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说到,突厥大举入侵隋朝,大将军达奚长儒率军三千前往朔方(今陕西延安)驻防,行至周槃(今甘肃庆阳合水),竟与突厥沙钵略可汗十五万大军不期而遇。
达奚长儒一面命人飞报坐镇弘化(今甘肃庆阳)的尚书右仆射虞庆则,请他紧急筹划防御,一面命军士固守。
当夜,沙钵略先命次子染干攻击达奚长儒阵地,被达奚长儒诱入阵中生擒,然后放回。
次日天明,沙钵略再命长子雍虞闾率军攻击。雍虞闾吸取染干教训,不再贪功冒进,命突厥兵四面合击,猛攻隋军外围。
突厥兵作战,往往先以密集羽箭覆盖,造成杀伤,然后骑兵冲锋,将敌人阵型冲散,便可肆意追逐屠戮。
但隋军将所有辎重车辆连接,形成防御工事,士兵隐身车后,又有巨盾遮挡,尽管突厥羽箭密集如雨,却难以造成有效杀伤。
待突厥骑兵驰至近前,达奚长儒命隋军以弓弩还击,目标却是马匹。
突厥战马不似隋军战马有具装覆盖,中箭后纷纷仆倒,反倒迟滞了突厥骑兵的冲锋。
但落马的突厥兵十分悍勇,依旧持盾冲锋,如潮般扑向隋军车阵。
达奚长儒永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着,指挥隋军的弓弩兵、长枪兵、盾刀兵、短斧兵轮转进退,整个隋军阵地宛如一台配合精密的机器,有条不紊地将如蚁般攻来的突厥兵吞噬。
隋军阵中,少年张须陀一手持刀、一手持盾,往来奔走、纵跃如飞,哪里有险情哪里就有他的身影,无论多么剽悍的突厥勇士都挡不住他雷霆一刀。
片刻间,张须陀杀敌便已破百,连达奚长儒也暗自诧异于他的神勇。
雍虞闾在阵前眺望,心中渐渐焦躁起来。
不曾想区区三千隋军竟能在精妙指挥和熟练配合下迸发出如此坚韧的战斗力。
但他坚信胜负毫无悬念,毕竟两军兵力过于悬殊。
四万突厥兵围定隋军车阵轮番攻击,像无穷无尽的海潮,一浪高过一浪。
尽管车阵外的突厥兵尸体越积越多,但隋军士兵的伤亡也开始增加。
眼见鏖战愈发激烈,达奚长儒下令收缩车阵,并将遗弃在外的辎重车辆点燃,烈火熊熊燃烧,突厥兵攻势立时受阻。
雍虞闾见状,只得下令暂缓进攻,四个万人队缓缓撤回,重新列阵,稍加清点,突厥兵士竟已阵亡两千多人。
雍虞闾大怒,将牙咬得咯咯作响,心中暗道:“达奚长儒,待我将你捉住,看我不碎割了你!”
由于车阵缩小,达奚长儒将隋军分作三拨,两拨守御,一拨休整,循序轮替以节省体力。
张须陀面色凝重,道:“大人,也不知仆射大人会不会发兵来救?”
达奚长儒环视四面八方无边无际的突厥骑兵,道:“小果,昨夜我听到突厥大队骑兵往南行进,应该是去弘化方向设伏,准备截击我们的援军。仆射大人如果聪明,想必不会来救......。”
张须陀目光炯炯,道:“如果没有援军,我们是否要突围?”
达奚长儒沉重摇头道:“茫茫雪原,无论怎么突围都只会沦为突厥兵猎杀的目标。”
张须陀将手中钢刀轻轻一挥,立时激得积雪飞扬,沉声道:“大人,突厥兵军纪不严,行止散漫,如果我们在夜间突围,小果有信心护持大人返回弘化!”
达奚长儒轻轻叹息,拍了拍张须陀肩头,道:“但仆射大人仓促之间还来不及调集兵马防御,如果突厥大军此时南下,极有可能乘虚突入关中。所以,我们只能牢牢守在这里,为后方争取时间!”
张须陀目光有些湿润,缓缓点头,道:“大人,我明白了!”
此时,突厥阵中“呜呜”的号角声再次响起,达奚长儒握紧一杆长槊,爽朗笑道:“小果,让我们并肩杀敌!”
弘化城北,台塬起伏,沟壑纵横,仿佛被一个脾气暴躁的农夫用巨大的铁犁胡乱犁过,却又弃之不顾,只剩一片充塞天地的荒废与苍凉。
白雪覆盖,万籁俱静。
大地的尽头,目力不及的断塬深壑之下,赫然是黑压压的突厥骑兵列阵以待,散发着浓重的杀气。
突厥骑兵头顶的一处高坡上,叶护处罗侯端坐马上,默默眺望着远方地平线上巍然耸立的弘化城高大城头,似乎有些心神不定,心事重重。
忽听身旁亲兵低声吆喝,却是一名突厥装束的男子缓步走来,处罗侯稍稍凝视,摆手道:“让他过来。”
那人步履沉稳,即便是臃肿的皮裘包裹,依然可见其挺拔的身姿,隐含利剑出鞘的锋芒。
他行至处罗侯马前,仰首露出刀削般俊朗的面容,道:“叶护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处罗侯毫无表情与他对视片刻,翻身下马,与那人走出数十步,这才缓缓道:“长孙兄弟,你想说什么?”
来人正是大隋车骑将军长孙晟。
三年前,长孙晟护送千金公主远嫁他钵可汗,在突厥王庭都斤山(今蒙古国杭爱山)逗留了半年。
由于精湛无双的骑射技艺,长孙晟赢得了众多突厥王公贵胄的好感,争相与他结交。
其中,走得最近的,就是处罗侯。
长孙晟早看出处罗侯心有所属,便也着力向他示好,一来二去,两人竟结为了斡脱(突厥语“兄弟”)。
因此,这次长孙晟奉杨坚之命潜入突厥,首先找到的便是处罗侯。
处罗侯对长孙晟的来意心知肚明,但他也有自己的打算。
他是乙息记可汗的次子,沙钵略的亲弟弟。按照突厥“兄终弟及”的传统,沙钵略若死,他极有可能继承汗位。
但这些年来,突厥受中原王朝影响日深,兄终弟及的观念渐渐被父死子继取代,沙钵略如今就在大力培养雍虞闾和染干,却对亲弟弟处罗侯无比提防、处处打压,甚至将他的封地划到了极寒的北方。
处罗侯虽对此极度不满,但他实力较之沙钵略弱小太多,只能忍气吞声。
对长孙晟的不请自来,处罗侯并不盘问,只是心照不宣,竟与长孙晟达成了一种隐晦的默契。
他允许长孙晟在自己麾下隐藏,允许他自由行动,游走于突厥各部落之间,唯一的要求是长孙晟要把自己的行动无保留地告诉他。
此次沙钵略南下侵隋,命处罗侯随行,长孙晟就在处罗侯军中。
长孙晟直视处罗侯双眼,一字一顿道:“叶护大人,您真的要随沙钵略入侵关中吗?”
处罗侯淡淡一笑,道:“不然呢?”
长孙晟摇头道:“入侵关中,只对沙钵略有利。一来,他兵马最多、功劳最大,劫掠获利自然最多;二来,此战是他主导,获胜只会使他的威望更盛,您和达头、阿波在他面前更难以抬头;三来......。”
长孙晟一指弘化方向,道:“达奚长儒既然已出现在周槃,说明大隋已经在陇东、渭北有了防御。沙钵略若继续南下,必定命您为前锋,去和我大隋硬拼。如此一来,您除了白白消耗实力,还能有什么好处?”
处罗侯目光阴郁,低眉沉吟。
长孙晟又道:“叶护大人,我来见您,代表的不是我长孙晟,代表的是大隋天子。你若阻止沙钵略南下,我朝就将全力支持您登上汗位。”
处罗侯目光闪烁,略带嘲讽地道:“我本就无心汗位,倒是辜负了大隋天子的一番好意。”
长孙晟忽地轻笑一声,道:“叶护大人,草原信奉的是弱肉强食,恕我直言,您若不登汗位,下场恐怕难以预料。”
处罗侯闻言,蓦地放声大笑,道:“长孙兄弟,你为了挑拨离间,竟不惜如此危言耸听。我安心叶护之位,大汗就算忌惮于我,又能把我如何?他若对我不利,阿波、达头、贪汗、步离必然人人自危,离心离德,这样的局面大汗不会想不到。所以,我劝你不要徒费口舌了。”
长孙晟却不说话,只冷冷盯视处罗侯,处罗侯笑声渐止,对上长孙晟冰水般地目光,竟心中微有寒意。
长孙晟唇边泛起一丝冷笑,道:“我说的不是沙钵略会对你不利,我说的是雍虞闾。”
处罗侯一愣,道:“雍虞闾?他能如何?”
长孙晟神情淡漠而悠远,道:“叶护大人,就算你无心汗位,别人会信吗?雍虞闾对汗位志在必得,你这个叔叔就是他最大的竞争对手!”
他走近一步,语气中带着沉重的威压,一字一顿道:“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是在挑拨离间。但雍虞闾的为人如何,你不是不知,他阴狠刻毒、心胸狭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即便不来挑拨,雍虞闾又能对你改观,对你无视,对你放心吗?”
处罗侯额头渐渐渗出冷汗,神情已有些窘迫。
长孙晟又道:“你如果不争这个大汗,雍虞闾必然顺利继位,届时阿波、达头必然更加不服,雍虞闾势必要与他们争雄。争雄就要统一本部以增实力,而你与阿波、达头不同,你本就是雍虞闾同一部落,他绝不会坐视你自成一家,游离于他和阿波、达头之间,到那时必将吞并你的部落,请问叶护大人你将何以独善其身呢?”
处罗侯听得倒吸一口凉气,沉吟道:“这,这......。依你说,我该当如何?”
长孙晟已知突破了处罗侯的心防,更加从容道:“你现在的当务之急,便是保存实力,静观其变,等待机会,全力争取大可汗的位置。”
见处罗侯兀自满脸犹豫,长孙晟自信地一笑,道:“你虽实力不如雍虞闾,但你是沙钵略胞弟,只要达头、阿波、染干都支持你,岂会没有机会?”
处罗侯喃喃道:“他们怎么会支持我......?”
长孙晟不容置疑道:“雍虞闾作风强势、野心勃勃,而你宽宏仁义、处事圆融,换了你是他们,会希望谁坐在大可汗的位置上?何况,还有我大隋的支持,你若仍不敢放手一搏,未免让人扼腕叹息了!”
处罗侯微微点头,却又微微摇头,半晌道:“你想怎么做?”
长孙晟忽然露出真诚笑容,仿佛春风吹拂大地,道:“我自然要去挑拨离间,此刻便要去向染干、达头、阿波游说,申明利害。叶护大人,我长孙晟对你,可够坦诚?”
处罗侯凝视长孙晟英气勃勃的脸庞,不禁一阵心神动摇,良久叹道:“长孙兄弟,我突厥遇上了你,莫非是在劫难逃吗?”
长孙晟赶回周槃时,隋军已经击退了突厥第九次进攻。
在达奚长儒的顽强指挥下,隋军一日之内杀伤突厥兵已达七千之众,但三千隋军也仅剩一千不到,车阵缩小至一个小小圆阵。
达奚长儒身负三处创伤,依旧手握大旗,如铸铁般屹立不倒。
身旁,张须陀振臂一抖,手中卷得不成模样的钢刀迎风断为两截,他却随手抄起一支马槊,高高举起,吼声如雷道:“天佑大隋!”
仅剩的隋军兵士一齐怒吼:“天佑大隋!”
雍虞闾在阵前注视这个圆阵,心情已跌至谷底。
他想不通,到底是什么在支撑这些人浴血厮杀,更想不通,这个宛如汪洋大海中的小小孤岛般地隋军阵地,为什么就是攻而不破?
此时,有突厥骑兵疾驰而来,大声召他回去,大汗有话要说,雍虞闾顿感一阵慌乱。
来到沙钵略面前,雍虞闾下马匍匐在地,道:“父汗,孩儿无能.......。”
沙钵略将手中马鞭一挥,止住他道:“不要说了!”
他眉头紧锁,道:“我在高处看得分明,达奚长儒指挥之术登峰造极,他将车阵一再收缩,始终保持最强的防守力度,而你的大军根本铺排不开,好比用手掌击打一枚铁钉,刺伤的只能是你自己!”
雍虞闾急道:“但他们也已是强弩之末,只要再加把力......。”
沙钵略再次打断他的说话,怒道:“再加把力?你还要填进去多少我们的勇士?我告诉你,达奚长儒还行有余力,你光凭蛮力是成不了大事的!”
雍虞闾脸上肌肉颤抖,却不敢再说。
沙钵略强抑怒火,道:“我原本不想提醒你,看你能否自行领悟,但你的表现实在令我失望!”
他叹了口气,缓缓道:“两军交锋,要懂得随机应变、随形转势!你为什么不尝试用火攻?只要用火箭射入车阵,达奚长儒还能安安稳稳龟缩在车阵之后,占尽地利吗?”
雍虞闾大悟,连连顿首道:“孩儿明白了!”
此时天色已暗,雍虞闾回到阵前,下令在羽箭上缠上毛毡,浇上牛油,点燃后一声令下,立时万支火箭向天激射,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
火箭铺天盖地落下,隋军车阵顿成一片火海,火光中人影奔走,惨嚎声响成一片。
雍虞闾大喜,举刀狂呼:“冲!冲过去!把这些隋狗踩成肉泥!”
为了重新树立威信,雍虞闾一马当先,率领自己一万部落兵向阵中疾驰,马蹄动地,喊声震天。
眼见离车阵只有一箭之地,仍不见隋军放箭,雍虞闾心中一动,大声疾呼:“分兵去阵后,防着他们逃走!”手下一名将领应声率五千骑兵绕阵而过。
就在此时,猛听前方轰雷般一声呐喊,火海之中一面隋军大旗在浓烟中赫然出现,迎风招展,近千名隋军竟列阵从火海中踏步而出,以气壮山河之势逼了上来。
“他们居然主动抢攻?”雍虞闾惊得几乎落马。
说时迟那时快,突厥骑兵前部已冲入隋军阵中,却意外地发现隋军毫无抵抗,直冲到阵尾,才发现一排排弓弩手整齐排列,耳畔传来达奚长儒一声怒吼:“放!”
同时,隋军大旗左右挥动,两侧隋军向中间急速合拢,后面的突厥兵狠狠撞在合拢的隋军盾阵上,却被死死抵住。
“什么!”高处观战的沙钵略不由瞪大眼睛,手中马鞭已然坠地。此时天色昏暗,阵中影影绰绰看不分明,但阵外突厥兵猛攻不入却看得清楚。
“此人应变之快,简直骇人听闻!”沙钵略一颗心已沉了下去。
陷入阵中的雍虞闾只觉眼前寒芒四射,凄厉的破空之声大作,早已汗毛倒竖,急忙抄起皮盾缩身遮挡。
“噗噗噗”皮盾上连中三箭,强劲的冲击力将他从马上掀起,亏得他身手矫健,在空中拧身,双足着地,已经将长槊握紧,摆出防御架势。
只见眼前人影晃动,一名少年隋军已如风而至,长槊拦腰扫来,雍虞闾急忙持盾格挡,手中长槊如毒蛇般向那少年咽喉刺出。
不料皮盾在他长槊横击之下如同纸糊,“砰”地一声四分五裂,长槊狠狠击在雍虞闾左臂,臂骨应声折断,右手长槊自然也刺不出去。
少年虎吼一声,长槊向雍虞闾头上击落,雍虞闾听得恶风呼啸,不由万念俱灰,闭目待死。
“小果!”达奚长儒断喝一声,张须陀立时醒悟,长槊应声止住,悬在雍虞闾头顶寸许,疾风激得雍虞闾胡裙风帽飞出,发髻四散。
此时,阵中绊马索纷纷拉紧,数百突厥兵尽皆落马,被黑地里一拥而上的短刀手抵住。阵外突厥骑兵兀自狂呼冲阵,刀矛相交,血光四溅。
达奚长儒见形势危急,当即催马上前,一把抓住雍虞闾提在手中,来到阵前扬声道:“看看这是谁!”
火光中突厥兵认出是雍虞闾,无不大哗,纷纷后退。
达奚长儒提气高声道:“沙钵略大汗,请阵前叙话!”他声如轰雷,传遍四野。
片刻之后,金狼头大纛旗缓缓前移,沙钵略在数百武士拱卫下来到阵前。
他面目阴沉,声音嘶哑,沉声道:“达奚长儒,见我何事?”
达奚长儒将雍虞闾放落,兵士随即将刀架在雍虞闾脖颈,达奚长儒拱手道:“大汗,我若将王子送回,您可否罢兵?”
沙钵略仰天大笑,声如夜枭,陡地一收,道:“突厥百万大军南下,岂会因一个雍虞闾就轻易罢兵?我劝你现在就将他斩杀,绝了侥幸之念!”
达奚长儒早知沙钵略必有此说,微笑道:“既如此,明日晚间,我会将王子奉还,以彰我天朝上国仁德绥远之心!”言罢退入阵中。
他这话一出,沙钵略也大感意外,他当然知道达奚长儒是在拖延时间,但如果只等一天,却并不是不能接受。
沉吟半晌,沙钵略叹息一声,挥了挥马鞭,率军退出里许。
夜色愈浓,天地间重又寂静下来。谁也没注意到,午夜时分,有一队突厥装束的轻骑已无声无息地脱离突厥大军,如飞般向西首的鸡头山(今甘肃六盘山)方向疾驰而去。
次日清晨,彤云密布,风雪再度来袭。
漫山遍野的突厥大军立起营寨,扎起帐篷,除了负责围困隋军的两个万人队外,其他突厥兵都进入帐篷躲避风雪。
沙钵略却不歇息,时时来到高处,眺望撤回车阵中的隋军。
车阵早已被大火焚毁,一应辎重也化为了灰烬,隋军一个个蜷缩在烧得焦黑的车辆后瑟瑟发抖,只有那杆大旗仍不屈地在风中激荡翻飞。
大旗之下,依旧屹立着一个高大伟岸的身影,任凭大雪纷纷落下,覆盖全身。
沙钵略看着那个身影,心头沉重,忍不住长长呼出一口浓重的白雾。却听身后脚步声响,传来染干略带惊惶的声音:“父汗!孩儿有事禀报!”
沙钵略回身,道:“何事?”
染干快步走近,躬身道:“刚刚有一名孩儿的部下从草原赶来,说铁勒等部落正在蠢蠢欲动,准备偷袭都斤山王帐!”
沙钵略大吃一惊,沉声喝道:“这消息可保无误?”
染干却犹豫道:“我的部下是一个多月前离开都斤山的,此时是什么情形他也不知。”
沙钵略疾走数步,忽又停下,喃喃道:“此地离都斤山五千多里,即便此刻派人回去打探,一来一回也要数月,这......。”语音中已有了些许仿徨。
半晌,沙钵略咬了咬牙,向身旁亲兵厉声道:“传令处罗侯,命他强攻弘化,若确实难以攻克,便绕道进入关中!”
染干一惊,道:“父汗,我们不回师吗?”
沙钵略愤然道:“铁勒如果真的偷袭都斤山,我们此刻回师也为时晚矣!只要能进入关中,劫掠到大批人口、牲畜,即使都斤山有所损失,也能弥补!”
染干只得低头称是,目中却流露出失望神色。
又是一天在压抑、沉闷的气氛中度过,眼见天色再度暗了下来,风雪却越来越大,搅得偌大的陇东平原一片混沌。
却听隋军阵中再次响起庄严的鼓声,仅剩的数百名士兵艰难站起,将刀矛弓槊对准阵外。
沙钵略凝神眺望,果见一行人从阵中跌跌撞撞行出,为首的正是雍虞闾。
见隋军再度释放俘虏,突厥士兵尽管好杀成性,也不禁人人心中涌起异样的感觉。
雍虞闾行至沙钵略面前,双膝跪倒,泪流满面道:“孩儿无能,给父汗丢脸了。”
却听染干“嗤”地一声轻笑,雍虞闾更是羞愧得无地自容。
沙钵略也只能无奈地道:“退下去吧。”言罢催马来到隋军阵前,大声道:“达奚将军,你可愿降?”
须臾,达奚长儒出现在阵前,浑身覆盖厚厚的积雪,一言不发盯视沙钵略。
沙钵略又道:“你如今外无援军,内无粮草,莫说与我交战,就凭这一夜的风雪,你们也必死无疑!我敬你是位英雄,诚心劝你归降,你降后可封为叶护,将来我突厥占领的隋朝疆域,全部划给你作为封地,你便可建国称帝。我阿史那·摄图若有半句虚言,叫我有如此箭!”言罢取出一只羽箭,一折两断。
达奚长儒沉默片刻,清朗的声音响起:“大汗,我达奚长儒生是大隋之人,死是大隋之鬼,你何须多言?”
略略停顿,达奚长儒语音一振,朗声道:“大汗,我有一句心里话奉告:我大隋圣天子在朝,国势蒸蒸日上,异日必将一统华夏。尔等今日趁虚而入,侵略劫掠,犯下的罪行将来必加倍偿还!盼你能悬崖勒马,立即回头,否则,将来我大军北伐之日,就是尔等授首之时!”
达奚长儒语调高昂,隐隐有金石之音,突厥兵被他气势震慑,都不安起来。
沙钵略腮上肌肉微微颤抖,目光阴寒,缓缓举起马鞭,道:“吹号,进攻!”
牛角号声依次吹响,一万突厥骑兵缓缓加速,向隋军阵地扑去。
“天佑大隋!”达奚长儒振臂高呼,数百隋军齐声应和,一齐握紧冰冷的武器,目中射出熊熊怒火。
是夜,数百隋军结阵抵御突厥骑兵反复冲杀,每次被冲散,都能在达奚长儒的指挥下重新集结,大隋军旗始终屹立不倒。
战至后来,隋军所有兵器全部损毁,不堪使用,士兵就用拳脚痛殴,用头颅撞击,用牙齿撕咬......。
渐渐,血腥残酷的一夜过去,厮杀之声终于沉寂下来,待到东方渐白,雪原上已是尸横遍野。
沙钵略在马上眺望良久,蓦地瞳孔一缩,惊呼一声:“——怎么!”
只见那杆千疮百孔的隋军大旗竟又慢慢竖起,一只露出森森白骨的大手握紧旗杆,达奚长儒半跪于地,无比艰难地缓缓站起。
他全身上下满是伤口,胸口和腹部各有一支长槊贯通,虽然摇摇欲坠,却始终不肯倒下。
只见他伸出另一只手,举起一支号角,深深吸气后奋力吹响。
“呜呜”声中,层层叠叠的尸体下,又有三三两两的隋军士兵艰难爬起,踉踉跄跄,甚至跪地爬行,向达奚长儒缓缓聚拢。
达奚长儒看着这些士兵,热泪滚滚而下,又要再度吹响号角,但终因伤势过重,一个踉跄,几乎摔倒。
身后一只手搀住达奚长儒,一人在达奚长儒身后哽咽道:“大人,我来吹号!”达奚长儒回首望去,正是张须陀。
遇于周槃,为虏所冲突,散而复聚,转斗三日,五兵咸尽。士卒以拳殴之,手皆见骨,杀伤万计。长儒身被五创,通中者二,战士死者十八九。——《隋书·卷五十三·列传第十八》
张须陀接过号角,奋力吹响,那号声悲怆激昂,裂石穿云,仿佛龙吟虎啸,直上九霄。
刹那间,风雪竟也停住,乌云后隐隐有金色的阳光射下,突厥士兵见此神迹,顿时大乱,不少突厥兵士竟下马跪地向天祷告。
沙钵略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干涩的声音缓缓道:“弓箭手,准备放箭!”数千弓箭手一齐将弓箭拉满。
达奚长儒与数十名隋军兵士手握着手,在号声中一齐向天高呼:“天佑大隋!”
沙钵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正欲下令放箭,却见一队骑兵自南飞驰而来,为首正是处罗侯。
处罗侯驰至沙钵略近前,飞身下马,急道:“大汗,弘化、临泾、邠州等处均发现大量隋军,正在向此地包抄而来。而且......,我刚刚得到确切消息,达头可汗不知何故,竟已于昨日撤离鸡头山,向南返回了沃野镇,原州的韩僧寿所部趁机向陇东集结。如今我军孤军深入,请速速下令撤军!”
摄图四十万骑自兰州入,至周盘,更欲南入。玷厥不从,引兵而去。晟又说染干诈告摄图:“铁勒反,欲袭其牙。”摄图惧,回兵出塞。——《隋书·卷五十一·列传第十六》
闻听此言,沙钵略竟有些失神,片刻间他竟仿佛老了十岁,长叹一声道:“罢了,将弓箭收起,送十辆马车给他们,让他们走。”
突厥士兵牵来十辆马车送至达奚长儒面前,又纷纷向他抚胸行礼才返回军中。
达奚长儒等人相互搀扶,登上马车,逶迤驾车向弘化驶去。
突厥兵将阵亡者万余人堆积一处,放火点燃。
望着熊熊烈火,沙钵略不禁潸然落泪,突厥兵一齐下马,伏地痛哭,哭声震动天地。
突厥本欲大掠秦、陇,既逢长儒,兵皆力战,虏意大沮,于战处焚尸恸哭而去。——《隋书·卷五十三·列传第十八》
欲知周槃之战后,隋突战争又将走向何方,请看下集《英雄驸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