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年间,略阳来了一位异域商人,常在此地开办骑射比赛,短短时日内引起了广泛关注。
不为别的,就为那丰厚的奖励——最终胜出的人能得足足五百两银子!普通百姓哪里见过这么大一笔财富,尤其是家里穷得叮当响的,都像饿狼见了肉一般,忙都上赶着要报名参加。
不曾想,光是报名费就要六两六钱,并且无论是伤残了还是中途弃赛,都一律不退。这第一道门槛就拦住了不少人。
那管事的说得好听,什么寓意六六大顺,吉星高照。
要知道,许多人就是急需用钱才一股脑热跑来参加。如今一听到要收如此高昂的报名费,登时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既拿不出钱,也只当空欢喜一场了。
奈何奖赏实在诱人,砸锅卖铁东拼西凑也要参加的人并不少,阮三顺就是其中一个。
好不容易迈入了比赛的大门,仿佛已经看到白花花的银子在冲他招手,怎知真实的赛场如此残忍:场上的选手们有如恶魔一般,顾不得发射箭矢,却都在想着要怎么将对手拉下马去。
有好些专心比赛的选手,都被那些恶魔撞下了马,被踩断腿或是摔伤了腰,落得一身伤痛,却什么好也没捞到。
而面对此情此景,管事的却装聋作哑,任由情势混乱下去。
后来不知谁说,场上那些故意干扰选手的人,都是商人一早就安排好的,为的就是不让外人拿到这最后的奖励,而自己却赚得盆满钵满。
只可惜,阮三顺是在腿瘸了之后才听到这些话。
他悔不当初,可又不敢反驳,因他亲眼见着一个七旬老者跑到商人府外,要为自己终身都下不了床的儿子讨个公道,结果被打得头破血流的样子,自知不是那奸商的对手,只得咽下这口恶气。
阮妻刚生产完不久,前些天见丈夫不管不顾地把家里能卖的都给卖了换钱,她怎么劝也劝不动。如今又看见丈夫这副伤患模样回来,心中气得不行,独自抱着刚出生的儿子去了哥嫂家里。
阮三顺自知理亏,给哥嫂那边去了好几次信都没回音,便想要亲自去将妻儿接回家。
这些日子以来,他腿脚不好,没法像过去那般正常做工,只有一个旧识愿意给他开点工钱,让他过来挑几担货。
但这也只能保证他不被饿死,若要吃饱,却是有些困难。且若非去舅舅家闲置的屋里借用了些东西,如今只怕连最基本的吃喝拉撒都干不了。
一天晚上,他做梦梦到妻子过去蒸的一屉屉的菜包子,他一顿能吃七八个,吃完就去挥力气干活,为家里挣回更多的粮食来。
梦里的阮三顺十分开心,光是捧着热乎乎的大包子就让他感到满足。
这时,一阵熟悉的香味飘来,勾住了睡梦中的阮三顺,他情不自禁从床板上直起身来,闭着眼睛随着那香味而去,以为自己仍在梦里。
他来到了灶台边,使劲嗅了嗅,感到香味就是从这里传来的,他还要上前,脚下一个趔趄摔了上去,这一下立时就醒了。
阮三顺双眼迷蒙,看着空空荡荡的灶台,想起前不久这上边能用的东西都被自己变卖掉了,连唯一的锅子都没了,更不知那诱人的香味为何会由此而来。
正发愣间,一个矮小的白胡子老头突然出现,说念在过去的情分上,特来请阮三顺饱餐一顿。
对方抬手一挥,阮三顺面前就出现了一大盘白白胖胖的肉包子,引得他口水直流,一伸手就捡了最上面的两个往嘴里塞。
一个又一个,等盘子见底时才停下。
这时,白胡子老头也已经消失了。
阮三顺更觉惊异,使劲拍了拍脸,才知这不是在梦里。他后知后觉才想到,方才那位恩人乃是灶神星君,而自己竟来不及说一句感谢。
好在他并非全无报恩的机会——方才在他狼吞虎咽之时,隐约听得灶神说让他帮个忙,去给边关一位叫吕瀚的年轻小伙送一笼豆沙包,若是对方问起,只说是吕瀚的母亲托梦。
这事若能办成,也就算是阮三顺给方才那盘肉包子支付的费用了。
阮三顺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打定主意一定要完成这件事,哪怕自己已经是个残废,就是爬也要爬到边关去。
却说阮妻在哥嫂家里待了有一段时日,气也消了,便要回家。
临走前,大哥知道他们家里困难,偷偷塞给她五两银子,这才安心。
哪知给大嫂知道了,她故意换了阮妻将要乘坐的马车,弄来一匹病弱的老马替上。
阮妻生产后身子虚弱,这匹忠诚的老马想走也走不快,且步子稳健,阮妻倒是坐得很舒心。
走到一个叫玉西的小村镇, 经过一处拐角草丛时,一个老汉搂着一袋东西突然跳上车来。
幸好车夫驾驶得当,马车还是稳稳地走在路上,但车里的阮妻却是被突然进来的人吓了一大跳,不禁抱着孩子大哭大叫起来。
车夫正要开口赶人,那老汉忙给他们道歉,说自己正被坏人追杀,求他们载上一程。
车里的位置本就窄小,老汉再怎么样好歹是个男子,体型要比阮妻健壮不少,加上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看着不像好人,一进来就让阮妻格外不舒服,她掩面让对方赶紧下去。
车夫见老汉不动,大有要停车赶人的意思。
哪知那老汉扭身出来,抬手就夺过缰绳赶马。一时间,车速比方才快了不少,颠得里面的妇人都要作呕。
可无论他再怎么使力赶一匹老马,都快不过后面那个骑着毛驴的男子。还没跑开二里地呢,就被后头的男子给赶上了。
毛驴上的男子瘸了条腿,可并不耽误他这趟追赶,可算将那老贼给逼到了岩石角下。
看似乖顺的毛驴,没想到竟如鬣狗般一下就将车上的老汉给拽翻下来,怀里的袋子也终于脱手,到了男子手上。
男子抱紧手头还热乎的豆沙包,愤声骂了几句,指责那老汉为老不尊,干这种折损阴德的事。
车里的阮妻听到丈夫的声音不觉惊异,探出头来一看,果然看到面前的男子正是多日不见的阮三顺。
原来,自阮三顺吃过灶神送来的包子后,便打算天亮就出发去边关。结果,隔天一出门就看到家门口躺着一头瘦小的毛驴。
看着毛驴饥瘦的样子,他十分心疼,连忙给它找来水和干草。
毛驴吃饱喝足后,阮三顺眼睁睁看着它的身子壮硕起来,从远处看说是一匹雄壮的大马也不为过。
他爱怜地摸着毛驴,道:“可惜啊,无论长得多大,终究还是普通的驴子,哪比得上真正的骏马呢?我答应了灶神要去边关,这一趟路程遥远又艰辛,除非你能飞,否则还不知要换多少匹坐骑……”
正喃喃间,那毛驴抖了抖耳朵,似乎听懂了,轻轻撞了撞阮三顺,又用后蹄使劲扒拉地面,似在催促他上来。
阮三顺尝试着骑上去,毛驴登时如飞鹰一般冲了出去,听不见驴蹄蹬地的声音,只有耳边不断传来的呼呼风声。
阮三顺早已打听到玉西这边有个阿婆做的豆沙包特别香甜,每次做的都不够卖。恰巧他赶到时还剩最后一屉,便买了下来。
途中他去了趟茅厕,出来就发现挂在驴背上的那袋包子不见了。
听人说是被一个穿褐衣的老汉顺走了,那老汉本来还想把毛驴也偷走,但那倔驴站在原地坚如磐石,怎么拉都拉不动,老汉只得放弃。
阮三顺骑着毛驴飞奔出去,一路追赶那老汉。
虽说毛驴的速度惊人,但老汉着实狡猾,途中几番改头换面,骗过了阮三顺,好在最后仍旧是追上了。
如今包子回到了阮三顺手中,老汉眼中竟冒出了泪花,趴在地上捶胸顿足,不知道的只当两人在争夺什么稀世珍宝。
阮三顺意外看到妻儿也在马车上,忙上前查看。见母子都平安,才忍住了对老汉的怒火。送走妻儿后,阮三顺便要掉头继续赶去边关。
刚骑上毛驴,耳边突然传来“咚”的一声。他回头一看,只见那老汉撞到了岩石上,现下人已晕过去。
实在看不过眼,阮三顺又下来查看,发现老汉还有气息才舒了口气。他只想追回自己的东西,可不想当一个害人凶手。
正寻思着怎么把老汉扛到驴背上去找大夫,那毛驴却自动自发地走了过来,往老汉的伤口处舔了舔。
不多时,老汉悠悠醒来,看见一人一驴,便知是阮三顺救了他,禁不住老脸一红,又落下两行浊泪来。
阮三顺不耐烦道:“行了行了,一把年纪也不做点正经事,我都还没说你,你又哭个什么劲?”
老汉盯着毛驴背上的豆沙包,叹气道:“坏事做多了,后面会一路不顺啊!我好不容易找到机会从边关出来,却连给孩子带个包子都做不到……”
阮三顺一听他说是从边关来的,便循着话头问了下去:“这么说,你的孩子还在边关,没跟着你出来?”
“不是我的孩子,唉,是一个和我儿一般大的小伙子。”
老汉许久没说过这么一大通话了,说话间,眼睛一直不离那袋包子。许是方才阮三顺救了他,加之心里实在苦闷,禁不住多说了些。
“方才在马车上……真是对不住啊,我没有想要伤害她们。令夫人慧眼,一眼就看出我不是好人。这倒是真的,我过去还在老家那会儿,就是个人人喊打的三只手。
我没法子呀,在财主家干得昏天黑地,还养不活我的一双妻儿。是了,也不知我走后,她们该怎么活下去……我承认,家里吃的用的,许多都是我暗地里偷来的。
那天,我那孩子又吐又拉稀水,他还那么小,真怕一个不小心就离我们而去,可我连药费都出不起。
我记着是个姓周的老大夫吧,附近人都说他心善好说话,是个现世活菩萨。
我本想偷偷抓点药材就走的,谁知突然碰上官爷。我以为是来抓我的,我儿还等着我回去呢。我就马上向周大夫认错,希望他能饶过我这次。
那周大夫知道了我偷药材的事,也不声张,却转头就反摆我一道……我呸,没有比他更恶心的了!他当着官爷的面,说我是他儿子。我手里还拿着药材,不敢说不是,这下立刻就被带走了。
原来,那官爷是来抓壮丁的!嚯!真没想到,被人称为活菩萨的大夫,竟让我替了他儿子去凄苦之地!
后来我寻了机会想要解释,官爷只当我是放屁,他们只管交差,哪管百姓的死活……
来到边关后,日子是越发难过了,我也越来越思念妻儿。后来我们那儿来了个年轻的小伙子,算算日子,我儿子也该这么大了。每次看到他,我都会想起我远在老家的孩子。
每次看到那些老兵油子欺负他,给他使绊子,我就想到我的孩子是不是也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受尽欺侮……
唉,这小伙子人很实诚,没有心机。我俩后来处熟了,知道他是跟着母亲长大的,母亲死后,他被抓壮丁来了这里,时不时就跟我说起他家乡的事儿。
我知道他最爱吃豆沙包,一直想找机会给他带上几个。可哪有那么容易出来,这一次还是我费了点心思才跟着大人出来的,时间不多,所以才会着急地和你抢下最后一屉豆沙包……
我出来时说过会给那孩子带的,现在却……再过不久就要启程返回了,怕是要让他失望了……
你看不出来吧,我如今也不过四十出头,可这满脸褶子,不就是个半只脚进了棺材的老家伙嘛!报应啊!也不知还有几天活头,我只怕再也没机会出来了。”
老汉断断续续说了许久,中途有好几次阮三顺听了都在心里摇头,他想着那周大夫害得老汉与家人分离,虽不完全是好人,但老汉作为一个窃贼又以何面目说人家,总归是一种偿还吧!
老汉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又接着道:“天道好轮回啊,自打来了边关,我才知这一切都是老天的惩罚。我日日夜夜为过去所做的错事而忏悔,但愿我的家人没有因我而有所缺损。”
阮三顺点头:“有道是‘举头三尺有神明’,昧着良心做的事,能瞒得过世人,那还能瞒得过老天爷吗?”
顿了顿,他又想起前不久见到灶神的事,便说:“不过,若能诚心悔过,神明自然也都看在眼里。”
接着,他就将自己此番要去边关给人送包子的事说了出来。
老汉一听激动了,忙问是给哪个小伙子送的。
阮三顺回答说叫吕瀚,老汉颤声道:“竟是一路的!看来,老天也不至于叫我所有的事都不顺心呐!”
与老汉作别后,阮三顺继续赶路,借着飞驴的极速,没过多久就到了目的地。身下的毛驴突然载着他飞了起来,直直地通向吕瀚所在的角落。
吕瀚这两日都没怎么吃饱过,往日护他的文叔不在,那些老兵都聚在一起欺负他,把他的干粮给藏了起来。
突然看到一只毛驴载着人从天而降,他连跑快点躲开的力气都没有。而毛驴却并没有撞上他,而是正正好在距离他面前一尺的地方停了下来。
怕小伙子被吓跑,阮三顺赶忙伸手拦住他:“别怕,我是替你娘来给你送点东西的。”
吕瀚听了这话大为惊愕:“胡说!我娘早就不在了!休要侮辱她名声!”
阮三顺温声告诉他,是吕母托梦让他来的,不信的话就打开袋子看看。
吕瀚半信半疑接过袋子,一打开,一股香甜溢出,还热乎着。看着满满一袋的豆沙包,他立时就哭了。
“我信你,除了文叔,只有我娘才会关心我吃不吃得饱,我最爱吃她做的豆沙包了……”
阮三顺听他说起“文叔”,便知是那位老汉,于是也将路上碰到的事一并说了。
吕瀚一边吃一边哭,连声向阮三顺道谢。
出于好奇,他问阮三顺是从哪里赶过来的,据他所知,这边可没有卖这种包子的。
阮三顺答说从老家略阳赶来的。
吕瀚更是感动,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上老乡。
阮三顺看着他手里的豆沙包,直言:“但咱们那儿可不兴甜口啊。”
吕瀚咽下甜甜的馅料,回道:
“是啊,我已经太久没回故乡了,都快忘记故乡的味道了。我出生在翁达山脚下,那里还有我爹亲手盖的房子。可惜我还没出生,他就一病不起。我娘生了我后,没等我学会说话,我爹就撒手了。
我娘带着我回了江南,那边的口味偏甜,我从小就吃我娘做的豆沙包……唉,可后来她也……”说到这,吕瀚忍不住抹了把脸。
阮三顺听了“翁达山”,脸上青白交错,似乎想起了什么。
见吕瀚情绪低落,便拍了拍他以作抚慰。
吕瀚撑起来,又接着道:“倒也没你们想得那么坏,我来到这儿后,遇上了文叔。他是除我娘以外,对我最好的人了!总是帮我出头。
知道我想家,时常说要去外面给我带豆沙包回来……可我知道,他也会想家,有家人等他回去,可他却像一座大山一样,永远挡在我面前……”
一席话毕,阮三顺既为老汉对一个陌生小伙的真心而感动,又为上天安排好的缘分而震颤——听吕瀚所说的翁达山,那不就是舅舅一家住过的地方。
他此前因为变卖了家中物什,还去过舅舅的房子里借用,并诚恳地在舅舅墓前祭拜过。而吕瀚所说的事,也都与舅舅家的事对得上。看来,吕瀚就是那个他名义上的表弟了。
过去,阮三顺的母亲还怀着他时,在路边遇上了歹徒。幸得一名男子舍命相救,才将母子二人保了下来。阮母无以为报,愿以亲人之礼相待,将男子认作大哥。
这男子便是吕瀚的父亲。后来得阮父阮母帮助,在翁达山脚下盖了房子,娶妻生子。但没过多久就去世了,余下的妻儿不愿再留,便回了娘家。
这么多年过去,吕瀚也已长大成人,而阮三顺却意外以这样的方式与表弟相逢,也不知是舅舅的在天之灵心疼儿子还是上天的好意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