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阳县这个小地方，山高树茂，风景如画，就是人口少了些。除开赶集日，一般没什么人会出现在街上。

而今却是一改往日，西街口的甜糕铺门口，人们时常在此扎堆，只为看一只黑鹦鹉。

鹦鹉在当地本就十分罕见，许多人都是头一回看见，更别说是尤为稀少的黑鹦鹉了。

有人说是来自西域的过路商人在此喝茶歇息，不慎遗落在店里面的；有的说是黑鹦鹉认主，自己飞到店主脚下的；也有的不怀好意，说这黑鹦鹉长得跟黑乌鸦似的，太不吉利，没准是寓意那店主一家要大祸临头了……

大伙对此议论纷纷，热情居高不下，没事也要特地过路来看上两眼。偶尔听见鹦鹉说人话，路人更是惊喜。来人越来越多，甜糕铺的生意也越来越红火。

就这么过了个把月，有个阴雨天，一位叫狄粮的小伙，出来给犯了老毛病的母亲拿点药。

医馆的掌柜扒拉几下算珠子，报出个数目。

狄粮一听就犯了难：“老掌柜，我都来这么多次了，您能行行好，再给便宜点儿嘛？”

掌柜撩起眼皮看他一眼，摆摆手让他回去，又唤下一位客人上前来。

旁边有位好心人过来询问，狄粮老实说：“我娘就是年轻那会儿下田里干活落下了病根儿，这不，一碰上这天儿，膝盖就跟针扎似的疼。我来这拿药都成老熟人了，掌柜的也不肯少。唉，也不怪他……”

那人听了便说：“何不去向仙鸟祈福，不花钱还管用！”

狄粮详细问过后才知，最近西街的甜糕铺里出现了一只黑鹦鹉，被众人称为“仙鸟”。据说只要诚心向它祈福，愿望就能成真。

狄粮立即赶往甜糕铺，果然远远地就看见一群人围堵在门口。他费了好大劲才挤到里圈，看见了那只传说中的“仙鸟”黑鹦鹉。

可怜的鹦鹉身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丝带，让它行动颇为不便。最忙的是一张嘴，对着盘子里的各色糕点吃个不停。

狄粮还以为仙鸟会跟话本子里的仙人一样不食人间烟火，没想到如此馋嘴，倒像是被强迫着张嘴的。

事实上有经验的就不会喂鹦鹉吃这些，这对它的身体并不好。但只要看店主正忙活着给客人售卖鹦鹉同款糕点时笑得眯眼的样子就知，除非鹦鹉撑死，否则他是不会多加制止的。

人群中的一部分人在安安静静对着鹦鹉祈祷，另一部分人忙着给店主送钱，看起来似乎大部分人都对“仙鸟”的能力深信不疑。

而人们所求大多不过是财运，家人平安，多子多福，科考得中，官运亨通之类。有的说有用，也有的说没用。说没用的，别人便会说一定是他心不诚，被“仙鸟”察觉到了。

狄粮只求了让母亲快快病愈，别再那么难受，随即满足地回了家。

过了几日，狄粮高高兴兴地回到甜糕铺，意外看见上回在医馆碰到的好心人。

他欣喜地同他说：“上回多亏有您指引，我向仙鸟祈福，如今我娘说她膝盖不疼了！”

那人也为他感到高兴：“说明您是真心为家人担忧呀！我今儿也是来给我家小妹求的，她嫁到夫家快两年了还没生娃，愿仙鸟能帮她早日达成这个心愿！”

两人又聊了些家常。

这时，人群中有个抱着孩子、包着头巾的妇人喊道：“咋的，不是说仙鸟会唱歌吗？我好不容易带着娃儿出来，倒是给咱唱一曲儿呀！”

众人听了纷纷附和道：“就是，店家快让仙鸟唱一曲来！”

甜糕铺的店主还没发话，他儿子站了出来：“只有诚心的人够多，仙鸟才会开口。你们这样吵，只会惊扰了仙鸟！还真当是随随便便请来的戏子呐！让开嗓子就开！”

人群一下就安静了，生怕如他说的那般惊扰到仙鸟，就听不到唱歌了。

狄粮听了又是一惊：原先听说这鹦鹉会说人话，人话还没听到，如今又说会唱小曲儿，可真是奇了！也不知这仙鸟唱起歌是怎么个样子……

可直等到午间，黑鹦鹉也没个响。狄粮顾及还有活要做，就回家去了。

还有些人为了听一曲鹦鹉唱的歌，从早坐到晚，饿了渴了就顺手向铺子里买点糕点甜汤吃喝，最后吃吐了也没听到鹦鹉开嗓，都失望地回去了。

后来，为了听鹦鹉唱歌而光顾的人渐渐少了。

再之后，突然又传出“祥瑞黑羽”这一说法。据说若能得一片黑鹦鹉的羽毛放在家里，可保家族财运不断，万事亨通，还说这可比祈愿要灵验多了。

听说的人无不信服。毕竟之前只是口头祈福，哪比得上仙鸟身上的灵物来得厉害。

而黑鹦鹉是店主家所有，别人又不好明抢，店主又不肯卖。为了夺得一片黑羽，有好些人不惜买空甜糕铺里售卖的商品，只为得店主的欢心，得一片黑羽。

连日来，这甜糕铺的店主笑得嘴都合不拢了。自打他父亲在此开店以来，生意何曾如此好过。如今整一条街的店铺都比不上他家，东西刚摆出来就被抢光，还要雇人加急做新的。

有同行酸溜溜道：“光看这架势，不出一年，人家就得成富户，咱们是赶不上喽！谁让人有仙鸟相助呢！”

……

半个月后，狄粮在集市上碰见上回的好心人。

那人提着大包小包，看样子是去会见重要之人。他一看到狄粮就打招呼：“小兄弟，咱又见面了。看你走的方向，莫不是要去见那仙鸟？”

狄粮答道：“正是要去看仙鸟，我好些天没到街上来了，都说仙鸟会唱曲儿，也不知有没有那个福分听上一回。”

提起仙鸟，那人想起了什么，说道：

“上回我不是去给我家小妹祈愿早生娃娃嘛，我爹让我别浪费功夫，去医馆给小妹拿点补药才是正经。

嘿！我一到医馆，瞧见我那妹夫偷偷摸摸找大夫问方子。什么方子？生娃娃的方子！我听了几句才知这家伙骗得我们一家好苦哇！

他自个身子出了毛病，生不了崽，早年娶了五六个女子都没生出来，还骗我们说只娶过一个，在家还伙同他老娘说是我小妹的身体有毛病，要断了他家的香火……唉，也不知小妹在那家受了多少苦楚……

所幸我家附近有个不错的年轻人，与我家小妹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当初要不是我爹嫌他家穷，把人家骂得一文不值，他俩早该成了！

如今他知道我家小妹又单着了，说不嫌小妹嫁过人，还愿意和她好。这不，我备了些薄礼准备去他家赔礼道歉，希望他俩结合之后顺顺利利的，爹娘还等着抱外孙呢！”

狄粮由衷地为对方说了几句祝愿的话，想起仙鸟的事，忙说要走，却被对方拉住了。

“小兄弟，我看你也是个实心人，同你多说几句心里话——要说啊，咱有个什么心愿，还是要靠自己一步步去完成。仙鸟灵不灵咱先不说，但咱亲自去做了，心里才有底不是？

还有些事，我也不知真不真，你听听也好。我家那口子听一个女店东说，常看见甜糕铺店主的儿子上街招伙计。什么伙计呀，给他到四处讲他家黑鹦鹉怎么个神奇灵验……

诶，所以那些来祈愿说真真假假的，听听就好了……”

狄粮有些迷惑：“可我娘的膝盖确实不疼了，这却如何解释？”

对方想了想，道：“第一次在医馆，你说那是你娘多年的老毛病了，我想也不会一下子就好起来……也许你娘是为了让你安心，才不喊疼的。”

狄粮一拍脑门：

“哎这样便说得通了，前些天天还没放晴，晚上我听到我娘在屋里‘唉哟唉哟’地叫唤，问了她，说是不小心撞到了腿。

如今再想，那就是被老毛病折磨的呀！知道我买不起药，就骗我说不疼……我真是糊涂！等这些天卖粮食挣到钱了，立刻就去给我娘买来最好的药用上！”

两人又随意聊了几句就分开了。

过了些时日，狄粮从医馆出来，拎着给母亲买来的药往回走。想起这些日子母亲活活受煎熬，便想去附近的甜糕铺买点她爱吃的零嘴一块带回去。

已经到了甜糕铺门口，狄粮却迟迟没有进去，站在外面看了又看。

先不说一个客人都没有，光看店里一片被烧毁熏黑的模样就让人不敢辨认——谁能想到这就是先前住着仙鸟、热闹得从早到晚不停歇的地方？

一个路人到隔壁伞铺买东西，见狄粮站在那里发愣，随口说了几句。

“这些天没上街吧？甜糕铺早就大变样喽！那些人为了谋福禄，说要杀了仙鸟吃肉饮血。可鹦鹉就这么一只，为了抢夺这一只鹦鹉，不仅大打出手，后面还放火烧店。你瞧瞧……哎哟！这店好像还是上一辈传下来的吧，难搞喽！”

正招呼客人的伞铺店主接话道：“这算个啥？人家好歹挣到了银子。要不是有只鹦鹉，就他们家的本事，得开个几年才能挣这么多……”

伞铺店主还想说什么，见甜糕铺里有人出来，赶紧闭嘴了。

出来的是甜糕铺店主的儿子，和狄粮的年纪差不多，一出来就瘫坐在门口愣神。

狄粮问他现在还有没得糕点什么的卖，对方告诉他里头外面全烧毁了，什么也不剩。关键是他家就在这后面，也被火灾殃及，家里老人都给气病了。

“这伙人实在可恶，放了火，趁着混乱，闯进来把能用的东西都给抢了，如今就剩这间破屋，还要请人来修……”

说了两句，小伙子突然从袖口里掏出一根黑色的羽毛：“都怪这玩意儿！那位叔说的没错，什么珍贵的黑鹦鹉，跟那坟头上的黑乌鸦没什么两样，只会带来霉运！”

狄粮摇摇头：“这话可是又说岔了，人无本事，就能将过错都抵赖到不会争辩的鹦鹉头上了嘛？”

小伙子听了有些脸红，接着吐苦水道：“您说的也对！若您知道找鹦鹉回来是我的主意，只怕更该笑话我了！

这黑鹦鹉是我早先去外地参加科考时带回来的。我知晓自己不是读书这块料，可我爹非逼着我去！我就想着，要能给家里招点生意来，让他对我刮目相看，兴许就不逼我读书了。

正好，我考完后在街上看见有人耍鹦鹉挣钱。我想着家乡这边的人肯定都没见过，就想带一只回去……

这事想起来就可气，本来买只普通的鹦鹉，钱就够了，可那老头忽悠我买这贵的黑鹦鹉，我钱就不够了，还是向同行的朋友借了钱买的。

刚买回来那一阵子，确实给店里招了不少客，很快就回了本，我爹都夸我会来事儿。可您看看如今这……才过了多久呀，就闹成这样了……

我爹现在成天骂我蠢，搞一出引火烧身，知道的亲友都笑我吃饱了撑的惹祸……可我也是为了家里能过好些呀……你说这能都怪我嘛！”

狄粮安慰道：“事到如今，光是责怨谁也无济于事，只能白费心神。既挽回不了，倒不如重新振作起来。只要一家人齐齐整整，总有东山再起的那日！”

小伙苦笑：“如今也只能这样了……唉，看来还是得老老实实地干，别再妄想什么一步登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