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叮......!”
一串簇新的五铢钱落入一只破破烂烂的陶碗,街边伏地乞讨的老乞丐顿时被铜钱反射的阳光刺得几乎睁不开眼。
他用难以置信的神情拈起一枚钱币,与碗里各种轻薄粗劣的杂钱、小钱不同,这枚五铢钱厚实规整、明亮如洗、铜质细腻,背、面、好、肉皆有周郭(“好”即钱币中间穿钱的方孔、“肉”即钱币本体,“周郭”即钱币边沿隆起的轮廓),正是新铸的开皇五铢。
老乞丐既惊且喜,急忙抬头,只见身前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牵着白马的锦衣少年。
这少年身材高大却略有些驼背,额头宽大,几道与年龄不甚相符的皱纹令他平添了些许老成,只目光温和中带着亲切,微笑道:“老人家,劳驾问一下,明堂怎么走?”
老乞丐咧开牙齿脱落的嘴笑着道:“这位公子爷好心肠呀,想来也是去赴窦大司马的雀屏会咯?”
少年脸色微微泛红,道:“老人家,您也知道雀屏会吗?”
老乞丐道:“窦大司马在明堂比武招亲的事早就轰动了长安!今日一早就有成群结队的公子爷们路过,您要去可得赶紧了。”
他用手一指,道:“喏,沿章台街往南,出安门,折向东南,过昆明渠,上龙首原,再有两里地就是明堂了。”
少年点点头,拱手道:“谢您老指点。”
翻身上马,又回首道:“老人家,新朝推行新币,你那些旧钱、杂钱需尽快去城门处兑换,否则三个月后可就一钱不值了。”言罢向南驰去。
这少年姓李名渊,字叔德,正是西魏八柱国之一,唐国公李虎之孙。
七岁时,其父李昺便已过世,李渊随寡母独孤氏在秦州天水郡成纪(今甘肃天水秦安)老家长大。
今年二月,北周大丞相杨坚行禅代大典,登基称帝,建国号为隋,征召关陇门阀良家子赴长安充实羽林军,李渊奉诏进京,担任了羽林军中的千牛备身。
来长安已有大半年,由于他是当朝皇后独孤伽罗的嫡亲外甥,又性格随和、洒脱不羁,故此与羽林军上上下下都相处极好。
(高祖)倜傥豁达,任性真率,宽仁容众,无贵贱咸得欢心。隋受禅,补千牛备身。独孤后高祖从母,特亲爱。——《旧唐书·卷一·本纪第一》
今日他本在宫中当值,恰被右武卫大将军窦荣定看见。
窦荣定的女儿嫁给了李渊的五叔李绘,故此对李渊并不陌生,将他拉至一旁,告知他自己的堂兄原北周大司马,如今大隋上柱国、神武郡公窦毅正在为女儿窦文穆比武招亲,鼓励他也去报名。
李渊原有些羞涩,但素闻窦大司马的爱女窦文穆德容兼备、才貌双全,终是年少慕艾,便向窦荣定告假,前往明堂。
出得长安,向东南疾驰,地势渐高,一路上尽是拖运砖石木料的车马,远远传来如雷的号子声和打夯声。
龙首原上无数如蚁的民夫热火朝天地劳作,人山人海间,一座大城已初见规模。
这就是大隋新君杨坚发动五十万民夫日夜赶工正在修建的新都——大兴城!
自汉萧何营建未央宫以来,至今已经过去了七百多年。由于当时仅仅只是为了修建皇宫,没有格局规划,导致后来历朝历代的建设也是随心所欲、杂乱无章。
如今的长安逼仄狭隘、拥挤混乱,而且垃圾堆积,将地下水源严重污染、难以饮用。
加之长安北临渭水,而渭水年年向南泛滥,万一遭遇洪水,长安必成泽国。
经与李穆、苏威、高颎、庾季才等朝中重臣反复商议,杨坚毅然决定,在长安东南的龙首原上,兴建一座面积比之旧城扩大四倍的全新都城。
为了使这座都城完全符合礼制、防洪、给水、办公商业住宅分离以及今后长远发展,杨坚命已故许国公宇文贵之子,上柱国、右领军大将军宇文忻的胞弟,闻名天下的城市规划与建筑大师宇文恺为工部尚书,主持新都营建。
这是中华史上第一座先有完整设计图纸,再进行施工的大型城市,恢弘壮观且处处超前的设计彰显出杨坚对大隋王朝千秋万世的雄心。
李渊继续向东南纵马疾驰,片刻间已至明堂。堂外的空场上人头攒动,时时传出喝彩之声。
李渊在马上张望,只见场中一马疾驰而过,马上之人拈弓搭箭,瞄准的是空场最南端一张用金丝楠木打造的硕大屏风。
只听弓弦响动,那人一箭射出,可惜射至屏风前十余丈之地便已乏力,飘飘摇摇、极不甘心地落在地上,人群中顿时发出一阵惋惜之声。
那人满面羞惭,驰至场边将弓箭收起,连连摇头叹息。
其实,当时骑兵在马上驰射只要能达到一百二十步即为优秀,此人能够射至一百五十步开外已经十分不易,然而那屏风距离足足有二百步之遥,难怪上面只稀稀疏疏插着四、五只羽箭。
就在人群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之际,场边一名家将模样之人手持红旗纵马驰出,大声道:“下一位,请田世师公子登场。”
李渊心中一动,他知道田世师是已故北周柱国、大司空、太子少保、雁门郡公田弘之孙,当朝小司马田仁恭之子,素以骑射闻名,当下凝神观看。
只听马蹄骤响,一骑自西向东疾驰,马上一个英俊少年猿臂轻舒已然射出一箭,紧接着闪电般探手再取一箭,抬手射出。两箭间隔极为紧密,就连弓弦都似乎只有一声。
“笃!笃!”两支羽箭几乎同时射中屏风,李渊这才发现屏风是左右对开,两面各画有一只翠绿的孔雀。
田世师这两箭分别射中左右孔雀的雀身和雀尾,人群立时爆发出一片喝彩。
那名家将又纵马驰出,朗声道:“田世师公子两箭皆中,请至东边棚中饮茶歇息。现在请最后一位——李神通公子上场!”
李渊一听,不禁莞尔,只因这李神通正是自己八叔李亮之子,自己的嫡亲堂弟,年岁比自己还小一岁。
李神通个头不高,身材消瘦单薄,稚气未脱的脸上却透着几分意气飞扬。他翻身跃上马背,手中是一张几乎与他等高的巨弓。
“驾!”李神通轻磕马腹,那马缓缓加速,沿着驰道飞奔。
驰至场中,李神通抬手连射两箭,箭似流星,“砰、砰!”两声,两支羽箭不但正中雀身,且将坚硬的金丝楠木屏风射得一阵颤动,足见弓矢力道之强。
一时间,场中彩声四起,震耳欲聋。
那家将又策马而出,大声道:“李神通公子两箭皆中,请至棚中安坐。”
他转向围观人群大声道:“今日共有三十七位公子上场,射中双雀的仅有侯定远、权弘寿、田世师、李神通四位公子,今日比试到此......。”
李渊心中一惊,暗道:“糟糕,来得晚了。”就在此时,忽见一骑飞驰而至,大声道:“晋王殿下到!”
人群顿时一阵骚动,纷纷交头接耳道:“晋王来了?难道连晋王殿下都要亲自下场比试吗?”
场东的凉棚下快步走出十余人,为首的正是神武郡公窦毅,他也是满脸惊诧:“晋王是当今万岁次子,难道连他也要......?
只见数百羽林骑兵自北而来,为首一人十三、四岁年纪,肤色白皙、姿容俊美,顾盼之际风神潇洒、神采照人,正是杨坚次子,晋王杨广。陪在他身边的却是右武卫大将军窦荣定。
窦毅快步迎上,端肃揖礼道:“下官参见殿下!”
杨广急忙下马,恭敬回礼道:“上柱国免礼,小王愧不敢当。”
见窦毅面有疑惑,杨广微笑道:“上柱国,小王是奉母后之命前来,母后听闻明堂比箭招亲,特命小王前来观摩。”
窦毅略有迟疑,道:“谢娘娘挂怀,不过却是不巧,方才比箭已经结束......。”
杨广闪眼看向窦毅身后,侯定远、权弘寿、田世师、李神通四人他都认识,侯定远是已故北周骠骑大将军、肥城郡公侯伏侯植之子,权弘寿是已故北周名将、荆州总管、千金郡公权景宣之孙。
杨广一愣,转头看向窦荣定,目中流露出询问之色,窦荣定却向窦毅道:“天武,只有这四位青年才俊入闱吗?”
窦毅不明其意,道:“荣定,确实只有这四位......。”
杨广游目四顾之间,忽向场边招手笑道:“表哥!你怎地还在场外,莫非来迟了吗?”他招手示意的,正是李渊。
李渊见众人都看向自己,只得硬着头皮挤入人群,来到场中,向杨广躬身见礼。
杨广笑吟吟拉住李渊向窦毅道:“上柱国,小王表哥今日在宫中当值,来得晚了些,请你看在小王面上,让他也试上一试。”
窦毅向窦荣定问道:“荣定,这位公子是?”
窦荣定笑道:“这是唐国公、文彬太尉(李虎字文彬,官至西魏太尉)之孙,皇后娘娘的亲外甥——李渊,李叔德。”
窦毅恍然大悟,急忙揖礼道:“原来是叔德世兄,久仰、久仰。”李渊也急忙见礼,又向堂弟李神通微笑示意。
杨广却在李渊耳边压低声音道:“表哥,是姑父向母后提起你要来比箭,母后担心你来迟无法参赛,这才命姑父和我来为你通融,你可要好好表现哟。”
不待李渊说话,又向窦毅朗声笑道:“上柱国,小王只是观摩,不带任何倾向,您只要给我表哥一个机会,如何择婿还由你公平抉择。”
窦毅忙道:“叔德世兄玉趾光降,我纥豆陵氏满门生辉,就请一展神技,令我们开眼。”
李渊见无路可退,索性定下心来,沉稳道:“小侄献丑了。”
众人簇拥杨广去凉棚中就坐,只见李渊策马缓缓行至场西,探手将鞍边长弓摘下,双腿一夹马腹,那马骤然加速,瞬间便已将马速提至巅峰。
窦毅、窦荣定都是识货之人,不禁齐声道:“好骑术!”
眨眼李渊已至场中,却不见他射箭,杨广奇道:“表哥为何不射......?”
话音未落,李渊已如一阵风般驰过,眼看就要到场边,却见他陡然上身后仰,侧卧马背上拉动弓弦,“砰!”地一声,两道白光射出,竟是一发双矢!
此时李渊距雀屏足有三百步之遥,但两支长箭疾如流光,仿佛跨越时空,齐齐射中屏风。屏风一震,被箭射得向后移出寸许,几欲倾倒。
“好!”杨广第一个高声喝彩,带头鼓起掌来。
那家将又纵马驰出,正待说话,忽地“咦”了一声,拨马向屏风驰去,行至近处凝神细看,不由一惊,高声道:“李渊公子两箭皆中雀目,箭矢射透屏风!”
立时,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毅)于屏画二孔雀,求婚者射之,前后数十辈莫能中。高祖后至,两发各中一目。——《旧唐书·卷五十一·列传第一》
隋开皇二年,陈太建十四年,公元582年,三月,尚书右仆射高熲风尘仆仆从寿阳返回长安。
两个月前,杨坚命高熲、长孙览、元景山督率大军从淮南向长江集结,准备渡江攻陈。
同月,在位十三年的南陈天子陈顼驾崩,太子陈叔宝继位。
二月,隋军与陈军在涢口(今湖北武汉西湖区新沟镇)、甑山(今湖北孝感汉川)、沌阳(今湖北武汉蔡甸)一带遭遇,连续爆发小规模战事,隋军占据上风,陈军被迫南渡长江,撤回郢州(今湖北武汉武昌)。
原本旗开得胜、形势大好之际,杨坚的一道密旨突然送到高熲军中:
“据长孙晟、李安奏报,去年十二月,突厥他钵可汗病逝,汗位由其侄阿史那·摄图继承,号为沙钵略可汗。沙钵略收继庶母前朝千金公主宇文氏为可贺敦,宇文氏对周朝禅让本朝不满,日夜鼓动沙钵略南侵。日前,蔚州(今山西晋中)总管韩僧寿、朔州(今山西朔州)总管李充奏称,辖境之内频繁出现突厥小股游骑,疑为突厥大军前锋斥候。今将此情传告,特征询独孤意见。”
高熲看罢密旨,当即对外宣称,南陈天子驾崩,自古礼不伐丧,命大军暂缓攻陈,由元景山节度诸军,自与长孙览飞骑返回长安。
杨坚亲自接见二人,同时召太子杨勇、卫王杨爽、晋王杨广、广平王杨雄、河间王杨弘、邓国公窦炽、申国公李穆、任国公于翼、神武公窦毅、纳言苏威、吏部尚书虞庆则、御史大夫杨素、内史令李德林、奉车都尉长孙晟入宫,召开御前会议。
杨坚头戴纱帽,身着黄色粗布圆领袍衫,金玉锦绣一概没有,即使贵为天子仍一如既往地朴素整洁。
他目视众人,用略带沉重的语气道:“各位爱卿,突厥新任可汗沙钵略公然扬言,他是周朝女婿,打算为岳家报仇,起兵侵犯我朝。近来突厥各大部落调动频繁,兵马不断向南集结,游骑已至幽、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为今之计,你们有什么见解主张?”
众人将目光一齐投向十六岁的太子杨勇,毕竟他是国之储君,抢在他之前说话就乱了上下尊卑。
杨勇面容文秀,气质沉稳,缓缓道:“父皇,儿臣以为,沙钵略所谓为周朝报仇云云,不过是一句托词,其真实目的是阻止我朝灭亡南陈!”
杨坚目露欣赏神情,微笑鼓励道:“讲下去。”
杨勇道:“是。突厥贪财好利,恃强凌弱,素无信义可言。昔年周、齐相争,竞相讨好突厥,他钵可汗生前就曾公然扬言:‘我在南方有两个孝子,何物不可得?’后来武帝灭齐之所以历尽艰险仍百战不回,务求一鼓作气拿下晋阳,就是担心突厥反应过来会横加干涉,失去灭齐良机。如今沙钵略见我朝大举伐陈,终于吸取教训,提前动员,悍然侵入我朝北疆,除了劫掠财物,更主要的目的还是妄图迟滞父皇一统华夏的进程。”
李穆由衷赞道:“太子殿下所言,鞭辟入里,入木三分,老臣也认为,突厥报仇是假,阻碍我朝一统华夏是真。”
杨坚微笑道:“勇儿,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杨勇皱眉道:“儿臣以为,我朝应对突厥采取守势,先集中精力灭亡南陈,只要中华一统,我朝国力必然大增,将来再对突厥反击,为时不晚。”
杨坚目光凝重,却不置可否,只向众人道:“太子的见识,你们以为如何?”
众人沉吟之际,杨广朗声道:“父皇,儿臣想的与大哥有所不同。”
杨坚看了看脸色微有些不自然的杨勇,道:“阿英,说来听听。”
杨广形貌酷似母亲独孤氏,完美继承了外祖父独孤信的俊朗风姿,且神情较之杨勇更为自信,慨然道:“突厥与我朝边境绵延数千里,秦州、凉州、兰州、灵州、夏州、并州、幽州从西到东无处不在突厥的攻击范围之内,试问,如何防守?在何处防守?要多少军队防守?”
他略一停顿,道:“突厥兵势浩大,只要分路突进,极难守御,若不能将其制服就贸然南征,万一征伐受阻,腹背受敌,我朝形势危矣!昔年大秦天王苻坚拥兵百万、投鞭断流,何等强盛?结果淝水一败就身死国灭,根本原因就在于内部隐患太多。故此,儿臣以为,灭亡南陈之前,必先降服突厥,根除后患!”
众人听他侃侃而谈,无不暗暗点头。
杨坚却依旧不加评论,又问邓国公窦炽:“光成老大人,太子和晋王之言,您以为如何?”
窦炽现年七十五岁,是当年追随孝武西迁唯一还在世的名臣宿将,他历经北魏、西魏、北周、隋四朝,战功显赫、政绩卓著,资历之深、威名之盛,便是李穆、于翼也远远不如。
去年年初,群臣联名倡议北周天子宇文阐禅位给杨坚,唯独窦炽拒不附议。杨坚登基后,出于对扶风窦氏的尊重,仍拜窦炽为太傅,赐赞拜不名殊礼。
但后来查知,窦炽次子窦恭曾与尉迟迥暗中勾连,欲图谋反,杨坚将窦恭赐死,却继续重用窦炽之子窦茂、窦览、窦深、窦嶷以及侄子窦荣定、窦毅等人,又多次亲赴窦炽府中,抚慰窦氏族人。
窦炽皓首如雪,核桃皮似的脸上无甚表情,缓缓道:“陛下,老臣以为,太子和晋王说的都有道理,但也都有失偏颇。历来中原王朝与北方胡人交战,胜之不难,难就难在守无可守,攻无可攻。”
杨坚深长叹息道:“邓国公所言极是,那依您之见呢?”窦炽道:“老臣以为,还该沿袭当年大周之策,以笼络、和亲、羁縻为上。”
杨坚点点头,又征询其他人意见。
杨爽、杨雄、杨弘主张大张旗鼓,远征突厥王庭;李穆、虞庆则、长孙览主张坚壁清野、御敌于国门之外;高熲、杨素主张诱敌深入,围而歼之;于翼、苏威、李德林则主张多赐突厥财物,伴以和亲,化干戈为玉帛。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杨坚静静听着众人发言,待逐渐安静下来,这才微笑道:“长孙郎,你怎地一言不发?”
坐在最末端的长孙晟颇有几分局促,毕竟座中众人都是一、二品的朝廷重臣,他不过是一个从六品的奉车都尉,若不是前年曾出使突厥,杨坚特别召见,哪有资格参与御前会议。
长孙览向侄子鼓励道:“季晟,陛下从善如流,你有什么见解,尽管说来。”
长孙晟一揖,炯炯有神的眸子顾盼生辉,道:“陛下,臣在提议之前,想先讲一讲突厥的来历以及其内部人事变迁。”
杨坚对长孙晟极为器重,微笑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长孙郎尽管细细将来。”
长孙晟道:“陛下、太子殿下、各位王爷、大人,突厥部落原本起自极西之海(今欧亚相交的里海),距长安足有三万里之遥。由于惨遭当地部落屠杀,突厥在首领阿史那·阿贤设的带领下被迫向东迁徙,魏朝初年来到都斤山(今外蒙古杭爱山)一带,成为柔然汗国境内的一个小部落。”
长孙晟见众人凝神聆听,受到鼓励,接着道:“突厥人是草原上少见的善于冶铁的部落,故此成为柔然人的锻铁奴,由于草原各部都缺少铁器,纷纷将财物与突厥交换,因此日渐兴盛。魏朝末年,柔然可汗阿那瑰应魏朝之请大举南下,与广阳王元深、安北将军尔朱荣联手,平定六镇之乱。此时,原本臣服柔然的铁勒见国中空虚,就准备偷袭柔然王帐,而突厥在其首领阿史那·土门的率领下奋起阻击,大破来犯的铁勒,为柔然立下大功。”
杨坚道:“可我听太祖说过,柔然却是被突厥所灭,这又是怎么回事?”
长孙晟道:“陛下,太祖说得不错。土门率部击败铁勒后,自认为有大功于柔然,就向阿那瑰可汗提出,希望迎娶柔然公主郁久闾氏为妻,可阿那瑰不但不答应,还遣使辱骂土门。土门一怒之下,起兵造反,开始与柔然为敌。此时,魏孝武帝刚刚西迁关中,土门派使者来到长安,向周文帝求娶魏朝公主。”
杨坚笑道:“这土门倒也有趣,这么喜欢向别人求亲,难道他自己就找不到老婆吗?”众人闻言都笑。
长孙晟也笑道:“突厥自称其先祖为母狼所养,又与母狼交配,生下后代,渐渐繁衍起来,所以突厥人很少内部通婚,大都是求娶外族女子为妻,若遭拒绝往往大打出手,搅得四邻不安。”众人又复大笑。
长孙晟接着道:“突厥人质朴野蛮,战力却十分惊人,阿那瑰初时有些轻敌,连续被突厥打败,很多原本臣服柔然的部落就转而臣服突厥。魏废帝元年(公元551年),突厥与柔然在怀荒(今河北张家口张北)决战,突厥大获全胜,阿那瑰兵败自杀,土门便正式建立突厥汗国,成为第一代突厥大可汗,后人称其为伊利可汗。”
杨坚道:“这厮可算是突厥的太祖武皇帝了,起自草莽、百战开国,倒也有些真本事。”
长孙晟道:“当时周文帝听闻突厥战胜,立即将元魏宗室长乐公主嫁给伊利可汗,伊利可汗便尊奉新继位的魏恭帝为岳父。此时阿那瑰虽死,但柔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阿那瑰的叔叔邓叔子仍在,继续率柔然残部与突厥作战。一年之后,伊利可汗病死,将汗位传给四子中的长子阿史那·科罗,这就是突厥第二位大可汗,号为乙息记可汗。”
长孙晟略一停顿,又道:“乙息记可汗继位后,对邓叔子所部穷追猛打,终于在沃野镇(今内蒙古五原东北乌加河以北)将柔然残部彻底击败,邓叔子亡命逃至长安,请求庇护,但周文帝考虑到须联合突厥对抗刚刚建立的齐朝,便将邓叔子斩首,送于乙息记可汗。”
于翼插口道:“此事在当年朝中颇有争论,不少人认为邓叔子穷途末路前来投奔,杀之不仁。文帝力排众议,坚持将邓叔子斩首。邓国公,我记得当时你就曾上表反对过。”
窦炽摇头叹息道:“当时我确曾反对,不过从后来情况看,文帝确实是对的。当时齐主高洋刚刚登基,多次准备西征关中,就是因为北方突厥与文帝交好,频繁袭扰齐人,逼得高洋屡次北伐,减轻了我朝的压力。当时南梁又深陷侯景之乱,周文帝趁机夺取巴蜀,攻灭江陵,扶立西梁,这才有了后来的大好局面。这一切的一切,足见文帝的目光之远大,实非常人能及。”言罢白须颤抖,目光湿润,连连感叹。
杨坚见他对宇文泰如此怀念,心中微有不安,忙道:“长孙郎,接着讲。”
长孙晟道:“一年之后,乙息记可汗病重,但在继位人选上碰到了麻烦。他的长子阿史那·摄图虽已成人,但他的弟弟阿史那·俟斤这些年东征西讨、战功显赫,在突厥国内威望崇高。乙息记可汗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将汗位传给弟弟俟斤,这就是突厥第三位大可汗——木杆可汗。”
杨坚道:“木杆可汗?岂不是与太祖联手攻打晋阳的木杆可汗?”
长孙晟道:“正是,这位木杆可汗据说面宽一尺,眼若琉璃,刚猛暴烈,悍勇过人。他生平唯一的喜好就是征战,继位后西破嚈哒,东走契丹,北并契骨,威服塞外。同时,他的叔叔,也即是伊利可汗的弟弟阿史那·莫贺咄,号为室点密可汗越过金山(今阿尔泰山)向西攻伐,兵锋所至,灭国无数。至此,突厥疆域东至辽海(今渤海湾),西至西海,南至大漠(今塔克拉玛干沙漠),北至北海(今俄罗斯贝加尔湖),疆域万里,国势鼎盛。”
窦毅叹道:“当年我奉大冢宰宇文护之命,赴都斤山为周武帝迎接木杆可汗之女阿史那皇后,亲眼所见突厥牙帐的鼎盛辉煌,当时西域各国君主、草原各部首领数百人匍匐在木杆可汗脚下,那种场面真是令人叹服。”
长孙晟道:“此后,木杆可汗病重,同样也没有将汗位传给自己的儿子阿史那·大逻便,而是效仿哥哥乙息记可汗的做法,而是传给了弟弟,也就是伊利可汗第三子阿史那·库头,这就是突厥第四位大可汗——他钵可汗。此时突厥国势达到巅峰,但内部势力也错综复杂到了极点,为了平衡各方,他钵可汗封自己的弟弟,也即是伊利可汗第四子阿史那·褥但为步离可汗,统御西部突厥,封大哥之子摄图为尔伏可汗,统御东部突厥,封二哥的长子阿史那·大逻便为阿波可汗,次子阿史那·伏图为贪汗可汗,又封叔叔室点密可汗之子玷厥为达头可汗,统御金山以西的辽阔疆域,这样一来,突厥汗国就同时拥有一大五小共计六位可汗。”
杨坚似乎把握到了长孙晟这番长篇大论的用意,缓缓道:“长孙郎,你说这么多,是不是说,突厥内部也有人事纷争?”
长孙晟道:“陛下英明,突厥由于实行兄终弟及制度,导致前任可汗之子往往不能继承汗位,但这些人又继承了相当多的部落人口,势力越来越大,内部斗争自然也就越来越激烈。去年他钵可汗病重,对自己的儿子阿史那·庵逻说:‘世上最亲的莫过于父子,但我哥哥没有把汗位传给他的儿子大逻便而是传给了我,如今我要死了,决定把汗位还给大逻便’。”
杨坚摇头道:“他钵这个做法有问题,既然他要归还汗位,就应该还给大哥乙息记可汗之子摄图,如今还给二哥之子大逻便,摄图岂能心服?”
长孙晟道:“不错,他钵死后,大逻便原本打算继承汗位,摄图果然联合突厥内部各方势力,全力支持他钵之子庵逻继位,并公然扬言:‘若立庵逻,我将带领所有兄弟忠心侍奉他,若是大逻便继位,我必严阵以待,用利刃长矛对待他’!”
将立大逻便,众不服。摄图后至,谓国中曰:“若立庵逻,我当率兄弟事之;如立大逻便,我必守境,利刃长矛相待。”——《北史·卷九十九·列传第八十七》
杨坚笑道:“这个摄图无非是自己想上位,却打出拥立庵逻的旗号排斥大逻便,果然有些手段。”
长孙晟道:“陛下明鉴,摄图在突厥第三代皇族中年岁最长,实力最强,他如此表态,大逻便人单势孤无法抗衡,庵逻就此成为突厥可汗。不过大逻便却不死心,每日在庵逻面前肆意辱骂,盛气凌人。庵逻性格懦弱,不善争斗,无奈之下,索性将汗位送给了摄图,摄图便成为突厥第五位大可汗,号为沙钵略可汗。”
虞庆则道:“草原部落素来信奉强者为王,庵逻实力不济,强赖在汗位上也是自寻死路,让位给摄图不失为明智之举。”
长孙晟道:“如此一来,突厥内部其实已是矛盾重重,其中最尖锐的矛盾主要有三对:第一,金山以西的达头可汗玷厥兵强马壮,实力不在沙钵略之下,但因为他只是伊利可汗的侄子,不算正统嫡脉,尽管垂涎大可汗之位,却只能屈居堂侄沙钵略之下;第二,阿波可汗大逻便原本是叔叔他钵可汗亲口指定的继承人,却因为沙钵略作梗,痛失汗位,因此心怀怨恨,离心离德;第三,沙钵略还有一个亲弟弟名叫处罗侯,此人平日好谈仁义,精于伪装,善于收买人心,在突厥内部也颇有人望,沙钵略对他极为忌惮,长期打压,二人貌合神离,矛盾重重。”
杨素笑道:“长孙都尉去了突厥一趟,竟将突厥内部底细摸得如此清楚,殊为不易,令人佩服!”
杨坚颔首道:“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这不仅是立身之本,也是治国之道。长孙郎,你接着讲。”
长孙晟目光坚毅,缓缓道:“故此,微臣认为,要想真正制服突厥,应军事、政治双管齐下,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军事上前期应以防御为主,毕竟我朝新立,江南未平,还不具备大规模远征的能力。政治上由臣作为密使潜入突厥,与达头、阿波、处罗侯等人联系,实施策反,挑动离间,远交近攻,离强合弱,使突厥陷入内乱。待到时机成熟,我朝就可出动大军,犁庭扫穴,廓清塞北!”
“今宜远交近攻,离强合弱,通使玷厥,说合阿波,又引处罗,首尾猜嫌,腹心离阻,十数年后,必可一举而空其国。”——《隋书·卷五十一·列传第十六》
杨广偷眼看见杨坚频频点头,满面笑容,当即大声道:“父皇,长孙都尉之策,可谓刚柔并济、标本兼治,儿臣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儿臣斗胆提议晋封长孙晟为大将军,赐以专阃之权和金银财物,让他全权处理突厥内部事务。此事极为机密,此后应直接向父皇禀告!”
杨勇心中大起不安,长孙晟的献策其实已经否定了自己全面防御的提议,而杨广又趁机大作顺水人情,公然向长孙氏示好,收买人心,不禁脸上微微变色。
高熲是杨勇岳父,心思转得最快,立即趁杨坚尚未说话插口道:“长孙都尉确是深谋远虑、老成谋国。不过陛下刚刚改革官制,设上柱国至都督等十一级武官职衔,若由都尉直接晋封大将军,连升五级,恐怕招惹非议,启小人幸进之心。不如先晋位车骑将军,待日后因功循序渐进,似乎更为稳妥。”
杨坚似乎对这些臣子的小心思毫无察觉,只微笑道:“长孙郎,晋王和独孤仆射都是为你好,只是深入突厥说起来容易,其实危险至极,你可要小心行事。”
长孙晟慨然道:“微臣不求官职富贵,只求建功立业,报效国家!”
杨坚朗声大笑,道:“好!有志气,不愧是长孙家的好儿郎!”
此后,隋朝只留元景山、贺若弼、韩擒虎驻防淮南,防备南陈,其他举朝精兵强将尽数调往幽(北京)、云(大同)、夏(榆林)、灵(吴忠)、兰(兰州)、凉(武威)诸州,枕戈待旦,以待突厥。
当夜,璀璨星空下的渭河北岸,一身黑色劲装的长孙晟隔水深情凝视长安良久,毅然翻身上马,向身后百余名随从道:“弟兄们,走,我们去看看天山明月、塞外长天!”
众随从轰然称喏,跃马扬鞭,驰入黑暗之中……。
未完待续,欲知大隋与突厥的战争中涌现了多少英雄传奇,请看下集《铁血忠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