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州一位汪姓富商育有两个女儿。
大女儿听雪,原与集市上的甘姓屠户之子订有娃娃亲。若说幼时家中条件一般也就勉强配了,但后来家里越来越富裕,她便觉得那拿杀猪刀的太过粗鄙,心中不由得嫌恶。
而直到出嫁那日,她才听闻对方还是个命没多久的痨病鬼,半只脚都踏入阎罗殿了,现下哪还肯上花轿,便装病死赖在房里,弄得父母很是为难。
富商的小女儿听兰不愿看二老落人口舌,便主动提出要替阿姊出嫁。
再说那甘家虽是杀猪的,然家产比一般人家都要丰盈许多。甘屠户之子生得俊朗高大,只是眉宇之间时常萦绕着一股阴郁,倒是和寻常久病之人一样。
听兰嫁过去后不久,身边带去的丫鬟就病了。先是身上高热不止,好不容易退了烧又吐酸水,四肢发抖冒汗,什么也吃不下,更别提干活了。
阿姊听说后,料想是甘子这个病人带来的不祥之兆,有心要劝妹妹找个由头避开,同时也在心中庆幸自己当初装病逃婚的决定。
听兰不信什么邪祟,再者若是明知这就是自己的命运,那么躲到哪里去都还是一样的结局。
于是,她将生病的丫鬟安置在一个舒适的房间里,当成亲姐妹一般给她喂药调理。过了一阵子,丫鬟渐渐地好了,与听兰的关系也更加紧密了。
阿姊知道后就说:“瞧着吧,这还只是开始,家里有个痨病鬼,往后还有得受!”
听兰却并不焦心,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自打她嫁过来后,照顾甘子的活几乎都由她一手包揽了。
虽说病症不同,效果不像照顾丫鬟时那样立竿见影,但甘子的脸色也是逐日红润起来,甘家二老看在心里,对这个新儿媳很是满意。
某天一大早,甘家上上下下出动忙活,跟准备打仗似的。听兰问了才知,这是甘家一月一度祭奠鬼神的日子。跟固定节日的祭祀不同,这是专为甘子举行的。
原来,早些年甘父为治儿子的病请了一位半仙来家里看。那半仙来到甘家里里外外查看了一遍,说是甘家人过去轻慢了鬼神,鬼神如今便降祸于甘家的独子身上。
若是日后不定期向鬼神进献,甘子的病将会越来越重,加速走向死亡。而若是能小心侍奉鬼神,甘子便有望痊愈。
自此,每月到了半仙说的日子,甘家人便会拿出十二分的心力去准备这次祭祀活动,说白了就是进献一些贵重之物。
也不知是否真与这祭祀有关,甘子的状态时而好些,时而又会变差些。
总之,甘家父母不敢停,老老实实按半仙说的去做。银子钱花了没事,只要儿子好了就成。
如今这是听兰嫁过来后第一次碰上祭祀,也要上前帮忙,哪知却被一个目光狡黠的青年给劝开了。
她还以为是家里的佣人,一问才知,是那半仙特意安排留在甘家“帮忙”的徒弟。
青年嫌听兰在旁边碍事,死活不让她掺和,说是女客会冲撞了鬼神。
这时甘子在前面咳个不停,听兰心疼丈夫,也没听青年的话,自个走了过去。
难得的是,这日半仙也来了,一来就看见自己的徒弟被人无视,这相当于是将自己的脸子往脚底下踩。
他面上不表,走到听兰面前道:“这位莫不是前些时候照顾好丫鬟的那位夫人?”
听兰点点头。
半仙状似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啊,您心地善良,能为丫鬟带去好运,却无法为自己守住福泽。我方才为您算了一卦,您这两日就会遭遇意外死去。”
周围正忙活的人听见都在暗自惊叹,在心中为这位新夫人而默默哀叹。大家手里还装模作样干活,耳朵都齐齐竖了起来。
听兰没说话,半仙以为她是被吓着了,不慌不忙道:“但夫人也不必忧心,您素日积攒的善行会为您抵挡一部分厄运。此外,我有法器帮助您渡过这道难关,只需要五十两银子。”
众人一听有转机,都劝听兰按半仙的劝告去做,毕竟五十两对她来说还是能拿得出来的。
听兰这时才开口:“实话告诉你,我在出嫁时就做好了短命的准备,如今只想照顾好相公和舅姑。若是上天真要在这个关口收走我,那便随他去吧!只是可惜,没能等到相公病好的那天。”
说完便越过半仙和他徒弟,回到了丈夫身边。
半仙心里气得要死,脸色却很平静。
徒弟年轻气盛,忍不住在听兰后面喊道:“难道夫人的命还不值五十两吗?到时候意外发生,可就真来不及了!”
听兰仍是不回答。
她和半仙的对话传到甘父甘母那里,二老不由得更加看重这个儿媳了。
甘母悄悄找到听兰,对她说:
“如今才知,你是真心把我们这一家子当成自己的家人看待,有些话我才敢跟你讲。
这些年,为了这个祭祀,家里不知耗了多少银子钱。摆出来的你也看得见,这牛羊也就罢了,那些珍宝金银的,半仙总说是给鬼神用的,我怎么也想不通。
我就说了那么两句,老头子就不许我再讲,说是要触怒鬼神,让儿子遭罪……诶,可咱家又不是什么大户,哪经得起这么消耗,你说这……”
甘母指着正在摆设的祭台,欲言又止。
后面的话虽然没说,但听兰心里懂了。
这场祭祀完毕,甘家人都离开后,半仙的徒弟却还没走。他被半仙留在甘家,名为“帮忙”,实则就是盯梢,以及像如今这样趁着甘家人走后到祭祀台前收钱。
隔天,听兰突然收到一封家书。原来,阿姊已经与一位举人之子订亲,全家都为这桩好事感到欣喜。
阿姊在信中有些得意,说小妹若能有她一半的眼光,也不至于过上如今这般侍奉病秧子的苦日子。
听兰写了封回信以表祝贺,别的就没说了。
这日,她花钱雇了一批侍卫护在自己身边。到了晚上,没脱衣服就躺在床上假寐。侍卫将她这间屋子严严实实围了起来,密不透风,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甘子的求救声。听兰担心丈夫,连忙起身出去查看。顺着小路走了一会儿,她才发现这不是去丈夫卧房的方向。
正思量间,一个什么东西滚到她的脚边。
低头一看,居然是个骷髅头!
姑娘家毕竟没有见过这种场面,她惊叫一声立即往后退,那骷髅头却像长了脚一样跟着她走,还张大了口想咬她。
她从腰间拔出事先准备好的桃木小剑,一举往地上砍去。骷髅头被砍出一条缝隙,缝隙里面流出绿色的粘稠液体,看起来恶心至极。
而此时,她已躲到侍卫身后。侍卫们齐齐举起长剑应对,骷髅头没几下就被砍碎了。
听兰知道这就是那半仙要让她屈服的诡计,心想方才听见丈夫的求救声定然也是引诱她过来的把戏,于是打定主意就在原地等着对方的下一步。
没过多久,天上忽然下起雪来。有个侍卫接住一片“雪花”,发现是白色的肉虫子,用手一捏就扁了,汁液渗透进皮肤里,也没放在心上。
又过了一会儿,这个侍卫捏过白虫子的手指忽然变得肿胀起来,麻麻痒痒的。
他实在受不住就奋力挥手,可手指还在撑大撑高,最后变得有一株小树苗那样高大,突然爆破了。从他手指头里走出来一个妖怪,浑身长满了像是耳朵一样的嘴,里面还有锋利的獠牙。
那怪物突然向着周边的侍卫吸气,接着就有两个倒霉蛋被它吸到了嘴边,咬住了手脚,动弹不得。
听兰在暗中与其他人商量,去把她房里的法器拿过来。结果被那怪物听见了,立刻就朝往房间走去的侍卫攻击。
听兰想了想,又对另一名侍卫小声说,让他把房里的大师请过来。实际上,房里现在并没有什么大师,这只是听兰的试探。
果然,他们的悄悄话又被怪物听见了,那侍卫还没走多远就被怪物拦截了。
奇异的是,方才那怪物似乎是想来攻击听兰,可当听兰让身边一个丫鬟模仿她的声音走远后,怪物就往丫鬟那边去了。因此她料想这怪物只能靠声音来辨别对象,而视力基本为零。
于是,她趁着混乱悄悄绕道取来一只锣鼓,对着那怪物就是一顿猛敲。怪物浑身的耳朵瞬间被震出绿色的液体,看起来痛苦不止,原先咬住的侍卫也不得不松口放了。
听兰加大力度继续敲,怪物越来越痛苦。不多时,忽然发出“嘭”的一声巨响,浑身爆破而亡。
半仙看见自己辛苦豢养的“宝贝”被人弄死了,对听兰恨之入骨。又念咒派出一只泥做的小怪到甘子房中作恶,这只小怪可比先前的怪物弱多了,被侍卫一剑刺中当场毙命。
甘家二老听见动静都跑出来,看见眼前的场景如在梦里,再看儿子还在房中好好的,这才派了人去半仙的家里找人。
那半仙和徒弟都舍不得这次祭祀得来的财宝,舍不得走远,等甘家人走后,他们又回来了。
结果甘家人去而复返,抓了他们见官。后面才查出,这对师徒行骗多年,数额巨大,最终被判了死罪。
原先被当做救命良药的半仙倒了,甘父却是更加忧心,对于儿子的病更加绝望了。
这段时间,听兰从外面请来一位大夫为丈夫诊治。甘子接连喝了三个月的药,身体却是奇迹般地慢慢好了起来。
甘父十分不解,但见儿子好起来也是满心欢喜,他将那位大夫视作神医,赠予昂贵的礼物。
大夫摆摆手:“我可不敢居功,过去您还说我是个没用的庸医呢!”
甘父仔细打量对方,这才认出,是过去曾问过病的那位大夫。
当时甘父爱子心切,毕竟就这一个儿子,从小就护得跟眼珠子似的。这回生病稍微有点久了,请大夫还不够,还得请个半仙来看。
当初那半仙煞有介事般对他说,甘子这一病,不可轻视,得祭鬼神才能保平安。而大夫瞧过后却只说开几服药就得了,不必大惊小怪。
甘父见自己儿子咳得难受,大夫却不怎么重视,心中料想是对方不用心,胡乱诊治糊弄他们父子,气得当面骂对方是害人性命的庸医,转头就按半仙的话去做。
甘父往日就疼儿子疼到了骨子里,怕他在外面遭遇危险,很少让他出门,难得出个门也要让人好生跟着,外面人都笑说甘屠户养了个娇滴滴的女儿。
甘子常年不出门,外头便多有些不切实际的揣测。他偶尔犯了老毛病咳个两下,就被人说是得了痨病,传来传去就成了“痨病鬼”,其实压根儿没有那么严重。如今这一切回想起来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而那半仙呢,也是用对付听兰的手段去对付甘子的。他知晓甘子的病一好,甘家的进贡就会停止,他的钱财也就没了。
因此派了自己的徒弟住进甘家,给甘子下药,让他看起来总是病恹恹的,真像得了大病一般。
所幸听兰等人发现得早,如今半仙被除去,甘子还有望得治,只是需要花的时间会更多一些。但总好过一直被蒙在鼓里,以为自己得了绝症呢!
经过这遭,甘父终于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向大夫和家人道过歉。
甘子经过调养,身体越来越好。由于没了甘父的阻挠,他得以时常出门,跟了一位拳师习武,强身健体。过了两年,听兰怀上了孩子,写信将这个好消息告知了娘家人。
令听兰没料到的是,来自娘家的回信竟然是阿姊写的。阿姊在信中表达了祝贺,还为过去自己所说的话表示了歉意。
原来,阿姊嫁人后的日子并不如她原先料想的那般美满。
举人之子被父亲逼着才勉强考了个秀才,实际上心里只知玩乐,借着参加科考的由头逛了许多繁华的地方,染上了赌瘾。
阿姊带去的嫁妆几乎都被拿去还债了,可那就是个无底洞,根本填不满。后面见她给不出钱了,秀才没了好脾气,时常发脾气打她。
富商夫妇心疼女儿,不顾外人的议论把她接了回家。如今那秀才又在劝她回去,阿姊还在纠结。
最后,阿姊在信中很诚恳地说:“如今看来,小妹才是对的。过去的事,倒是阿姊小人之心了!”
听兰知道阿姊说的是她过去嫌弃甘子是个痨病鬼,装病躲着不上花轿那事,想道:
“若是早知甘家的儿子没有得绝症,难道后面的困苦就不存在了吗?那半仙的事,或许还只是其中一劫。如今入门不过两年,哪里又能料到后头的事有多少悲喜?
想那半仙用编造厄运的法子吓人骗钱,被哄过去的也就罢了,而即便知道自己将死,难道还能换一种生活?我倒不如敞开了直接面对,看老天究竟要对我撒下甘露还是苦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