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1938年11月,日军挟夺占武汉的余威,顺势拿下湘北重镇岳阳,此时,战火已不可避免地燃向三湘大地——湖南。
在长沙城内,湖南省主席张治中焦虑不安,一连几日失眠,局势的危急程度,已经超出了他的预计。
岳阳沦陷,洞庭湖成了日本海军的乐园,150多公里外的长沙城一夕数惊,而窜入城内的汉奸和一些惊慌失措的难民,到处散播着日军即将攻城的消息。
于是,官员、家属、市民纷纷南逃,数以万计的伤兵、难民涌入城内,医院无法容纳,不少伤兵倒卧街头,呻吟哀号,更使整座城市人心惶惶、混乱不堪。
况且,不少长沙民众对谣言信以为真,甚至认为日军已经攻到了长沙郊外。
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第九战区政宣队伍,为日后宣传计,提前在市内的墙壁上,用日文涂写标语,目的是一旦长沙失陷瓦解日军的士气。
孰料,日军还未被瓦解,倒是长沙民众以为日军的便衣,已经摸进了城里,原本紧张的气氛直接变成了慌乱。
所以,用“惊弓之鸟”一词来形容其时的长沙,并不为过。
张治中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但是,张治中也是久经战阵的将军,淞沪会战中,他与日军大战两个多月,见过大场面,眼下长沙城里的混乱不足以让他乱了方寸。
从10月9日起,日军飞机由原来不定期对长沙的空袭转入大规模的轰炸。10月27日,长沙市政府紧急疏散人员,除壮丁外,老弱妇孺均须离开市区,责成保甲挨户劝导执行。
11月7日,匆匆赶到长沙的蒋介石、何应钦,在蓉园召集何成浚、唐生智、冯玉祥、杨森、张治中、熊斌、关麟征、王敬久、酆悌、徐权等30多名军政要员开会,讨论制定下一步的抗战策略。
而长沙撤守问题是一项绕不开的议题,在讲了第二期抗战的“焦土策略”后,蒋介石语气决绝地在会上宣布:“万一长沙不守,即刻纵火焚城。”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蒋介石望着众人惊愕的神色,放缓语气解释道:
“弱国抵抗强敌的入侵,坚壁清野是以空间争取时间、保存实力最后取胜的要诀。1812年,拿破仑入侵俄国,俄人忍痛把首都莫斯科烧光,以此击败了法军。
为破日军以战养战之策略,持久抗战,必要时的牺牲也是我们要承受的。中常会也决定了坚壁清野的方针。”
说到此,他将目光转向陈诚,斥责他没按命令烧掉武汉,使搬迁一空的武汉城,资敌使用。
说实话,蒋介石这次湖南之行的目的之一就是长沙,焦土抗战毕竟残酷,劳民伤财,这对不少心存异志或心慈手软的将领来说,能否贯彻执行到位,他心中无底。
果然,一向敢于直言的冯玉祥就提出了质疑:“烧了长沙,将来我们反攻回来怎么办?”
蒋介石一时语塞。这时,他的目光投向了张治中。张治中明白,眼下,蒋介石真正的目标应该是长沙。
果然,蒋介石在听了众人的各种意见后,毅然说道:
“不要迟疑,为抗战大局计,要把长沙变成一片焦土。能运走的物资运走,运不走的要烧掉,无论公用和民用房屋,能烧的就烧掉,不能留给日本人。”
会上确定了“焦土抗战”的具体方案,由警备司令部参谋处长徐权拟定实施细则。
长沙是有着上千年历史的城市,张治中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弄不好要成为千古罪人。他的头嗡嗡作响,最后,萦绕在张治中脑海中的只有“焚城,不资敌用”这一句话。他相信,蒋介石这次无疑要动真格的了。
领袖与普通人的最大区别在于,他可以为了长远利益而牺牲眼前,这在别人看来是痛苦,在他看来则是义务。年初,扒开黄河堤岸,实行“以水代兵”,民众死伤数百万,这一笔账虽能暂时赖在日本人头上,但史笔如铁,今后呢?
想想今日长沙焚城得由自己来执行,张治中陷入了痛苦中,这事对他来说太难了。
张治中少年时代历经坎坷,曾经流落四方,苦难却在他心中积淀出厚重的情感和善良,他深知,底层民众生存的不易。
如今,要借抗战的名义,将湘人祖祖辈辈积攒下的家业毁于一旦,别说是作为一个有血性的抗日军人,就是一个有点儿良知的人也下不了手,更何况,他如今还是湖南的省主席、湘人的父母官。
焚毁长沙!武汉大撤退,面对搬迁一空的武汉,陈诚阳奉阴违没烧,就是不愿落下千古骂名。
但陈诚是蒋的心腹,不管怎么做,都能善后,他却不能。该如何应对?张治中愁肠百转。但他是军人,军令如山。
11月10日,警备司令部参谋长石国基主持长沙市党政军警宪联合会议,部署破坏长沙的具体方案,成立“破坏长沙指挥部”,下设区指挥和若干纵火队。破坏长沙指挥部积极准备纵火器材,在各交通要道堆放了易燃物。
11月12日上午9时,蒋介石电张治中:“限1小时到,长沙张主席密。长沙如失陷,务将全城焚毁。望事前妥密准备,勿误。中正文侍参。”
同时,蒋介石侍从室副主任林蔚长途电话命令张治中:
“长沙如失陷,务将全城焚毁。”
张治中立即召集省会警备司令酆悌、省保安处长徐权,指示纵火办法,并指定警备司令部负责筹备,保安处协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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酆悌,黄埔一期生,曾任中华复兴社的书记长,曾是黄埔系中的佼佼者,几乎所有认识他的人都称其能力超群。
但是,此人性格上的缺点与他能力上的优点一样突出,是个出了名的“浑不吝”,无派无系,独来独往。
黄埔系中贺衷寒、胡宗南、戴笠等,哪个人没有自己的小圈子?而酆悌却是孤家寡人,除了蒋介石,他也几乎不买任何人的账,这就为他的悲剧命运埋下了伏笔。
原本,焚城这个烫手的山芋不该在他手里。几个月前,他稀里糊涂地和唐生明对调,由常(德)桃(源)警备司令改任长沙警备司令。
唐生明是湘籍名将唐生智的弟弟,从小娇生惯养却伶俐过人,虽是纨绔子弟,但生就一副豁达大度的胸怀。他广交各路豪杰,国民党各个派系、汪伪政权、共产党都与他有些交情,属于战国四公子那样的人物。
武汉沦陷后,他看出长沙就是日军的下一个目标,无论如何,这个长沙警备司令都是不好做的。于是,他上下活动,一番游说,将长沙警备司令的担子交给了好大喜功的酆悌,自己则躲到后方优哉游哉去了。
而迷恋仕途的酆悌兴冲冲地赶到长沙,准备大干一场,哪里知道,一场灭顶之灾正慢慢向他袭来。
随后,酆悌会同省保安处处长徐权讨论之后,决定以警备第2团团长徐昆担任焚城总指挥,长沙社训总队副总队长王伟能、警备司令部参谋处长许权任副指挥。
同时,还将该团士兵3人一组编为100个组承担放火准备,并叮嘱“应以放紧急警报,奉主席最后命令,始执行”。他并未下令当天放火。
12日下午4时,张治中审议了酆悌等人送来的焚城计划,约定命令必须3人同时下达,以天心阁火起为号,发警报后再行放火。
张治中在核定计划时指示:
"第一,必须在我军由汨罗江撤退后,等待命令开始实施;
第二,举火前必须放空袭警报、紧急警报,待群众离家后方可执行。"
张治中还要求次日做好细则后,再送来审阅,之后,便开始准备晚上到广播电台做孙中山诞辰纪念演讲的讲稿。
下午6时,警备司令部召开紧急会议,要求市内各机关团体做好随时撤离的准备。
但在黄昏时分,市长席楚霖还组织市政府机关、社团人员和民众300余人,进行纪念孙中山诞辰的火炬游行,游行结束时,已是晚上10点多。
晚10时15分左右,城区警察岗位完全撤除。长沙市市长席楚霖参加完活动,路过省政府,便走进去想看看情况。孰料,省府之内灯火通明,满地书报杂物,却空无一人。
席楚霖大惊失色,原来省政府没有通知下属,已经撤走。
他赶紧跑到警察局询问情况,局长文重孚不在,他又急忙赶到长沙市民众抗日自卫团团部,见到副团长王伟能。
王伟能是焚城的副指挥,对外面的情况也不太了解,只能如实地对席楚霖说:“张主席已有重要任务给我。”
“什么重要任务?”
“指挥放火。”
席楚霖这才感到事情不妙,拔腿就走。沿途可见手执干柴和油桶的军人三五成群,源源不断地由南门进城,回到家里,他略作收拾,就坐上汽车逃命去了。
放火计划本应保密,但在当时的熟人社会并无秘密可言,消息在上层尚未传开,底层已经人尽皆知。
12日下午,省政府官员徐石林的人力车夫告诉他,“外面传说今晚要放火”,声称“是外面的商民从警察口中得来的”消息。
张治中晚上出发去广播电台时,看到警察都不在岗上,派人询问省会警察局局长文重孚,得到的答案是“只把不重要的地方撤去”。
待他结束广播,再派人找文重孚时,回复不但找不到人,连省会警察局的大门都用竹板钉了起来。
种种现象没有被高官们重视警觉。张治中结束广播后,又到橘子洲使馆区见了英国领事,才返回城内二里牌公馆休息。
军委会政治部第二厅厅长康泽,参加衡阳的孙中山诞辰纪念后,连夜乘车前往长沙,沿途不断有人告诉他,“去不得了!敌人迫近长沙了”。
情报军官出身的康泽,对此深感诧异,日军尚未通过岳阳,怎么会一夜之间逼近150公里外的长沙?
抵达后,康泽到长沙警备司令部打探情况,发现司令酆悌已经回家睡觉,参谋处处长许权拿来破坏长沙的方案给他看,上面还有张治中“明早七时检查”的批示。
两人讨论了一下方案,康泽认为放火的信号在白天用打钟,晚上不应该换成防空警报,一旦发生夜间空袭会误事。许权答应第二天再修改一下。康泽见夜色已深,市面无事,便动身离开。
回衡阳的路上,康泽偶尔回头,看到长沙有一处起火,随后越燃越大,心中颇为怀疑:
“这是有计划的破坏呢?还是哪里不慎失火所引起的误会呢?”
13日凌晨2时左右,误传“日军已至新河”(汨罗新墙河误为长沙新河),预备守候各处的放火队员迅速出动,提着煤油火器,不分商店民宅,一概放火焚烧。顷刻之间,长沙成了一片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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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警备司令部的代理参谋长许权也是焚城副指挥,他并没有接到放火的命令。
第一处火起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失慎”,为保险起见,他还是要通了第2团团长徐昆的电话,不料,徐昆及团副都不在团部。
他只好又把电话打给了长沙警察局局长文重孚,要他派消防队救火。
文重孚刚刚睡下,说:“没人!警察局撤走了,消防队也撤走了。”
许权深感事态严重,他知道,放火有四重规定:一是省政府的命令,二是警备司令部的命令,三是警报器的叫声,四是天心阁上有火炬。如今,火势突起,四条里一条也没有,显然不是上面的命令。
会不会是战场情况有变,日军进到了长沙外围?为核实战况,他要通了第15集团军的电话,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却是:“前方平静无事。”
坏事了!他赶忙把电话打到张治中那里,刚刚入睡的张治中被副官叫起,深感意外,惊讶地说:“坏事了,我没有下命令。”
他起身到窗边观察,看到城中已经起火,给各处打电话询问,线路均已不通。
此时,长沙已是四面大火。警备司令部也被大火包围,火舌甚至窜到了许权的办公室。
许权想到酆悌还在城里,便慌忙向酆悌的公馆跑去。把睡梦中的酆悌叫醒。得知大火已四处蔓延,酆悌大惊失色,又急又气,泪水夺眶而出,叹道:“完了!一切由我承担。”
没有警报,没有疏散,惊天大火肆虐着燃烧了起来,这场灾难至此已经无法挽回。
此前,从11月起,长沙市政府几次组织疏散机关学校和民众,但是,到11月12日这天,许多商户仍有留守的员工,还有不少居民留在城内。
军委会政治部部长兼第9战区司令长官陈诚、政治部副部长周恩来以及叶剑英、郭沫若等人也在长沙。
深夜火起,全城陷入一片混乱,大街上,站岗的警察已经不见。汽车和马车堵在街口,鸣笛、吆喝和叫骂的声音不绝于耳。
匆忙收拾行李出逃的民众乱成一团,在大火封街的局面下,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寻找每一个能出去的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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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日,周恩来还出席了长沙各文化团体在师范学校举行的孙中山诞辰72周年纪念大会,住在城内八路军驻长沙办事处。
事后,他对军令部部长徐永昌形容了当时的场景:
“放火兵士持汽油浸透之棉花,先叫门喊避,遂即点火,亦有一面喊敌人已来,而火早已点着。人民究竟听见与否,或全喊到没有,不得而知。”
在湘江东岸,大西门、灵官渡等码头挤满了人,幸运的人登上了轮渡,不幸的人被挤掉到河里。
摆渡民众的木划子船手纷纷喊出高价,没带够钱的人为了过江,只能各显其能,有的坐进了木桶,有的抓上了门板,还有人找些竹木仓促捆绑成排子,或者干脆放弃了行李游泳。没办法的人只好沿着湘江往南跑。
浏阳门长沙火车站里,一列满载军委会各部共公物资,以及军统局人员的车厢正在等待车头。乘客眼睁睁看着周边从飘起烟雾,到民房燃烧,继而围着火车站形成一片火海。
原本就在火车站等待转运的伤兵,以及逃到附近的居民拼命挤上车厢。正在此时,从株洲开来的车头挂上列车,徐徐开动,逐渐加速试图冲出火海。
军统局陈正回忆道:
“列车快开到起火处时,十多名号兵齐吹冲锋号,火车头加足马力冲进火海”,终于脱离险境。只是,许多坐在车厢上方的人,被火焰烧焦了眉毛、头发。
天心阁、火宫殿、贾谊故居、三角花园……长沙市内众多名胜古迹被付之一炬。
往日繁华热闹的司门口、坡子街、太平街一片废墟。著名的九如斋南货店被焚毁,储存在店内的海味、洋酒、罐头焚烧一空。
长沙大火被焚毁的街道 图片来自网络
瑞丰绸庄的建筑本就注重防火,但在全城起火的高温熏烤下,所藏的布匹,事后看似完好无损,一触就化为粉末。
最惨痛的是余太华金号,店内号称收藏了440颗汉印,都化成了铜块、铁饼。开骨质麻将牌店的袁涤一家幸运逃出,但全家产业只剩下一个大铜墨盒、一副红木算盘,邻居开钟表修理铺的张祥和一家18口人,无一生还。
大火之中,也有保住家业的幸运儿。朝宗街吉丰粮栈的业主高清和,没有像其他商人一样只留几个员工看店,而是将20多名亲属、伙计全部留下,火起之时就开始动手拆除粮栈外围的建筑,形成一条防火隔离道,得以自救成功。
同样幸运的还有城北三和饭店,经理柳三和见搬迁无望,索性把山珍海味、美酒佳肴都拿出来,款待进驻的放火队员。
结果,放火队员醉饱得昏睡不醒,到了放火的时候尚在梦乡,让附近街区逃过一劫。
11月13日晨,康泽回到了衡阳,从电话中得知了长沙全城大火的消息。
他日后回想起来,仍然对当时的困惑记忆犹新:
“我当时仍然不能判断,那是有计划的破坏,或者是哪里失火所引起的误会。此后几天,并没有听到敌人迫近长沙的消息。”
蒋介石也没有确切的消息,他在日记中写道:
“本日长沙电话终日不通,据报伤兵放火,秩序甚乱,以意度之,不止于此。”
事后调查认为,日军攻入湖南之后,省政府已经决定迁走,将于11月15日正式在沅陵办公。
11月12日凌晨起,四处传言日军渡过汨罗江,省会警察局局长文重孚带领警察、消防队擅自撤离。
当日晚,市内冒起一处普通火灾,由于无人救护,导致执行放火任务的警备第2团官兵认为是破坏信号,开始四处放火,导致灾难发生。
13日,大火整整烧了一天,14日以后火势才渐渐变小,直到16日仍有余烬在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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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监察院统计,长沙大火后,掩埋遇难者遗体639具,市区31884栋房屋仅剩10747栋,造成灾民12.4万人,财产损失难以计数。
外界的指责一股脑涌向湖南当局,首当其冲的就是省主席张治中。而张治中对焚城准备工作何以成为了现实行动,也是言不由衷。
酆悌向他汇报,“看这样子,似为一大规模有组织的行动”,
张治中也向他人如此转述,“定系另一系统所为”。陈诚听到后,忍不住埋汰张治中“真亏他说得出口”。
多年后,张治中在撰写回忆录时,将事情的发生归结为三个层次,“首先是我和几个高级人员的疏忽,其次是中下级干部的慌张,再次是些训练不够的士兵与义愤人民的无知与急躁”。
总之,大家都有责任。但只有他能够做出这项总结,其他人就没这个运气了。
被列为首犯的长沙警备司令酆悌是湖南人,原本在蒋介石的侍从室工作。1938年10月,也就是大火前一个月才调任长沙警备司令。
作为具体安排焚城计划的负责人,酆悌也没有意识到灾难将至,11月12日,完成焚城计划初稿后,他就回家睡觉去了。
火起之后,部下劝他撤到湘潭,他坚辞拒绝,而是赶往张治中官邸汇报情况,并且认为:
“时在主席处者,仅余一人,彼之亲信干部,尚无一人到也”。
酆悌认为:自己虽然“责任所在,自难逃其咎”,但是“余非刽子手,而仅为一传令之转承者,以公私关系而论,以部队不听指挥而论,余之罪并不大也”。
可是,命运却对他开了个玩笑。
11月14日,酆悌在日记中写道,
“张主席(张治中)接陈司令长官(陈诚)电话,委座(蒋介石)来电谓不能冤某,应查明其实此事之错误”。
同日,蒋介石却已经拿定主意,在日记中将“拿办酆警备司令,追究长沙放火案”列为待办事项。
张治中、陈诚似乎向酆悌撒了谎,但是,侍从室主任钱大钧当日日记提到,蒋介石曾说“谓此乃行政长官应负之责,警备司令酆悌不负责任”,
可见,蒋介石的思路,在一日之内就起了变化。
在陈诚档案保存下来的书信中,透露了蒋介石改变主意的原因:
“第一须顾虑不为敌暴露我政府之弱点;第二不能使湘民反感,增加政府困难;第三不可使文白政治生命从此断送,而予以善后机会”。
这样考量之下,只有重演曹操“特当借君死以厌众,不然事不解”的政治技巧了。
庙策已定,命运的车轮便向张治中之外“其他几个疏忽的高级人员”隆隆碾去。
11月15日,酆悌、徐昆、文重孚被扣押。徐昆是预定的焚城总指挥,放火主力都是他部下官兵,把计划演变成行动,自然该承担责任。文重孚撤走警察并逃往株洲,置城市秩序市民安全于不顾,也是罪责难逃。
但是,酆悌对自己的境遇难以理解,他“手无兵卒,仅负名义上之责,更受命于武汉将陷,所谓于危难之中”,在焚城这件事上更是“一切均为上面所指挥,下面所实行,余仅居中间,等于一留声传音机而已”,为何要承担责任?
更何况,此前奉命一起拟定焚城计划,事后又一起追查责任的省保安处中将处长徐权,却没有遭到拘禁之难。
放火的警备第2团名义上受长沙警备司令部指挥,实际由省保安处组织筹建、考核官佐、支持粮饷。
在酆悌看来,徐权才是真正应该承担责任的人。但是,徐权是张治中保定军校的同学,自然得到袒护,自己便成了替罪羊。
11月18日,蒋介石下令组成长沙大火军事会审。当天晚6时开始审讯酆悌等3名在押人员,直到10时结束审讯。
次日,审判长钱大钧向蒋介石提交报告,认为问题出在负责拟定计划的警备司令部参谋处处长许权身上,而酆悌“对一切事情,交付许权,实应负完全责任”,徐昆作为执行者责任以此类推,文重孚与放火无关,但“撤岗为其罪过”。
因许权已经逃匿,先行建议判处酆悌十五年徒刑、徐昆十二年徒刑、文重孚五年徒刑。
蒋介石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直接下达了批示:
“酆悌负省会警备全责,疏忽怠惰,殃及民众,应即枪决,徐昆怠忽职守,殃及民众,应予枪决,文重孚未奉正式命令,擅离职守一并枪决可也”。
当时,军法体制源自1930年颁布的《陆海空军审判法》,军法会审除少数情形外均为一审终审,不得上诉。判决一经下达,酆悌等3人命运已定。
当时报纸报道长沙大火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与此相匹配,张治中革职留任,长沙市市长席楚霖免职留任,保安处处长徐权革职查办,各有参差,但都罪不至死。
实际上,蒋介石这时候急于解决外界对长沙大火的指责,安定湖南政治军事局面,用意十分明显。
负责军法会审的审判长钱大钧是侍从室主任,接管长沙治安,后来负责执行枪决的长株警备司令俞济时是前侍卫长,等于将整套事务交给自己身边亲信处理,以求快速解决。
如果不是如此,酆悌等3人可以不死。
明显的证据便是“罪魁祸首”许权的命运。他在事发之后逃匿,后被军统抓获押到重庆,虽然也被判处死刑,但在军法执行总监何成浚袒护之下改为无期徒刑。
服刑期间,第5集团军总司令杜聿明念及与酆悌的交情,对老同学的旧部分外照顾,以保外就医名义将许权接往昆明,任命为少将高级参谋,抗战胜利后,又保举为运输学校中将教育长,蒋介石照准不误,过去的问题,全部烟消云散。
对于湖南省主席张治中的处理,蒋介石照顾情面,同时也是惜才,故网开一面。但是,湖南父老对此却大为不满,长沙街头公开张贴文字对张治中进行责难的,随处可见。
其中,一副连头对联写道:“治绩云何,两大政策一把火;中心安忍,三颗人头万古冤。”横批:“张皇失措。”
不久,张治中离开了湖南,离开了这块带给他痛苦和耻辱的伤心之地,赶赴重庆,接替林蔚就任蒋介石的侍从室主任。在蒋介石的心目中,张治中还是有分量的。
长沙大火被国民党军名将陈诚称为14年抗战中与汪精卫投敌一样,最令人痛心的两件事之一。
但坚强的湖南民众并未丧失抗战的信心,他们将这种战争的悲剧独自承担下来,以勇敢和坚韧,将长沙筑成了屡挫强敌的铜墙铁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