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余熙
东方熹微,晨雾氤氲。茅草燃起的炊烟袅袅飘逸……这是我知青生活的印记吗?
大钵的稀粥,碱黄的馒头,加上几疙瘩咬得“嘎蹦”脆响的深褐色的大头菜……这是我知青生活的印记吗?
粗黑的麻绳,将我们的同伴套上抓走,再见到时是那惨不忍睹的“反铐”和“背宝剑”……这是我知青生活的印记吗?
避蚊剂、煤油炉、伊拉克蜜枣、红山牌洗衣皂,更有那大大小小的语录本、决心书……这是我知青生活的印记吗?
......
5个年头。绝望、孤独、紧张、兴奋、悲伤……我那难以忘怀的知青岁月啊!
我不幸成为了中国当代历史上的知青!
我有幸成为了中国当代历史上的知青!
玻璃瓶里的青苹果
1971年春天,16岁的我被下放到湖北省蒲圻县的羊楼洞茶场(那时的名称为武汉市革命委员会“五·七”干校)。下放之初,艰苦的生活一下子就磨钝了我的锐气。

作者在茶场
首先,我为那每日三餐数月不变的唯一菜肴-——菜薹而大伤脑筋。从2月到4月,我们的饭碗里总是那黑乎乎的用大锅炒就的蔫红菜薹,而油星子是难见一滴的。大家常常是一闻到菜薹味道就要作呕。我至今仍不喜食菜薹,就与当年“食伤”有关。记得那天,我的室友周继敏终于在忍无可忍之中,提笔在饭票上写下一首“打油诗”:
下放三个月,油水实在缺。大便屙不出,硬得像生铁。
饭票很快被传到连队指导员手中。这位自己对寡淡无味的老菜薹也满是腹诽的老兄,竟然在全连队的“晚汇报”集会上,宣称此诗为“反动诗词”,作者当然也就是“反对上山下乡伟大运动的反革命分子”了。我们这群(有200多名)均为16岁的男女娃娃,无不吓得面色苍白。
要知道,在那个“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时代,谁落下这个罪名,谁就会是“永远被扫进历史垃圾堆的臭狗屎”了。于是,人与人之间开始互查笔迹,许多人无比虔诚地认真搜寻,千方百计想找“元凶”。最终结果出人意料,周继敏一直没有“落网”,大约是他尚无名气,字迹大众化而已。不过,我们由此知道了,哪怕碗里吃食再糟,也吱声不得。
后来,实在打熬不住,“五·七战士”们便自想新招:他们悄悄采回路边田头生长的野蒜,用酱油和盐浸腌片刻后以此佐餐。尽管那蒜辛辣刺鼻,但总比餐餐菜薹要有新鲜感。我也学得此法照方炮制,谁知没吃两天,眼睛便被蒜的辛辣刺得双泪纵横,而且结膜很快红肿。连队医生连忙阻止,说是此野蒜有毒,压根就不得沾口!此语既出,该菜匿迹。
这天,我被派到伙房“帮厨”,具体任务是添柴烧火。正干到上午10时,一只灰黑的喜鹊在我身后折腾了几下翅膀,竟趴在石头旁不动了。我连忙捉住它,又按宰鸡的程序将其处理停当,便找来一只搪瓷碗,将这只瘦骨嶙峋的鸟架子放入,再添满水,用平平的煤铲托住,从炉口送入熊熊燃烧着的炉里。少顷,水沸腾起来,并溅起团团煤灰烟尘。
很快,这野味便熟了。只是汤汁被溅得所剩无几。我和几个“厨友”三扒两夹地,眨眼就吃了个干干净净--这可是下放三个月来第一次见荤呐!大家吃得直咂嘴巴,还连叹“真过瘾,真过瘾!”
其实,连队也养有猪羊。但饲养者均为武汉市委和市政府下放的“走资派”,论级别个个“高干”,论饲养则人人外行。猪一头比一头瘦弱,唯一有肥者则因要留等各连队饲养成果比赛之用而一时半刻不会宰杀,所以我们再盼荤腥,也无济于事。“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这七想八想,虽可将盼荤念头弄得黯淡一些,但想从脑子里彻底扫除欲念,那还颇难。
“食色性也”,想食荤的人性焉可湮灭?
那天,一个名叫肖锋的小伙子在收工路上用锄头挖死一条长而粗的腹蛇,他将蛇挑在锄柄上带回来交给了我——我因有食鹊“恶名”而被误为擅理厨事。我将此蛇的皮先剥去,又将头砍掉,肠肚掏尽,再拿到池塘洗了半天,然后用一小锅放水,堆些柴草炖之。约摸半小时,一股浓香逸出,肖某和另几位嗜荤者将锅团团围住,大眼瞪小眼地紧盯着蛇肉汤直催我快添火。少顷,我揭盖细看,只见汤色白酽如,同牛奶,异香扑鼻,肉也发卷已熟。
及至我取出勺舀出鲜汤示之,众人竟纷纷退避,谁也不敢喝第一口--因为谁都知道这是一条剧毒的蛇呀!大家佯作谦让客套,个个都说:“你先喝,你先喝!”我因是自己剥皮洗涤,情知无毒,便率先干脆地喝了第一勺。哟荷!只隔了几秒钟,身边几位食客见我没有就地扑通,便放下心来,七嘴八口,顷刻将一锅滚汤连水带肉地吃了个底朝天。食毕,个个用手背边揩嘴边叹喟:“真鲜哪!哪怕毒死了也划得来!”
超负荷的体力劳动,和连今日牢饭都不如的伙食,使得我们这帮正长身体的孩子们,动辄兴起跑羊楼洞镇的念头。那条肮脏破旧的小石板街上有几家小店铺,里面多少陈列着一点儿聊供解馋的吃食呢!
我们当时每月“生活费”仅为16元,这钱需包一月的吃穿住用等一切开销,每人拮据程度自不待言。说是上街买吃的,或曰“打牙祭”,其实了不起也只能吃一碗一角八分钱的“肉丝面”,那面条之上的几片薄薄的肥肉皮,常常可被知青们吮在嘴里品味半天呢!
还有另一种吃食也一度风靡了知青群落,这就是装在大麻袋里的粘粘乎乎脏兮兮的“伊拉克蜜枣”。记得当时这枣8角钱一斤,我们常买上半斤八两,用店家那种粗糙的草纸包成一个尖角小包,握在手上,边走边吃,常常是人还没有回到连队,手中已空空如也。好景不长的是,许多吃过这枣的知青,都患上了慢性肝炎。“此枣可以传染肝炎”之说不胫而走,从此知青嘴里不得不又少了一味腻甜。
不久,又有一种“发饼”,3分钱一个,即由面粉加糖精烤熟的小饼,也赚过我们知青那为数极有限的银子。只是它的质量太次,碱性又重,其渣塞在牙缝整日吮不出来,所以终于没有成大气候。
这就是我们知青的“食文化”。

挑水吃
我就是在这种“馋食”的背景下,遇到那个青苹果的——那年4月的一天。我的病残的妈妈从武汉赶来。母亲要亲眼看看她的这个自幼丧父的可怜的儿子,是如何在广阔天地“茁壮成长”的。
妈妈当时面庞浮肿,跛着右腿,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青便装,随着我慢慢地走到了距连队3里地的羊楼洞镇上。刚刚踏上那条石板街,瞥见两侧有店铺的影子,妈妈就对我说:“我给你买点吃的吧!”我听后下意识地一摆手:“不要!你哪里有钱啊!”我知道妈妈当时正在拿着病休劳保工资,每月仅30多元。她还要抚养我的妹妹。"不,我要买!”妈妈执拗地说。
我们这时经过一家照相馆。我提议:“干脆照张像吧,别买东西了。"妈妈同意了。我们花了5角钱,在那家极简陋的小照相馆的二楼,在一幅非常低劣的有着亭台楼阁的风光景片前,照了一张黑白的“小二寸”从照相馆出来,我们又经过一家副食品店。妈妈驻足入内,对着柜台上的一溜玻璃瓶扫瞄。那瓶里,不外装着品种单调的糖果、发饼,还有红薯做成的粉条等物。
突然,我妈妈眼睛发亮了--她看到有只玻璃瓶里,装着几只青色的小苹果。蒲圻大约是不产苹果的,特别是羊楼洞,所以苹果竟被当作稀罕之物放在玻璃瓶里陈列着。
“这里卖的食品中,只有苹果才有营养!我给你买两个吧!”妈妈仔细地盯着苹果,边思索边说。尾随我们的售货员,是位干瘦的老头儿。他眼疾手快地揭开玻璃盖,一手抓出两只又小又青的蔫苹果来。我见此景,心头一酸,连忙说道:“只称一个吧!”那老头听后,放回一只,然后用秤将手中这只称过,报价:“4角2分钱!”
我妈妈愣住了。大约是她兜里只剩有几角钱了,大约是她想到这4角零钱将解决回程的火车票款了,大约是她盘算这钱可以买回供全家三口吃一餐的菜了……总之,我妈妈愣住了。我的心头又一次地被炙痛着。我不假思索地大声对那老头儿说:“我们不买了,我们不买了!”话音未落,我便拽起还在发愣的母亲,头也不回地离开那家极小的店铺……
事后多年,我多少次从那家店铺门口经过,但总不愿进去,哪怕一次。我总是低着头匆匆从那一排花花绿绿的玻璃瓶前穿过,我没有勇气再回忆那只苹果,那团青青的颜色。
注:作者1971年从汉口铁中初中毕业,下放到蒲圻县(今赤壁市)羊楼洞茶场七连。

3月讲座预告
打捞江城记忆 钩沉三镇往事

1938年江汉路•国货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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