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清样》—撰文 | 文一刀
近来闲时只爱三件事:老茶、忆旧、读史。老茶越喝越舒坦,忆旧总能生情怀。而观看历史,一是无奈:自身欠账太多,现实也越来越不好说;二是有趣:就像许多事情证明了“所谓谣言不过是遥遥领先的预言”那样,越看越觉得“历史是过去的现实,现实是历史的重复”这种说法有道理。
今儿中午起来一睁眼,满屏都是“康康舞”,让人很无语。窃以为,对为官一地者的评价,或在任期内现有现说,或在离去后过阵子再看。临行时的赞美感叹大集合总显肉麻,趁势发牢骚更没出息(有话你咋不敢早说)。眼下,保持沉默却是最合适态度。
前几天看到一篇口述史,是西北大学商科创始人、民国时任陕西省议会议长的马凌甫对康有为赴陕之行回忆。马凌甫是陕西合阳人,生于1886年,毕业于日本明治大学政治经济科。曾任西北大学创设会委员、商科学长、教务长以及陕西省第三届省议会议长、陕西省教育厅厅长、全国经济委员会委员等职。
康有为赴陕期间发生的风波则是陕西近代史上极有影响的事件之一,当时也闹得满城风雨、举国哗然。其事有说是一场误会,有说是借题发挥,无论哪种却都认为事件背景是新旧思想斗争使然。
马凌甫作为亲历者之一,他的回忆对事件还原必然更真实,相比其他描述该事件的文字值得一读。读后只觉得,表面上看事件主角是康有为,倒不如说反映的是生长、生活在陕西、西安这方水土上的人文百态与社会性格。值此时刻,无论谁赶赴西安之前,看看这段小文都是有益有趣。
这些年,西安缺少的其实是一直是个耐心、坚持、从容不迫的“工笔画家”,可惜来的都是“大写意”。
《康有为在西安》来源:各界文史
1924年,陕西督军刘镇华为标榜自己礼贤下士,请康有为到西安讲学。当此之时,正是新文化运动的高潮之际,康的赴陕之行并未受到陕西青年学子的追捧,反而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波。本文是当时陕西省议会议长马凌甫对康有为赴陕之行的回忆。
马凌甫:康有为是保皇党的首领,在政治上主张君主立宪。戊戌政变中虽遭到惨重失败,但是他的政治态度在辛亥革命以后仍然没有改变。当直系军阀一战败皖,再战败奉,吴佩孚正在洛阳呼风唤雨的时候,康有为曾以游览古迹名胜为名,到洛阳做过吴佩孚的上宾。陕西督军刘镇华为标榜自己礼贤下士,也请康有为到西安讲学。1924年春,康有为果然由洛阳到了西安。陕西孔教会人士及讲理学的先生们特别表示欢迎,一般称康有为为圣人,有见面行拜跪礼者,康亦安然受之而不辞。他到西安第二天,就先到文庙行祀孔礼,陕西讲理学最有声望的牛兆濂等人均往陪祭。康在祭文中有“西行不到”的语句,意为孔子当年没有到过秦国,我今天已经到陕西来了,这说明康有为在思想上也隐然以圣人自居。
隔了几天,刘镇华要请康有为对各校师生讲演,那时我是陕西省议会议长,就同我谈及请康讲学的事。我说:“五四运动以后,中国学术界的新思潮正在蓬蓬勃勃日新月异地向前发展,康有为的学术思想固然有它的历史价值,但在目前,教育界早已认定它为今人不弹的古调。康来陕游历时待以优礼,或在孔教会同各位老先生讲讲学问,自属佳事,若对各校师生公开讲演,恐不相宜。”但是当时就有许多人不同意我的说法,因而就决定日期,请康有为在易俗社讲演,命各校师生都来听讲。这时正是新文化运动达到高潮之际,一般流行的口号是打倒“孔家店”,把孔子称为“孔老二”,已经不再称为“至圣先师”,因此各校师生在前去听讲的时候,思想上就起着一种抵制。这些情形事前已露出迹象,刘镇华为慎重起见,届时亲往主持会场。康有为开讲之后,满口广东话,大家都叫嚷着不懂,于是就请陪康同去的张扶万作翻译。他讲的题目是《有物有则的“则”》,第一段刚讲完,学生们就纷纷退席,但门口有卫兵阻止,未能出门。虽有少数学生从窗户跳出,未能走的还是多数,不得不勉强留下来听完,这一幕才算终场。
散会后,有人告诉我说:“今天会场秩序极不好,若不是督军在场坐镇,就会一哄而散。”我问:“为什么发生这样情况呢?”他说:“康的讲演极肤浅,简直把陕西人当小孩子看,因而惹起大家的反感。”我想这话是相当对的,因为康有为到陕西态度极傲慢,凡是去见他的人,不管是谁,他都带着教训的口气来讲话。当时的长安县长王文同本是一位老先生,学识还不错,一日去见康,康问长安县有多少户口,王一时答不上来。康就毫不客气地说:“你连户口两字都不懂吗?户就是窗户的户。”同时用手指着自己的嘴说,“口就是这个。”弄得王文同面红耳赤,狼狈而出。这不过是一个例子,其他情形多类于此。康性嗜古董,一般人因他精于鉴别,有古董就拿来请他鉴赏。他拿到手里就说很好很好,随即把它纳入自己的口袋,口头表示道谢了事。这样的情形不胜枚举。如熊大冥素喜搜罗古代钞币,某日把他视为珍宝的一些钞币拿出来请康鉴赏,康拿钞到手,就说“很好,谢谢”,弄得熊大冥目瞪口张而不敢言。因熊是刘镇华的部下,康乃刘的上宾,只好忍气吞声而罢。
康有为到陕,不但隐然以圣人自居,且好谈佛学,自谓18岁就读华严佛法,因此有暇便漫游佛寺,见寺内古佛像辄称赞不已,使得和尚不能不送给他。有一天他在卧龙寺看见寺内存有宋版藏经,心甚爱之,就向寺僧定慧说:“此经残缺不全,愿以新印正续藏经两部相换。”定慧不敢做主,只说“此事要开佛教会,请众公决”。康以换经既不能即时决定,就想先借一部分看看,于是派住在中州会馆负责招待他的省府人员带了两名马弁、一辆轿车到卧龙寺借经。当时是否持有借函或借条不甚清楚,而去的人态度也很不好,没有取得寺僧同意,把经装了一轿车,拉上就走,由于行色仓皇,还在路上丢掉了几本。
走后寺僧到处呼吁,请各界人士支援。高戒忍、杨叔吉、李宜之等就以保存古物为名,邀请地方人士开会讨论。他们曾到省议会见我,说宋版藏经系地方古物,康有为派人劫去,地方人士不能置之不理,开会时请我参加,我不能不去。我记得同我一道去的还有陈钟秀。到会的除杨叔吉、高戒忍、李宜之外,还有些什么人,我已记不清楚了。当时有人说:“康是借经,我们要求他立即归还,如果不还,再研究进一步办法;有人说他本来就不是借经,如果说是借经,他是向何人借的?寺僧本是管经的人,到处求援,当然是没有得到寺僧同意。孟子说‘非其有而取之者盗也’,况且去的人带着马弁,持着手枪,这种行为等于强盗。我们应该以刑事案件向法院起诉。”大家都赞成,因陈钟秀是学法律的,就推他起草诉状,以盗经案控康于法院。法院按照刑事手续,马上出了一纸拘票,派法警到康所住的中州会馆拘康归案。法警到会馆门口,为卫兵所阻,只将拘票让卫兵看了一下,即行转回。这不过是面子上给康以难堪而已。
此事发生后,康有为当然冒火,刘镇华也觉得面子不太好看,于是客要告别,主人便拱手相送。临走的时候,康先向省府要了十几匹驮骡,装了几十口箱子。陕人以为一定装的是藏经,其实是康在西安浏览古迹名胜时认为是秦砖汉瓦之类,被当地人视为不值一钱的东西,一时误会,把圣人盗经的事扩大宣传起来。于是先以古物保存会的名义电告开封胡笠僧,请求郑州车站查扣,又电老河口所驻陕军蒋朗亭不要放行。不知消息怎么传到上海,徐朗西也电省议会询问情由,不久上海报上就刊出一人挑经卷在前跑,一僧在后边追赶的漫画,并写明寺门是“卧龙”,又题了几个字是“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这样就把圣人盗经的事哄动得举国皆知。其实经并未被盗走,康走后仍还原处。
像这样开玩笑式的一幕恶剧,给圣人画了一副丑恶的面貌,虽然有些过分,但就当时的社会潮流历史背景来说,也不是偶然的。这次康到西安,除少数老先生外,一般人士特别是醉心于新文化的青年学子,看到“康有为”三个字都不甚欢迎,而康又骄傲自满,目无余子,以致遭受时代潮流的冲击。康有为的书法是人所共赏的,他在西安确也写了不少的对联赠人,但为矜奇,每次赠人的联语都将某人的名号嵌入。我亲眼看到的就有很多,就我所忆及的他给关中道尹贾巨卿所写的对联是“巨海无波浪,卿云耀汉霄”。有人说他给实业厅长刘楚材写的是“楚国无以为宝,材木用不可胜”。当时就有人送了他一副联语:“国家将亡必有,老而不死是为。”这两句话的原文是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此讽刺圣人,真可谓虚而不虚。
康有为这次到陕西究竟有无政治作用,当时鲜有人注意。他见人讲的是“孔子尊王”、“春秋大一统”一类的话,对经济也很注意,曾为刘镇华献过这样一个策,以陕西农民所有的土地作股本,筹设一个土地银行,大量发行债券,发展地方经济。刘镇华因我是民意机关的代表,就同我谈及此事,他说:“你是研究经济的,究竟外国有无此类银行?”我说,不管外国怎样,就陕西目前情况来说,此议一倡,马上就会激起农民的反抗。刘也深以为然,此事遂寝。后来国民军占领北京,溥仪被逼出宫,故宫全部开放,在陈列的文件中有康有为向溥仪的报告,说洛吴陕刘他已运动成熟,对复辟均能效力。刘镇华和我看到这个文件都不禁愕然,但事已过去,只好付之一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