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新冠疫情又一波来袭,谁都是“非必须不出门”,不可小觑,不可等闲视之。
就在这当口,一个电话却让我坐立不安。电话那头告诉我:“八年级走了!”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见我迟疑,电话里又说:“八年级老了。”我还没听懂。电话那头似乎感觉到了我的茫然,又补充说:“XXX死了……”
我这才明白,“八年级”是一个人的绰号。他是我俩的远房亲戚,我的外戚,他的族亲。应该是寿终正寝,享年接近九十了。按老家风俗和礼仪,我们两家都按说去奔丧的。可这疫情闹得,我只能写点文字,告慰亡灵。
我第一次知道“八年级”,大概是学前班年纪。那时,村里小孩儿多,时常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捉迷藏、玩游戏、东跑西颠。有天下午,一个年龄稍大的玩伴传下一个消息:“八年级骟匠来了。”我们一伙儿就跑往村口,看那人。
当时,农民被禁锢在村里,学大寨战天斗地,又备战备荒,难得出门。但凡来了外乡人,就像桃花源里来了武陵人,村里好多人凑近去看、搭讪。也怪我们身居交通闭塞的山里,和山外交往稀少。人们生活和生产用度以自产为主,比如作物种子是从上年口粮中扣留下的,家禽家畜的幼崽是自家喂的母鸡、母猪产下的,庄稼肥料是以猪牛羊鸡鸭鹅的屎尿、人的粪便配以秸秆、草类、散土等沤制成的农家有机肥。必须卖给国家的农产品,要到指定的收购部门,出门的机会并不多。
村里见到的村外人,较多的是赤脚医生和骟匠。赤脚医生为农民看寒热感冒、小痛小痒,送医上门,是必须的。家家户户要喂养牲畜家禽,完成国家征购任务。役用牛更是农民的宝贝,不仅帮人出力,还是肥料的主要生产者。所以,骟匠可以走家串户,据说还是给他们村集体挣钱的人,在本村是有特权的一类人,在外乡是仅次于干部的人,被农村人羡慕。
我第一次看见骟匠“八年级”,他给我的印象就不一般。中等个儿,和我父亲年龄差不多,脸皮比我父亲等许多农民白净,衣裤干净整齐,没有补丁。中山装左上兜插着一支黑颜色的墨水钢笔。眉清目秀,说话慢条斯理但很明朗,有点儿像干部和老师,和粗衣破裤、蓬头垢面、毛毛草草的庄稼汉相比,就自然让人肃然起敬。当他向我家走来时,我便飞奔回家,大声告知母亲:“八年级到咱家来了!”母亲呵斥我:“不许你叫八年级,叫福德哥哩。”
母亲给我解释说,这人是她远房侄儿,把她叫姑呢。话说间,八年级已经落座在我家场院里,朗声喊我母亲:“姑!给我烧口水喝。”
那时,我们家没有热水瓶,喝开水必须当下在饭锅里烧。母亲热情应承,我也就大胆起来。他招手叫我到他身边,用他那白皙的手摩挲了一下我的头顶,笑嘻嘻地说:“半年没见,小老表又长高了。”我受宠若惊,然后,试图抽出他的钢笔观赏一下。他马上严肃起来,推开我的手,说:“不准在我身上摸!”围观的伙伴们虽然嘻嘻哈哈但也有些拘谨,走开了。
“姑,你们村有谁家骟猪吧?”八年级问母亲。母亲说,好像有几家。我没有跟伙伴们跑远,倚在自家门边,敬而远之地看着八年级。也许他意识到了什么,就变了口气又招呼我过去,抽出那支钢笔,递给我看,叮嘱:“拿好,别弄坏了,我等会儿要用。”
他见我爱不释手,就说:“长大了,好心念书,我给你买一支。”
母亲听到后,赶紧回言:“那好得很嘛,赶紧谢谢你福德哥。”
才一会儿工夫,母亲给福德哥烧好了开水,还给他端来一碗饭。他也不客气,喝就喝,吃就吃。母亲说:“你走几十里路了,肚子应该饿了。”
他这才说了实话:“还是姑知道我,你这儿就是我的歇马店。”
吃毕饭,他就去给村里几户人家骟家畜,我跟着看。
第一家是母猪仔。福德哥从衣兜里拿出工具包,将一把锋利的小刀叼在嘴上,左手抓住猪仔的一条后腿倒提起来,右手拳起食指,大拇指扣住猪仔后腰脊柱,中指使劲儿绷直,掐紧猪肚子上的一个点,把猪仔四脚朝前摁睡在地上,从猪仔背后左脚踩紧猪尾巴,右脚踩紧贴地的那只猪耳朵,猪仔死命地挣扎和嚎叫。他在右手中指前延长一个指节的猪肚子的位置洒上清水抹了抹,左手拇指在那个点上摁下一个窝,右手操起那把小而锋利的骟猪刀,顺左手拇指尖快速地刺进猪肚子。猪肚子上随即渗出血来,他再用那把长而细的刀柄探进去,勾出一节肠子,左手掐住,把刀重又叼在嘴上,右手配合继续往出拽猪肠子,够了一定长度后用刀割了扔在地上,被候在旁边的小狗抢食而去。然后,快速地用针线给猪仔缝了伤口,交给主人家把猪溜几圈。
他舒一口气,抽出钢笔把人家给的几角钱或欠账记在一个小本子上。难怪他经常在胸前插一支笔,爱惜有加。
我看得心惊肉跳,等他收拾完工具,才怯生生地问:“你把猪肠子拽出来割了,猪还能活吗?”
福德哥回答说:“那是儿肠,割掉,猪不生仔了才好长肉。”
“你怎么割得准呢?”
“小家伙聪明,长大后跟我学手艺吧。”
有几个玩伴儿和我一起跟着看福德哥骟了几家猪。
骟公猪,简单些。同样手段把猪仔蹭在地上,把猪后裆里的卵子皮割口子,挤出两个蛋,摘掉,伤口都不用针线缝合。围观的有小男孩的家长就抢着要那两个蛋,拿回家包在绿叶子里,洒上盐洒,在火坑里烧熟,给男孩子吃,说是吃啥补啥,孩子们说味道好极了。女孩子是不给吃的。因了亲戚的关系,我和刚才给我打电话的那人,得到的最多。特别是大块头公牛、公羊、公猪的卵子大,很有吃头。在一年中很少吃到肉的那些年,我们小孩子吃到这种肉总可以打打牙祭。这是我们能够深刻记着八年级的主要原因,亲戚关系其实很远,听说他和我外公只是共同的先祖而已。
此后,我当面叫他福德哥,背后仍和其他人一样叫他“八年级”,猜摸他这个外号也有多年。
那些年,小学只有五年级,初中和高中都是二年制,为什么人们戏称他“八年级”?母亲也不知道根由。
多年后才听说,建国初期,他上过几年学,识些字,在他和我父母那一代多数是文盲的人里,算是知识分子。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没有再上学。他的父亲也是骟猪匠,经常有货币收入。他少不更事,就拿了家里几支笔插在外衣兜上招摇,突然有人问他念过几年级,他竟信口回答说:“八年级!”
也许,他是吹牛,夸海口。也许,他压根儿就不知道那时根本没有七年级、八年级之说,六年级也没有,是说漏了嘴。也许,他是渴望能继续上学的一种感情流露。
人们觉得他回答得太离谱,太荒诞,也看不惯他矫揉造作,说大话,就常常提及此事。久而久之,“八年级”成了他的代称。
后来,他凭着能骟各种家畜的手艺,游走许多村舍,见多识广,方圆百十里的人都知道他,许多人称呼他“八年级”或“骟匠”,他也不计较。但凡遇到人家有难事,他都慷慨施以援手。谁家给不起他几角的骟猪钱,他主动放弃收费。因此他人缘极好,所到之处不会挨饿、受吃亏。他曾许诺我父母,劝我跟他学骟猪,说:“家有万贯,不如薄技在身。”
我家遭遇几次灾厄时,他以母亲娘家人身份给过帮衬。虽然没有起决定性作用,但全家人很是感念他,母亲更是视他为娘家亲人。
在我念书家里最艰难时期,他鼓励过我,还给过我几次上学要用的资金,每每都在刀刃上,就如他拿捏牲畜身上下刀的地方一样准,让我铭记在心。
我成年后,他更是喜欢和我谈天说地。我们那一带的新老故事,他都能演绎得有眉有眼,有头有尾。我认为他本身就是活生生的故事,我曾经有过想将他写成一本书的念头,,但限于自己的能力,每每作罢。
他根据社会经验所认准的许多事都成事实。如市场经济发展起来后,牲畜崽子被商品化;传统的土猪一步步被杂交的新品种淘汰;卖家在售卖之前早早地将猪骟割,以增加崽儿的斤头;养畜成本增加,农民养猪的越来越少;骟畜手艺人的市场快速萎缩。许多年,连他这个老手在村道上的身影也淡化于无。
尤其,学制改革后,果然有了六年级、七年级、还有九年级。“八年级”的绰号也就显得自然而然,愈加深入人心。
他本是热闹了一辈子的人,离开人世时应该有很多亲朋古旧为他送行。可是,却又无可奈何新冠瘟魔的无情和残酷。但愿他在天有知,并最后一次接受我的祝福:
“福德哥,一路走好!”
“福德哥,希望你来生,不仅上八年级、九年级,还上重点高中,全国一流大学!”
(文/韩文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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