昨晚睡得早,没听到家里有客人来的声音,今日才头一回看见长大后的廉齐,免不了又要一顿热络寒暄。
姜父知道自家如今能有如此好的光景,那都是廉齐的功劳。
于是乎,这一顿饭下来,廉齐光忙着回应姜父的感谢,连碗里被姜家人堆满的饭菜都没空吃几口。直到姜虎扶了吃饱的老父亲回房,廉齐才得以开始大口吃饭。
姜父临走前,还多次说要让廉齐搬来同他们一块儿住,聚在一起更热闹。
廉齐推脱了两回,就被姜敏给制止了:“廉大哥就搬过来吧,也方便和阿兄说事儿。”
姜虎听了回头笑笑,也让好友赶紧答应,而廉齐这回却只是微笑而没有作答。
过去,姜虎和廉齐刚表演滑稽戏时,因着廉齐的年纪大些,且表演滑稽戏挣钱也是他想出来的主意,在戏中偶尔演兄弟时,姜虎都是称廉齐为兄,因而当时人们还叫他们“活宝兄弟”。虽不是亲兄弟,但众人都能看出来,两人之间的那份情谊并不输亲兄弟。
而今廉齐虽是长大后头一回来姜家,但他帮助姜虎挣钱养家的事,姜家人全都知晓了,情分自然就上来了,连带着姜敏也自发地喊他“廉大哥”了。
吃饱喝足后,姜虎兄弟跟着廉齐来到他家。狐女还在这,一身的伤痕并不影响她那身狐妖独有的魅惑气息,三人正是为她而来。
原以为狐女当日说的什么帮人完成一桩心愿不过是些小事,毕竟连个小小的平安符和火刑都挣脱不开的,那修为可真是几近于无了。
而说起狐女骄傲的魅惑术,那天姜虎可是除了头晕了一小会儿,再也没有半分不适,更别说被她控制了。
种种迹象看,这不过就是个会点障眼法,顶多用石头变个孩子出来的普通小狐妖罢了,能帮上什么大忙。
(三)
而廉齐却说他亲眼看到狐女勾了个男子过来,那男子给她带来了食物和水。
说起这事,廉齐还怪不好意思的。他先前光记着好友要进城问话的事,还特地跑到城门口去接人,把家里的狐女给忘了,硬是饿得她头昏眼花,只得被迫施展点小法术让人给她送点吃的来。
姜虎觉得奇怪,为何她的魅惑术对自己却不起作用呢。
狐女老实回道:“目前我的功力太弱,法术也只能对一些心术不正、心智不坚定的人起作用。”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
于是这回再度说起姜敏打伤贵公子的事,三人都心照不宣地想到了同一个法子。
……
却说被夫子遣回家养伤的丁邈,短短几日却遭受了人生中最大的痛苦。他自小骄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里受过这种罪。
而今他不过是像往常一样嘲笑了那个乡巴佬几句,结果就遭到了乡巴佬的一顿毒打,把他的嘴都给打歪了,牙齿都崩掉两颗,说话都不利索。
说出去是个读书人打的,谁信啊,也就只有那乡下来的下等人才会如此粗鲁。
更气的是,当时居然没有一个人上前帮他。
想起那帮阳奉阴违的狗腿子,丁邈顿时感到后背一疼,背上那几个口子好像又裂开了,这全怪他们。他恨恨地想着,等以后见到一定要先将这几人痛打一顿再说。
丁邈摸着伤处越想越气,本想让家里人帮他去教训那姜敏,好帮他出出气。
可父亲外出许久,也不知何时才能归来,家里如今也就祖母还能出点力,但他并不想去找她。
这老夫人疼爱孙子不假,简直是到了溺爱,可就是溺爱过头了,一见着孙子磕伤了碰坏了就唠唠叨叨个不停,总是一遍遍让丁邈好好歇息好好吃饭,丁邈根本都插不进去话头,只嫌她烦。
因此,只有在要用钱的时候,他才会想起这个疼他的祖母,其他时候根本不想靠近。
刚带着伤回来时,他生怕又听到祖母的长篇唠叨,都不敢去见她,后来还是让仆从以他的名义去要了一笔钱过来。
丁邈拿到钱后就雇了一帮精锐打手——正是用来教训姜敏的。
若是两天前,他或许还不会想到,自己要对付一个无权趋势的臭小子,竟然要花这么多钱,但如今却是迫不得已……
两天前,他见伤口稍有好转,刚刚能说清楚话就派了手下的人去把姜敏抓过来。若是出了意外,将人在半路上解决也成。丁邈就是这样丝毫不把人命当回事。
当时丁邈正在院里的躺椅上沐浴春光,突然听到屋檐上有声响,紧接着好像看到一只白毛小狐狸跳了下来,落地的瞬间就变成了一位琼鼻樱唇的美人。
丁邈以为自己在做梦,他也是去过烟花之地的,但还从未见过这样美的女子,简直是人间罕有。
见女子伸手要勾他下巴,他倒自个把头靠过去了……
……
不知过了多久,丁邈突然全身痛起来。等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在一个麻袋里面,正被一群人围殴。
他大声叫喊,报出自己的名姓,以为这样就能吓唬那些人停手。
这些人可不敢停,少爷可是交代过的,就是在外面把人打死也没事,只要能交差就成。
可怜丁邈苦苦哀嚎,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被自己派出去的手下死命殴打,这是真不留活口。
最后还是有个年纪较大的手下越听越觉得像少爷的声音,众人这才试着打开麻袋去看。当看到里面是被打得头破血流的丁邈,几人如同见了阎王,知道自己这回纵有九条命都不够被罚的……
回去后,这些手下倒是没被处罚,只因丁邈没空——他此时伤上加伤,连骂人都没了力气,大夫也劝他不要轻易动气。
但丁邈哪会是能轻易放下仇怨的人。才养了两天,便使人去祖母那里讨来银子,到黑市上雇了一群更厉害的打手,还派了心腹跟在后头监督他们,以为这回总该万无一失了。
万万没想到的是,上回的事情居然又重演了,丁邈再次莫名其妙跑到了麻袋里。打手们都觉得奇怪,明明一开始抓的就是那个高高大大的姜敏,怎么一拖出来就成了瘦瘦小小的丁邈。
还好丁邈留了个心眼,以防出现上回的失误,特命手下人一定要确定好了麻袋里的人是姜敏再动手。
因而这次众人都第一时间发现麻袋里的人被掉包了,丁邈得以及时被救出。不然凭他这副残躯,要再来一顿毒打,那是真就直接归西了。
毕竟年纪还轻,经验不足,丁邈也只能想出这样的法子去对付同窗。结果接连几次下来,都只是白白浪费人力财力,还平白多了一身伤痛,他便不敢再轻举妄动。
某天,有个神算子路过,被丁邈请了进来。丁邈仔仔细细将自己这段时日的遭遇都说了出来,希望能得到解疑和解决办法。
这神算子连半桶水都没有,只是个刚出来骗钱的神棍而已。见丁邈这副纨绔公子的样子,便知对方头脑空空,骗不到大钱怎么也能骗点小钱吧。
于是,他声称这座宅子被妖物占领了,若不尽快祛除,以后会危害家中人士的身体健康。
丁邈就在他的指导下买了一大沓的符咒四处贴到家里,除开祖母那院他不敢过去,家中的所有房屋全都被贴上了这样的符咒,以为如此便能高枕无忧,没有邪魔了。
可当府里的人都被符纸的味道熏得头晕作呕,丁邈派去抓姜敏的人居然还是失败了,这把丁邈气得险些晕过去。
事到如今,他只得求助父亲。
丁父接到儿子的信果然很愤怒,居然有人敢打他的儿子。他回信称自己很快就会回家,亲自帮儿子处理。
这封信送出去不久,丁父突然听得一阵女子的求救声。他循声找去,见是位年轻姑娘不慎摔倒在了台阶边。
若是平时,这种情况他可不会去管,可如今却管不住自己的腿脚向前迈去。怪只怪眼前的女子实在太过吸引人,哪个男子都会忍不住上前的……
……
半个月后,丁父如期回到家中。
丁邈自以为终于找到了靠山,为此还难得出门去迎接父亲。
只见丁父牵着一个娇媚万分的女子进来。丁邈瞧了瞧,总觉得眼前这人有些眼熟,似乎以前见过,可就是想不起来……
丁父一进门就看到家里四处张贴的符咒,不禁大发雷霆,呵斥自己的宝贝儿子。
丁邈惊呆了,这还是父亲第一次冲他发脾气。不过就是几张符纸嘛!
但眼看父亲真要动怒了,他只得让人去把符咒一一扯下来。
这都怪之前那个神算子,原本当他发现自己派出去的打手依旧抓不着姜敏后,便觉着那些符咒没用,当即就要撕掉,可却遭到了先前那几个殴打过他的手下的阻拦。
他们想要将功折罪,毕竟少爷这一身的伤还是他们的“功劳”。他们将神算子的话原封不动地搬出来,说这些符咒有利于丁邈身上的伤尽早痊愈,所以符咒还是不撕的好。
于是乎,这些废纸便一直大喇喇留在府中的各个房间里招摇。
跟在丁父身旁进来的,正是狐女,也是前些天对丁邈施过法术的美人,父子俩全都被她迷得团团转。除非狐女主动出手,否则这两人无法轻易逃脱她的控制。
她在心中大叹可惜:若是最开始碰上的就是丁老爷或是丁少爷,那她何愁要发毒誓来保全性命。但木已成舟,如今也改变不了了,只得按照约定好好完成自己的任务。
再说那些满屋子的符咒对狐女这样修行低微的妖怪都不起作用,可想而知那神算子真真是将个丁邈从头骗到尾了。
虽说没用,但狐女看着碍眼,便鼓动丁父将其全都撕了下来。
趁着仆从们撕符纸的空当,丁邈心急地找到父亲,想要先处理完自己那件事。为这事,他已经愁了快一个月了。
原以为此番就靠父亲给他翻身了,没想到丁父却是重重地给了亲儿子一巴掌,还厉声责骂丁邈不该如此侮辱他人,且不许他再和姜家人起冲突。
丁邈目瞪口呆,显然不信这是他的亲生父亲能做出来的事说出来的话。可若眼前这位不是他的父亲,那这世上还有谁能帮他……
丁邈刚刚养好的伤,因为挨了一耳光,如今又裂出血缝,个中滋味,可想而知。
他实在想不通,父亲明明在信中还说会回来亲自帮他做主,难道这一耳光和一顿骂就是他所说的做主吗?
不仅如此,通过丁父的嘴巴,丁老夫人也已经知道了丁邈和人打架受伤的事。
丁邈想说那伤本来早该好了,现在这伤都是父亲给新添的,但他不敢说。越是不说,丁老夫人就越是心疼,连续不断的唠叨更是将丁邈烦得头疼欲裂……
这次痛不欲生的经历过后,丁邈不得不开始收敛一下自己一贯的作风,就怕过往的噩梦再来一次。到后来,他伤养好了,却也不愿意再去学堂了。丁父对这一点倒是格外地宽容……
……
弟弟的事总算是告一段落了,一切又都恢复到正轨上来。为庆祝这个好消息,姜虎兄弟再次邀请廉齐到家里来聚,连狐女也收到了大家的感谢。
而这次小聚过后,姜虎兄弟却是死活拉着廉齐不让他离开,非说要他答应搬过来和他们一起住。
姜父乐呵呵地再加一把力,廉齐哪有得选,只得笑着应下。
当晚,廉齐睡在姜家的床上,闻着陌生而又带着点熟悉的气息感到十分温暖。
他不禁想起了自己远在京城的父亲。
前不久,父亲突然来信,说小妾生的那两个儿子,一个夭折,另一个看着也快不行了。廉父仿佛实在找不到倾诉的对象了,竟想到要找这个被他赶回乡下的儿子说这些烦心事。
廉齐也没想到,自己也才离开半年,父亲和小妾的好日子这么快就到头了……
他摸摸随身携带着的平安符,想起了久远的过去。
当初,在他们父子过得最凄苦的时候,廉齐年纪还小,时常生病。
廉父便去大师那里为儿子求来这平安符,据那位大师说,不但能保身体康健,还能驱除邪祟。如此好宝贝,一般人轻易求不到。还是大师见这个父亲着实心诚,才破例赠与他的。
从后面看来,大师的话不假。廉齐戴着平安符在一次次的病痛中存活下来,上回还用这平安符成功扼制住了狐妖。
但能为儿子求来平安符的好父亲,也有可能会在日后变脸。
廉齐至今回想起小妾进门后的日子,都不免感到寒凉。
他刚回到老家时,乡民们还当他是从京城回来过惯了锦衣玉食生活的贵公子,哪里想到他在那里过得还不如一条狗。
小妾运气极好,刚进门就生下一对男胎。看着日渐阔气的廉父,小妾生怕廉齐会分走属于她儿子们的财产,时常给廉父吹枕边风,找借口把廉齐赶走。
廉父不在家的时候,小妾就把怒气都撒到廉齐身上。借着乱七八糟的事由打骂他,以锻炼身体的名义让他干仆从的活,劳累过后却只许他吃留给狗吃的剩饭剩菜……
廉齐起先还委婉地向父亲提起过,但廉父总是没有耐心听完,只给他留点碎银就离开了,而那点碎银通常转头就落到小妾手里。
一来二去,廉齐渐渐地感到父亲不再像过去那般关心他了。家财是越积越多,但本该最亲近的血亲却相隔越来越远。直到廉父的耳根子终于被小妾磨软,将他赶回了老家。
往事已如尘埃散去。
廉齐虽然心中有气,但看到父亲信上说的话,仿佛看到一个涕泪涟涟的形象,又有些不忍,便提笔回了封信安慰父亲。别的就没说了,有关自己回到老家后的新生活,他一个字都没提。
廉父收到回信似乎还挺开心,没过多久又寄来一封,说要让廉齐回到京城去,父子二人团聚。这回都不必多考虑,廉齐直接给婉拒了。
……
转眼过去三年,来看“黑白活宝”表演的人只增不减,廉齐和姜虎也已经积攒起了一定的钱财。
姜虎最近喜欢上了做木工活,闲时就跟着村里一位老木工师傅学手艺,想着若是日后不演滑稽戏了,还可靠这门手艺吃饭。
最近他们家正在筹划盖一座新房屋,一座更大更宽敞的房屋。
廉齐已经和他们一起住了三年,当初占用的是姜虎的房间,而姜虎晚上则到弟弟的房间去睡觉。而今要盖新房子,自然也会给廉齐留一个房间。
姜虎说要把最宽敞的房间划给他住,还说要率先打出他房中要用的家具……零零总总计划了许多,廉齐都感动得不知该说什么了。
这几年来,他极少再与父亲联系,廉父偶尔来信也是在劝他回到京城去跟他团聚,廉齐照旧一口拒绝。
但逢年过节还是会主动寄给廉父信件和银钱表示问好,信中的问候每次都差不多,没什么改变。许是廉父也看出其中多是套话,互相之间都觉得没了意思,渐渐地就减少通信了。父子俩生疏得完全不像是曾经共患难的亲人。
但最近廉父突然屡次寄信回来——原来是碰上了喜事。
廉父这把年纪了,又新纳了两房妾室,分别给他添了一男一女,儿女们都很健康。
廉齐心想,怪不得如今都不劝他回京城了,原来是已经有了新儿子,那便没有他的事儿了。
廉齐给父亲寄完信后,照旧往家里走去。他如今所说的“家”,自然就是姜家。在夕阳的余晖下,他远远地就看到了姜虎在和木工师傅讨教,应是在商量做他那屋家具的事,好友对这事十分上心。
廉齐不无感叹地想:有些时候,血亲之间却不一定亲近。而毫无血亲关系的人,焉知不能成为最亲切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