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15回,北静王出场几乎满足了我们对贵族想象的所有条件。曹雪芹向我们描述的仿佛是一个在我们身边又不食人间烟火的人。
从北静王的衣着到言谈举止,无不透露着高贵、庄重、典雅和恢弘的气度。
我们先看一下原文:
话说宝玉举目见北静郡王水溶头上戴着洁白簪缨银翅王帽,穿著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系着碧玉红鞓带,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丽人物。宝玉忙抢上来参见,水溶连忙从轿内伸出手来挽住。见宝玉戴着束发银冠,勒着双龙出海抹额,穿著白蟒箭袖,围着攒珠银带,面若春花,目如点漆。水溶笑道:“名不虚传,果然如‘宝’似‘玉’。
洁白簪缨、银翅王帽、江牙海水、坐龙白蟒,如果不是曹雪芹亲眼所见,是很难写出这么自然而具体的服饰的,语言也是恭肃之中带着流畅和真实。
宝玉作为一个公爵的后人,无疑也是一个贵公子,从宁荣二公打下这份功绩到他这一代,其实已经完成了从贫到富、从富到贵的历程,确切的说,到贾政辈就应该具有骨子里的高贵了。
但高贵也是有等级的,宝玉和平常人比,也许已经鹤立鸡群、卓尔不凡了,但和北静王一对比就显得有差距了,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气质和气度是伪装不出来,也是一时半会儿提升不了的。
虽然宝玉常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但对北静王却是绝对的例外,甚至有一种心悦诚服的臣服感。
两个贵族少年,都是翩翩公子,对于相貌的描写,恰好也都是八个字,
一个面如美玉,目似明星,一个面若春花,目如点漆。我总感觉作者在告诉我们两个人在现实中应该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
正如周汝昌先生考证的,曹雪芹的一个姑妈,嫁给了平郡王纳尔苏,生下后来的平郡王福彭。当然我们不去考证这些复杂的人际关系,但从原著上看,北静王似乎有平郡王福彭的影子,尤其从北静王与贾府的关系来看,更是非同寻常,超越了平常的官宦关系。
北静王的语言也是非常符合身份的,很能体现一个王的修养。
向贾政笑道:“令郎真乃龙驹凤雏,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未可量也。”贾政忙陪笑道:“犬子岂敢谬承金奖!赖藩郡余祯,果如是言,亦荫生辈之幸矣。”水溶又道:“只是一件,令郎如是资质,想老太夫人、夫人辈自然钟爱极矣;但吾辈后生,甚不宜钟溺,钟溺则未免荒失学业。昔小王曾蹈此辙,想令郎亦未必不如是也。若令郎在家难以用功,不妨常到寒第。小王虽不才,却多蒙海上众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目。是以寒第高人颇聚。令郎常去谈会谈会,则学问可以日进矣。”
曹雪芹写作之所以出神入化,有一点就在于,你可以仅仅通过一个人的语言,就能判断出这个人的身份。
这是一种生活习惯性,三百年后,你没有见到这个人,没有感受过那个时代的生活,你依然能够感受到他的修养、气度、儒雅和王者风范,这个人物一开口你就知道他是北静王。
水溶道:“逝者已登仙界,非碌碌你我尘寰中之人也。小王虽上叨天恩,虚邀郡袭,岂可越仙輀而进也!”
这句话是我最喜欢的一句,有点文言文的感觉,但读起来又充满了虔诚,是长期接受良好教育的结果。
北静王的这次出场虽然着墨不多,却成了儒雅贵族的典范,把整个王者的形象定格在了读者的脑海里。
虽然后40回是不是曹雪芹的原笔尚有争论,单单从北静王的谈吐上对比,我们可以很肯定的说,至少对北静王的描写绝不可能出自同一个人,除非这个人真的江郎才尽了。
八十五回,北静王见了宝玉的举止言谈直接就官僚化、庸俗化了。
那北静郡王单拉着宝玉道:“我久不见你,很惦记你。”因又笑问道:“你那块玉儿好?”宝玉躬着身,打着一半千儿,回道:“蒙王爷福庇,都好。”北静王道:“今日你来,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吃的,倒是大家说说话儿罢。”说着,几个老公打起帘子,北静王说“请”,自己却先进去……
不但问好很突兀,那句“今日你来,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吃的”更是很奇怪,不要说北静王,就是贾政,我想也不会是这种口吻,一种完全出戏、失真的感觉。
我认为一个人的动作、语言都可以模仿,但同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现应该是一致的。也许人前人后有反差,但面对同一类人应该差别不大,像北静王这种前后判若两人的描写,当属不同作者。
这些对于我们一般读者而言,其实无关紧要,但我们能品味到第十五回出场的北静王是儒雅的、正向的,虽然身份上还是一个封建社会的王,却是封建礼仪的践行者、贵族文化的反映者。
而后四十回里的北静王则成了一个庸俗的官僚,
一个无需仕途经济的王,却混进了仕途经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