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6月中旬,抗美援朝战场上有名的金城南线反击战尚未打响。在北汉江边一座大山里,志愿军某连正进行着一场野战演习。
这个连队新近补充了一批新战士,在演习里,他们熟练的动作、旺盛的斗志,叫人看了又高兴又感动。
师部几位同志正交谈观看后的印象,大家一致认为,像这样的新战士,作战能力甚至无逊于老战士,称得上是一群无畏的小老虎!
这时,有个来朝鲜不久的记者,提出了异议:“这毕竟是演习呀!…………”年近四十的侦察参谋老戚接上去议论开了。
“不对!”老戚大声说,“他们演习时是一群小老虎,上了火线也是一群小老虎。我在他们身上有过亲身体会。”
那时我在团部当侦察排长。一天,团首长告诉我,攻打石岘洞北山的战备工作都已就绪,可是次峰背后还有敌重机枪暗堡群。位置在哪里?不知道。
石岘洞北山分主峰、次峰、西南山腿三个部分。若不敲掉这个暗堡群,势必造成攻击部队的重大损失···我正想着,团长已向我交代任务了。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前沿坑道观察敌人动静,连通讯员急匆匆跑来向我报告:从团通讯排调来的步话机员已向连部报到。
我动身回连队,一路上暗暗估量:派来的步话机员,一定是个久经锻炼的侦察兵,钻进敌人阵地潜伏,只有侦察兵才能干得得心应手。
到了连部,张连长不在,我便转身出去找通讯员。路过掩蔽车辆的岩洞口时,见几个战士挤在一起,津津有味地听着一个四川口音的小家伙在谈着什么。
走近细看,见那人个子不高,有一双机灵的眼睛,穿一身油污的旧棉军衣,好像是个驾驶员的助手。我问道:“见过通讯员吗?”有人回答:“在溪边打水。”
我找到通讯员,只见他满有兴趣地把一束金达莱花插在炮弹壳里,正在溪边装水。我问他步话机员在哪里。他随口回答:“呵!蓝玉明吗?我立刻去叫他。”
不多一会,通讯员陪着蓝玉明来了。我一看:原来就是那四川口音的小家伙。我问他多大啦?他爽朗地回答:“18岁。”“18!”我心里想:能胜任吗?
也许是早参加革命的吧!我紧接着问:“上过几次火线?”他摇摇头,泰然地说:“没有。这是第一次。”我吃了一惊:这简直是开玩笑!
我坦率地对他说:“那任务不简单,四周全是敌人,情况变化莫测,你没有这种经验···”谁知他“啪”地立正:“越艰苦,越光荣!”眉宇间流露出无畏的气概。
大概他已看出我不安的心情,挨近我恳切地说:“排长,我到朝鲜快半年了,还没有捞到过打仗的机会,这回嘛,坚决要为祖国、为朝鲜人民立功!”
经他这么一说,我有些欢喜这小家伙了。但我还是放不下心,想找张连长谈谈。通讯员说,连长和汪参谋长在二排检查战备工作。
我急匆匆赶到二排坑道里,找到了张连长。汪参谋长已回师部去了。张连长劈头问我:“看到步话机员了吗?怎样?”我气呼呼地回答:“看到啦!”
张连长瞅着我说:“老戚,有什么心事不用瞒我。”我忧郁地说:“带一个新战士去完成那样艰巨的任务,可还是第一次呢···”他朝我看了一阵,突然笑起来。
张连长告诉我,蓝玉明是个好战士,只半年工夫,就学会了一口朝鲜话。我插上一句:“这跟眼前任务有什么关系?”张连长却认真起来:“不!这很重要!”
张连长说了很多关于小蓝的好话,我有些被说服了。他有事到三排去,我跟他走了一段,听见不远处传来悦耳的歌声,回头一看,又是那小家伙。
蓝玉明见了我们,连跳带蹦地跑了过来。张连长微笑着说:“这次任务很艰巨,记住我叮嘱的话吗?”蓝玉明大声回答:“记得,一切行动听指挥!”
张连长瞅了我一眼,点头微笑。忽然,他摸着蓝玉明的棉军衣问:“瞧你沾了这么多油污,去当炊事员啦?”蓝玉明调皮地笑笑:“不,我在学驾驶。”
张连长满意地看了我一眼,说:“趁这会有空,你们谈谈吧!”说着扬扬手,独自到三排去了。
我便和蓝玉明一起进入了一条隐蔽的山沟。他问我:“怎样的人才能干侦察工作?”我告诉他:“要有老虎的胆量、鹰的眼睛和兔子一样的快腿··”
蓝玉明突然站住,拍拍两腿,自信地说:“排长,我在山区长大,从小就上山砍柴、放牛,跑惯了路。”我瞥了他一眼,说:“这怎能跟家乡比呢,这是打仗呀!”
我指着前面的树丛说:“当侦察兵的眼力,要看一遍就能记住它有几株;方位怎样;连掉一片枯叶,也能察觉出来···”他立刻要求我试他一试。
他沉默了一会,气鼓鼓地说:“世界上没有学不会的东西,过两天你试我吧。”我见他生气的那副神气,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脸色绯红,我发觉这样谈下去对他没有帮助,赶紧改变方法,叫他拿出日记本,把在战场上应该注意的事项一条条记下来。他“嗯”了一声,立刻认真照办。
我说了好多,直到天黑,才拍拍他的肩膀说:“回去吧!好好记一下。”他把日记本往袋里一塞,突然扑在我身上,快活地叫嚷起来。
三天后,我从前沿返回连部。一个政治干事皱着眉头对我说:“蓝玉明不知怎么啦,总是独个儿在野外,呆呆地瞧些什么。”我哈哈大笑:“他在锻炼眼力哩!”
我在山脚下找到了蓝玉明。果然,他就要我试他的眼力。我说:“不,先别忙这些,让我先考考你的通讯暗语。”他愉快地回答:“你考吧!”
这小家伙真行,条条背得滚瓜烂熟。提问完毕,他迫切地问:“什么时候出发?”我说:“今天晚上,快去把东西准备好。”他跳跳蹦蹦地走了。
天黑以后,我们出发了。他背了一台步话机,我挎了一支冲锋枪,每人还带着两枚加重榴弹。我们搭上一辆运送弹药的汽车去前沿阵地。
一小时后,我们到达了驿谷川河边。从这里到前沿,是敌人炮火封锁区,汽车不能再往前开。我们下了车,趴在河边的防炮洞里,伺机前进。
在炮火间隙中,我们迅速过河。这时,敌人的探照灯四处乱射,天空中闪着炮弹爆炸刺眼的火光。我偷眼看去,见蓝玉明动作敏捷,没一点惊慌的神色。
突然,一架敌夜航机俯冲下来,发出震耳的怪啸声。蓝玉明一伏身,吃惊地问:“它瞧见了我们啦!”我若无其事地说:“不,那是瞎家伙,什么也没有看见。”
过了敌人炮火封锁线,我们坐下休息一会。蓝玉明问:“夜航机为什么俯冲得那么低?”我说:“没头苍蝇,瞎吓唬人嘛!”他生气地说:“呸!吓唬得了我们?”
当夜十点钟,我们越过前沿坑道,来到敌我之间的真空地带。这里危险性更大,一不小心就会陷入敌人重机枪火网,难于脱身。我们小心地摸索前进。
突然,敌人轰隆轰隆地打来冷炮。一颗炮弹在离我们不远处爆炸,气浪把我推得老远。
我爬起身来叫唤小蓝,不一会,听到了他的应声。我惊喜地跑过去,在照明弹的亮光下,只见他半身埋在泥土里,双手紧抱着步话机。
他从泥坑里跳起来。我说:“傻家伙,为什么不卧倒?”他瞪着眼说:“防机器震坏呗!机器坏了,不就完不成任务了吗?”
我说:“我不会用步话机!”他调皮地一笑:“会!我早看出来啦!你不会使用,怎会把暗语记得那么熟,不是还考过我吗?”我瞒不住,只得把实情告诉他。
半小时后,我们钻过被炮火炸坏了的铁丝网,进入了敌人阵地。这儿地势低洼,凭我的经验,知道一定是布雷区。
行进一阵,黑乎乎的次峰已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我小心地摸索着,忽然手指碰到一根细铁丝,顺手摸过去,又碰到几根。
我正想转身,另找道路,忽然眼前大亮,探照灯强烈的白光,笼罩在布雷区上。被敌人发现了吗?我心里怀疑,躲在枯草丛中,警惕地注视着四周动静。
不一会,一阵轰隆轰隆的巨响,自远而近,有十多辆坦克从公路上经过,探照灯随即熄灭了。我松了口气,回头问小蓝:“紧张吗?”他镇定地回答:“没什么。”
离我们三四丈远的地方,有一片茂密的嫩草,估计是个池沼,那儿比较安全。我轻声说:“小蓝!我们从那儿上。”便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
果然,那儿是个池沼,有一条水沟通往我们要去的方向。沟里全是泥水,一脚踩下去,冰冷彻骨。但我们心里却安定得多,因为从这里走,没有触雷的危险了。
出了水沟,行进到预定的潜伏点。那儿离次峰山脚仅300米。我们在一棵枯树上架设了隐蔽的天线杆;又在树脚跟挖个坑,安置下步话机。
蓝玉明扭开电源开关,拨正波长,跟后方取得了联系。我问他:“首长有什么吩咐?”他笑眯眯地学着对方口气回答:“山楂,注意安全,山楂,注意安全。”
天色渐渐透亮,次峰背面完全暴露在我们的眼前。我从望远镜里仔细地观察,大致摸清了敌人暗堡群的位置。
太阳出来了,为防玻璃反光,我取下望远镜,凭眼力继续观察。我判明那暗堡群共有七个暗堡,便取出地图,标明位置、距离,叫小蓝报告给炮兵部队。
报告完后,我们心情舒畅极了,摸出干粮,痛痛快快地吃了起来。小蓝巴不得立刻就把暗堡群敲掉,缠着我问:“什么时候试炮?”我说:“你等着吧,快啦!”
小蓝劲头十足地问:“反击战今晚能打响吗?”我笑了笑,没回答。我遵照上级的指示,又把次峰山头敌人的情况,像坦克和炮队的行动··.·陆续作了报告。
上午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下午一点多钟,迎面走来了三个挎着卡宾枪的美国兵,他们东张西望,像在找寻什么。我和小蓝揭开榴弹盖,做好必要的准备。
那三个美国兵走到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坐下来,摊开一块雪白的大手帕,里面丁丁当当的都是些妇女的金银首饰,原来这批狗强盗躲到这儿来分赃的。
鬼子们分赃完毕,赌起扑克牌来。他们磨蹭了一个钟头,还没收场。蓝玉明咬牙切齿地向我示意:“干掉他们!”我瞪了他一眼。叫他不要乱动。
过了一会,三个家伙中,有两个输得精光,这才起身走了。小蓝松了口气,向我看看,即刻套上耳机,我们马上又恢复了联系。
下午二时炮兵开始试射。我把弹着点偏差通过步话机进行校正。为了避免惊动敌人,我们的炮火没有敲它暗堡群,还故意乱发几炮,分散敌人的注意。
任务完成后,待到天黑,我们就沿着原路返回。出了敌人阵地,突然一阵天崩地裂的巨响,整个石岘洞北山笼罩在一片火海里。小蓝高兴得欢叫起来。
五分钟的急射,无数彩色缤纷的炮弹从空中掠过,落入敌人阵地。蓝玉明被这景象吸引住了。他那胖胖的带点稚气的脸上,流露出惊异、欢乐的神色。
炮火停歇后,我高兴地对小蓝说:“那个暗堡群,现在已经碎尸万段了,你干得很好!”谁知他撅起嘴巴,不满足地回答:“不!你听这枪声,山头还没有拿下!”
说着,他抬腿喊道:“排长,我们也冲上去!”我把他一把抓住,厉声命令:“快走,紧紧地跟着我!”
蓝玉明不满地跟着我往回走。不多久,主峰上空升起了我军占领山头的信号弹。这时,我们的行动却越来越困难,敌人的炮弹,不断在周围爆炸。
我们趴在河沟下躲避炮火时,蓝玉明接到命令,叫人带上步话机立即到次峰去,加强那方面的联系。我问:“叫我们两个一道去吗?”他大声回答:“不,我独个儿。”
我心里一怔:怎能让他一个人去呢?他是个新战士,摸不着敌人的炮火规律。我向团首长请求:“让我跟他一道去。”团首长回答:“你另有任务,立刻回来。”
我向蓝玉明一再叮嘱了几遍,才和他告别。
待我完成团部交给我的任务后,已是午夜一点钟了。我惦念着蓝玉明,便向炮兵阵地打听次峰的情况。炮兵连长告诉我,打得很激烈,早和“山楂”联系上了。
提到“山楂”,炮兵连长赞扬说:“真行!听他调度的口气,嗬嗬,仿佛是个炮兵司令员哩。”炮兵们都一齐笑了起来,我没有笑,但心里却像吃了蜜一样甜。
第二天下午,我回到团指挥所,见团长在地图前默坐,神情十分沉重。
我悄声问一位作战参谋:“情况怎样?”他说:“今天一早,美七师把五个榴弹炮营全部调上了火线,筑成一道火墙,切断了我们跟前沿阵地的交通联系。”
我急问:“山楂怎样?联系没断?”作战参谋说:“没断,我们现在就靠这台步话机哩!”果然,不多久,声浪器里响起了蓝玉明的声音。
团首长在桌上猛敲了一拳,大声喊:“狠狠打!”炮兵指挥员立刻发出了轰击的命令。
不一会,又听到蓝玉明急促的喊声:“敌人往山下逃啦,快跟踪追击!”团长下达用空爆弹射击令后,只三分钟,声浪器里传来了蓝玉明快活的笑声。
敌人的反扑被击溃了。我们心头轻松了一下,指挥所里的空气也顿时活跃起来。
一小时后,主峰上空突然出现“次峰危急”的信号弹,可是声浪器却寂然无声。报话员急得满脸通红,对着话筒大声叫喊,却没有回音。
不一会,火线上升起第二次报急信号,迫切要求炮火支援。可是敌人的方位在哪儿呢?不知道。团首长接过话筒,亲自喊话:“山楂,山楂·.·.·”仍然没有回应。
正在这紧要的时候,忽然声浪器里传来了小蓝微弱的喊声,我惊喜得叫了起来。
团首长瞪着眼向我摇手,我赶紧闭嘴。他急急地问:“敌人在哪儿集结?快报告方位!快报告方位!···”但是声浪器里忽又寂然无声。
在这严峻的时刻,为什么听不到蓝玉明的回答呢?据我后来了解,原来敌人攻不下山头,发疯般地把炮弹向次峰倾泻,蓝玉明的头和腿都负了重伤,昏厥过去。
过了一会,他从昏迷中苏醒,见沟外弥漫着烟幕弹的烟雾,隐隐约约听到敌人的叫喊声,而我们阵地上,却一片寂静。他感到形势已异常严重。
盖沟里躺着的都是动弹不得的重伤员,谁也不能帮他出外观察。蓝玉明咬了咬牙,忍住痛,拖着一条负了伤的腿,背起步话机,拼命往盖沟外爬。
他爬到山顶的暴露工事里,只见左边山沟里有一连美国鬼子,正在向山上蠕动。蓝玉明使出全身力气,向指挥所报告方位,要求用火箭炮射击。
一瞬间,无数的火箭炮弹飞向敌群。敌人遭到猛烈的袭击,死伤大半,剩下少数活命的,如丧家之犬溃退下去。当天敌人再也没有敢发动反扑。
天黑后,增援部队冲上前沿阵地,消灭了残敌。伤员被陆续抬下来,我焦急地守候在前沿包扎所的过道上,想见一见蓝玉明。
等了好久,没见到他。我心里正发愁,忽见门口抬进一个伤员,头部缠着厚厚的绷带,一只手露在被单外面,磨破了的棉军衣袖上沾满着油污。
这准是蓝玉明!我扑过去连声喊:“小蓝!小蓝!”他微微睁一睁眼睛,动一动嘴唇,想跟我说什么,但没发出声音,又昏了过去。
一位护士急促地喊了声:“快!抬进手术室!”担架员立刻把担架向手术室抬去。
我紧跟过去,对着医生说:“医师同志,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医师打断了我的话:“我知道,团首长已亲自来过电话,我们一定尽最大努力救活他!”
战斗结束,我回到团部,汪参谋长问我:“听说你对通讯排有意见?”我连忙回答:“没意见,他们给了我这样好的步话机员,恐怕全师也只能找到几个。”
汪参谋长笑了笑说:“不是几个,而是几十个,几百个。同志,你对党培养下的年轻的一代了解得太少啦,他们远比你所想象的要坚强得多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