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沈德纯率领着一个连队,押解着方靖和第79军被俘的数百官兵,从荆门地区向他们的根据地大洪山转移了。没有众人想象之中的披枷带锁,也没有打骂斥责,部队就这样安静地走着,走向一块陌生的土地,走向不知是生是死的地方。方靖等人的心情,肯定是复杂的,他们没有心情领略这初春的景象,双眼所见,依旧是一片片苍凉,心中的严冬,还在结着厚厚的冰,没有一点开化的迹象。

“呜呜呜……”一阵巨大噪音传来,慢慢地,人们看清楚了,原来是几架飞机,已经到了他们的头顶上,在阴暗的天空下,如同一只只幽灵,盘旋着,尖叫着。
战俘之中,立即便起了一阵躁动,有人脱下头上的帽子,兴奋地向飞机示意着,高叫着:“空军弟兄们,快来救我们,快来救我们。”
也有一些人,并没有那么兴奋,看了看天上渐飞渐低,盘旋而下的飞机,骂了一声:“共军都打到长江边了,飞到这儿,干个球毛来了,奶奶的,你以为委员长的汽油,不是钱买的啊?”
也有人笑着说道:“打仗,靠他们空军,中个球,他们,就知道往地上扔炸弹,甚至连自己人都分辨不清的。”
立即有人反驳说:“信球货,怎么可能看不清呢,你们看看,你们看看,飞机头上那个青天白日标志,都能看清,还有那个戴着鬼面具的家伙,我们在地面上都能看到他,难道他看不到我们?打死我,我都不会相信的。”

方靖没有那么兴奋,也没有那么沮丧,他冷静地看着天空,心里想着,肯定是飞行人员在确认着地面人员的状况,然后决定是否实施突袭,他看了看满地战俘头上戴的大盖帽,心里踏实了不少,这一点是相当明显的,飞行员肯定能看得清,能看得清的。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飞机盘旋着呼啸而下,对着人群俯冲过来,一颗颗炸弹扔在了人群之中,远近不时地传来爆炸之声,地面上的队伍一下子乱了起来。
方靖愤怒了,他大骂着天上的飞机,脱下自己的棉衣,一下仰躺在大路上,嘴里大声骂着:“姥姥的,飞这么低,不就是看人的吗,难道连老子的衣裳都分不清?炸吧,炸吧,把老子们炸死完,你们就立大功了,老子,也他娘的成仁了!”
“方军长,注意隐蔽,注意隐藏。”几个解放军战士奋不顾身地跑了过来,一把拉起方靖,躲到了大路边一道土沟内。猛然,一颗炸弹,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方靖刚才躺过的地方,爆炸激起的土石,直直地向这边飞溅过来,两个解放军战士死死地抱住方靖,把他压在自己的身下,一个小战士的脸,被横飞过来的石头渣给击中了,登时鲜血便流了出来,热热地,滴在方靖的脖子上。方靖余怒未息,依旧挣扎着,大骂着该死的空军,大骂着该死的国防部。
过了好大一会,飞机扔完炸弹,呼啸着远去了,那名负责押送的连长高叫着,集合部队,点验人数。
不多一时,有人向他和沈德纯报告着有关情况:“报告沈部长,我连牺牲二人,受重伤三人,轻伤七人,第79军的朋友,无一伤亡。不过,乘乱,跑了几个,要不要追回来?”
沈德纯摆了摆手,说道:“把我们的战友埋葬了,伤员安置好。逃跑的朋友嘛,自己会回来的。”
部队停了下来,当地的老乡也在基层组织的带领下,跑了过来,他们为伤者包扎着,并庄重地把死者给清理了遗容,选了块地方,把他们的遗体给掩埋了,所有的一切,没有人命令,没有人喧哗,就这样默默地进行着。这,或许就是人们忍受着残酷战争最无言、最无奈也是最庄重的方式。
沈德纯和他的战友们,默默地为死者鞠了一躬,说了声:“同志们,上路吧。”
方靖流泪了,他走到那两座新坟前,深深地鞠了一躬,无语地回到了队伍中。
队伍,又出发了,太阳,慢慢地隐藏在乌云里。
这样的故事,在解放战争的战场上,经常发生着,第59军在攻打新四军的时候,师长翟紫封被俘,在押往后方途中,被国民党飞机炸死;第60军在军长曾泽生的率领下起义之后,立即遭受到国民党空军报复式的轰炸;淮海战役中杜聿明等人被俘之后,飞机对陈官庄地区实施了大规模无识别式的轰炸;在江南大追击作战中,国民党空军对于自己逃亡的部队,实施的空袭,就更多了;而对于那些逃难的民众、溃兵等,实施的轰炸,更是司空见惯了。

方靖低下了头,毫无感觉地走着,他为自己曾经的阵营而感到羞耻,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这种明知是自己人而实施报复的行为,都是可耻的,可耻的。方靖走着,走着,突然有了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他身子一歪,慢慢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