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风雪依旧下着，堂屋里的灯却亮了起来，是马连长的声音，但不是起来方便的，而是倒了点开水，咕咚了两声，才对刚刚回到堂屋的两个战士小声说道：“我和小陈站岗去，你们两个，就躺在这张床上，注意了，方军长和沈部长还没有睡，不要闹出太大声响来。小陈，你还没有枪吧，小王，你的枪先给小陈用一下。”

外面，有一个小战士拉了一下枪栓，把枪交给了那个叫小陈的战士，小陈轻声说了句“谢谢，五发子弹，保证明天还你。”方靖猛然觉得，接枪的那个战士小陈，就是自己的卫士，昨天刚刚才加入他们队伍的，晚上就和连长睡在一张床上了，而且还给了枪，还和连长一齐去站岗去了。方靖忍不住叹了口气，在他们的部队里，基层军官是根本不可能站岗的，更不要说和战士们睡一张床了，而且，那可是敌军长的卫士，刚刚加入他们，才不到一天时间啊。

就在这个时候，沈德纯也已经穿上了外衣，对方靖说了句：“方军长，你好好地睡一觉，天明，就会好的。我啊，还是有点不放心，跟着马连长，查查岗去，毕竟，这个地方，刚刚解放没有几个月，基层政权还不是很稳固，还是小心点好。”说着，抱着自己的毯子，便走了出去。

方靖在黑暗中点了点头，一是对沈德纯这样的高级干部感到敬佩，二是对自己没有听卫士的话，想办法逃跑而感到欣慰。看来，解放军在集镇之外，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想逃跑，不仅不可能，而且是极其危险的。

“沈部长，你刚刚退了烧，查岗这活，由我去就可以了。”马连长一见沈德纯走了出去，急忙说道。

沈德纯笑了笑，没有接马连长的话，而是对刚刚回来的那两个小战士说道：“这是我的毯子，你们再加一层，赶快睡吧，等一会，天就明了。方军长在里屋，有什么事，你们给他办。马连长，小陈，走吧。”

随着房门咣当一声响，一阵寒风尖叫着，吹了过来，两个小战士急忙掩上门，悄悄地上了床，其中一个轻声说道：“小王，你不是不舒服吗，连长这里有暖瓶，要不要喝点开水？”

那个小战士说了句：“班长，不用了，那是给方军长他们留的，我啊，刚才吃了两口雪，不渴了，我想睡觉。”说话时，已经发出轻微的呼噜声，那个班长，没有说话，但从投进里屋长长的影子里，方靖能分辨出来，是那个班长在给小战士盖上沈德纯的毛毯。

方靖翻了个身，再也睡不着了，他想起自己刚刚参加粤军时的一件事来。那一天，自己的连长因为没有约束好部下，致使刚刚招来的七个士兵跑了六个，气得团长打了他几十军根，以示惩戒。连长恼羞成怒，回到连部后，把新兵班的班长和没有跑的那个新兵给叫了过来，先让班长打那个新兵军棍，没想到那个家伙是个傻子，光知道挨，不知道躲，更不知道求饶，打得那班长怒火中烧，打得观众拍手称快，打得连长气急败坏，最后竟然不知道打了多少军棍，直到把那家伙打得一命呜呼了，众人才高高兴兴地散开了。最后，是连长让方靖找了一领破席，把那家伙草草埋葬了事。

那个时候，方靖已经是连部的书记员了，不仅帮助目不识丁的连长写一些文件，替司务长管理着账目，还为全连人甚至其他连队的人代写家书，因而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了。把那个家伙埋葬之后，那个班长掏出两块钱给方靖，让他买了些好吃的，请连里几个有头有脸的吃了一顿好的，还连连感谢着方靖和几个军官，说，幸亏把那家伙打死了，要不然的话，连长饶不了自己，一顿暴打肯定是少不了的。席间，人们还夸奖方靖会来事，团长、营长都高看他一眼，不会挨打的。

方靖当时有些不解，说道：“徐团长看上去文质彬彬的，难道也会打人？”

众人笑了，说道：“那是外表，徐团长打人耳光，是个技术活，有门得很，先出左手，就是虚晃一枪，让你躲的，其实，他的右手早已准备好了，当你的脸刚刚扭过去的时候，右手已经准确无误地打了上去，‘啪’地一声响，是必须有的。”

而关于那个被打死的新兵，他去问连长如何向营部汇报时，没想到，连长却说了句：“汇报个球，全当死了条狗，少一个人，多领一个人的空饷，钱，都给我记好放好了，哥不会亏待你的。你小子挺活道的，司务长就是你的了。”

当时，方靖感觉到很惊讶，因为团长徐庭瑶，可是一个受人尊重的将领，不知道，他也是这样治理军队的。直到几年之后，方靖当上了少校营长，找到已经是师长的徐庭瑶，说自己想报考黄埔军校时，徐庭瑶才给他解开了这个谜，那就是国人传统的“棍头出孝子”观念，说当兵的，是不打不成器的，他自己也同样是被军棍打出来的将军。

直到今天，方靖才知道，共产党军队里的官兵，是如何相处的，他感觉到，他们和自己，和自己的部队，简直不在一条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