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历程》作者:李泽厚
汉文化就是楚文化
从夏商周的奠基时代,到春秋战国的变革时代,中华文明在秦汉时代逐渐定型、成熟。
秦始皇扫六合、四海一,创造了大一统的帝国,却没有能够实现千秋万岁的梦想,秦朝短命而亡。楚汉争霸之后,汉朝建立起来,塑造了中华民族的主体文化,汉族的“汉”字也由此而来。
那么,汉文化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李泽厚先生指出:“汉文化就是楚文化,楚汉不可分。”
虽然在政治制度、社会经济方面,汉王朝基本承袭了秦代的制度,但是在文学艺术领域,汉文化依然保持了南方楚文化的特色。
我们都知道项羽和刘邦的“楚汉相争”,项羽是楚人,号称“西楚霸王”。其实,汉也是起于楚地的,刘邦和项羽都是楚人。
因此,楚汉文化一脉相承,在内容和形式上都有明显的继承性和连续性,而和北方的文化不同。
在前面我们说过,和《诗经》相比,屈原和他的《楚辞》,体现了更多的浪漫主义精神。这种浪漫主义是和先秦理性精神并列的重要传统,二者相辅相成、互相融合,造就了中国古代的伟大艺术。
在汉代,这种浪漫主义精神,主宰了汉文化的艺术特征,形成了一个想象丰富、情感热烈的浪漫世界。
以具体的艺术作品为例,如果我们观察汉代的雕塑作品,就会发现它们共同体现出一种古拙、奔放、粗犷的特点,而不追求精密、细致。
如果拿汉代的画像石、陶俑、雕刻与唐宋时代的画像石、陶俑、雕刻相比较,汉代艺术就显得幼稚、粗糙、简单,但是它们却具有一种独特的艺术特点,因为结合了气势和古风,充满了力量感,而具有十分浪漫的风貌。
随着历史的发展,从西汉到了东汉,南方楚文化的浪漫主义,逐渐和北方的理性精神沟通、交流,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南北文化的融合。
于是,在新的中华文化中,我们既可以看到来自楚地的浪漫幻想,又能看到来自北方的历史故事,既可以看到儒学宣扬的道德节操,又能看到道家传播的人生哲学。
这些不同的观念交织在一起,并行不悖,共同塑造了人们的观念,深刻影响了中华民族的审美和艺术。
魏晋风度:人的发现
从秦到汉,从西汉到东汉,中国历史在接下来就进入了魏晋时代。
在中国历史上,魏晋是一个变化时期,经济、政治、军事、文化都经历了重大的转折,逐渐形成了具有独特风格的时代特征,被人们称为“魏晋风度”。
魏晋风度,主要指的是文化和艺术上的新特点。这一时期的中国人,尤其是知识分子和士大夫阶层,发展出一套独特的社会风气,形成的主流思想不同于先秦、秦汉,也和后代的特点大有不同。
这种思潮的基本特征就是“人的发现”,或者说“人的觉醒”。
人的觉醒,是在对旧传统、旧信仰、旧价值、旧风习的破坏、对抗和怀疑中取得的。比如魏晋时代的代表人物“竹林七贤”,就不像传统中的模范人物那样以道德、功绩、成就闻名。取而代之的是,人们之所以喜爱竹林七贤,是因为他们的思辨态度和精神状态。人和人的内在人格,而不是身外之物,成为了这一历史时期中华文化的核心。
在魏晋之前的汉代,人们的价值观念和美学追求,是受到主流社会观念严密禁锢的。黄老之学的理念形成了一种宗教性的规范,谶纬之说、宿命观点,支配着社会各个阶层的人生认识和价值观念。
而到了魏晋时代,伴随着大一统社会的崩溃、重组,人们经历了政治的变动、战争的洗礼,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在剧烈的社会变化中,人们逐渐意识到,自己有必要、也有能力去重新找到自己的追求。
于是,旧的观念、思想,最终垮台,取而代之的是新兴社会阶层的世界观和人生观,这是一种新的观念体系,哲学获得了解放,思想变得活跃起来,人们提出了很多新的问题,也得到了不少的答案。
和先秦时代相比,魏晋时代的哲学思潮,虽然在时间、广度、规模、流派上显得弱势,但是在思辨哲学达到的深度上,却是空前的。魏晋时代的玄学,创造了中国哲学的新时代,这是一个思维解放的历程。
我们可以以魏晋时代的文学代表作《古诗十九首》为例,说明魏晋风度中“人”是如何“觉醒”的。这个系列诗的共同主题是感叹人生、抒发情感,突出的是一种岁月短暂、人生无常的无限悲伤。
无论是“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还是“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尘”,抑或是“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这些诗句都体现了诗人对世事变幻的哀伤、对人生短促的喟叹。
《古诗十九首》的作者是佚名的普通阶层诗人,但在贵族阶层中,同样的情感也在流行。比如曹操就写过“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千古名句。这句诗,表达的感情和《古诗十九首》十分相似,诗人写下的哀伤、感叹,都是同一种思绪、同一种音调。
由此可见,“人”和“人生”,在当时全社会的心理和意识上具有十分重要的位置,是人们世界观、人生观的核心部分,代表了人们思想观念中对于“人”本身的发现。
它实质上标志着一种人的觉醒,也就是在怀疑和否定旧有传统标准和信仰价值的条件下,人对自己生命、意义、命运的重新发现、思索、把握和追求。这是一种新的态度和观点,创造了一种新的人生哲学。
从表面上看,这种人生哲学似乎是颓废的、悲观的、消极的,但是,如果我们深入到这些诗句的底层,就能看到诗人深藏的人生追求,他们之所以感叹人生太短、世事无常,就是因为他们对人生、生命、命运和生活,有着强烈的追求和无比的留恋。
就像曹操写的另外一句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一样,这种昂扬向上的人生态度,正是“人的觉醒”的一种表现。
魏晋风度:文的自觉
而在理解“魏晋风度”之时,除了“人的自觉”,我们还要留意到另一个方面,那便是“文的自觉”。
这个说法来自于鲁迅先生。在一篇讨论魏晋时代的文章中,鲁迅先生写道:“曹丕的一个时代可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或如近代所说,是为艺术而艺术的一派”。
“为艺术而艺术”,指的是纯粹的艺术追求,也就是说,创作文化艺术作品,不是为了其他的目的,而是为了艺术本身。
这是相对于汉代的文艺追求而言的。在当时,艺术创作的主张可以概括为“厚人伦,美教化”,意思是创作艺术是为了促进社会的进步、完善社会的规则和秩序。
而到了魏晋时代,人们放弃了这种功利性的艺术追求,勇敢地提出了为艺术而艺术的主张。这就大大地提升了文学、艺术的社会地位。
在汉代,文学其实只是宫廷中的玩物。即便如司马相如、东方朔这些才华横溢的文人,也只是处于“倡优犬马之间”,并没有得到皇帝、贵族的尊重。他们创作的作品,虽然洋洋洒洒、华丽辉煌,却也只是歌功颂德,并不能真正表达自己的思想。
而到了魏晋时代,尤其是南北朝中的南朝,文人骚客成为了社会中的精英阶层,他们创作各种文学作品,划分出不同的文体,讨论文学创作的原则,制订文学评论的标准,编纂文学作品的书籍。这些都是前所未有的现象。文学创作也由此获得了独立的空间。
除了文学创作,“文的自觉”还有其他的内涵。所谓“文”,更多的是一个美学的整体概念,并不单指文学而已。和文学并列的其他艺术形式,特别是绘画和书法,在魏晋时期同样表现出了一种自觉的意识。
比如书法艺术,就是在魏晋时代开始大发展、大繁荣的。
整齐严肃、气势雄浑的汉隶,在魏晋时变化出更多的形式,比如楷书、行书、草书,书法的笔意、体势、结构、章法变得更为多样、丰富、充满变化。王羲之、王献之等书法家,以优美的线条形式表现出人的种种精神,飘逸飞扬、成为不朽的经典。
无独有偶,在绘画领域,魏晋时代的艺术家还提出了“气韵生动”和“以形写神”这两条艺术的基本原则。
所谓“气韵生动”,就是要求绘画生动地表现出人的精神、气质、格调和风度,而不只是表现对象的外貌。“以形写神”也是类似的主张,强调人的神态而非形体。东晋山水画大师顾恺之曾有言:“传神”要靠人的眼睛,而并不靠人的形体、动作。
这种追求人的“气韵”和“风神”的美学标准,和魏晋哲学中“人的发现”完全一致。
“人的发现”和“文的自觉”,分别体现了魏晋时代中华文化的新内容和新形式。二者结合到一起,共同体现了这个时代的精神,也就是现在人们常说的“魏晋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