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黄朝军
整理:农一代民工
昆叔是我叔公的儿子,我爷爷兄弟五个,留在老家的就只有爷爷和叔公,后来三个小的都过继给了别人。
等爷爷兄弟都成家后,或许是受上一代多子女家庭条件不好的影响,两兄弟都不大愿意多生孩子。我爷爷还生了两儿一女,叔公竟然就只生了昆叔一个孩子。
等我父亲和姑妈长大后,家里条件也不是很好,再加上父亲对读书不是很在意,那年代的农村,读书还是一件奢侈的事,于是便早早回家种地,按部就班的结婚生子。
当时的昆叔,因为是独生子的缘故,小时候在村里也经常受孩子们欺侮,幸好我父亲还有两兄弟,在孩子们“帮亲不帮理”的观念指引下,确实也给昆叔撑了不少腰。这样一来,昆叔和我父亲兄弟关系就很不错。
叔公只有昆叔一个儿子,既是眼光看得长远的缘故,也有家庭负担得起的原因,就一直督促着昆叔读书。从小学到中学,然后高中复习了两届,终于在83年考上了省里的大学。
从那以后,昆叔就算是跳出了农门的人,印象中应该也是我们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87年,昆叔毕业后被分配到了市里,一开始也就是普通的办事员,据说工资也就是50块上下。
而当时我父亲和叔叔在村里都有点头脸,也算是说话有点分量的人,加上头脑也灵活,农闲时做点小生意,日子过得挺红火的。
昆叔每次回家,倒是要来和我父亲兄弟坐一阵,那时候一点也没有什么城里人乡下人的区分,大家都是兄弟,依旧保持着小时候那种兄弟情。
只是叔公在和我爷爷聊天时,久不久就会叹息,说自己呕心沥血把儿子送了出去,如今的收入,却还比不上在家种地里的两个堂哥,真不知是对是错。
这样的话说得多了,爷爷和我父亲叔叔三人倒是会安慰一下叔公。
但昆叔从小就是比较“敏感”的人,或许叔公的那种说法让他自尊心受到了刺激,后来回家的频率就开始变少了。
时间来到90年代,改革开放的进程终于惊醒了我们那样的偏远山村,乡亲们陆续出门打工,往家里寄的钱也慢慢增加,村里的变化也是肉眼可见。
我父亲叔叔当时一门心思做生意大干一场,却都是时运不济亏了本。
我父亲还好,至少还在勉力支撑着,只是连我们兄弟的学费都有点为难。而叔叔就直接一蹶不振,加上多年不做农活了,又不愿意再要回头去种地。
昆叔那时调到临县的局里,也已经是科级干部了,虽然是科级,可实权局长在农村还是挺有面子的。
叔叔便寻思着去找了昆叔一次,希望看在多年的兄弟份上,请昆叔说句话去银行借点本钱。
昆叔倒是热情地接待了我叔,但听说是要让他出面帮着找银行,昆叔就告诉我叔说:二哥,我看你做生意并不怎么在行,借贷款做生意,如果真能东山再起倒也算了,要是再亏本,到时候可连累孩子上学都困难啊。
我帮你分析了一下,你这性子不适合现在的商场,倒不如老老实实打份工,等积累更多的经验后,说不准还能摸到门路。
但叔叔满腔热情,原本以为凭着小时候的交情,自己开了口必然是有求必应,没料到被昆叔婉拒了。心里憋了一肚子火,气冲冲地回了家,连昆叔想要给他一点车费都不要了。
叔叔回到家,就开始说昆叔是“黄眼狗”,如今当了官就不认乡下的穷亲戚,枉费我们小时候那么照顾他。
叔叔这么说,叔公当然很难过,也曾和昆叔说起过这事,但昆叔也没有多做解释,只是说今后他会明白的。
反倒是我爷爷“教训”过我叔,说昆叔现在是国家的人,怎么能帮你去借钱?那不就是假公济私么?我们公公下来好不容易出了个有点出息的人,不说帮他做好家里的事,至少不能去添乱给他拖后腿啊。
爷爷的话,叔叔不敢反驳,但毕竟是“崽大爷难做”,他对昆叔的不理解也就成了他的态度,附带也影响了他家人的态度。他的两个儿子、也就是我两个堂弟,说起昆叔来都是很不屑的。
后来,我爷爷和叔公先后去世,老一辈不在了,昆叔回家的机会就更少了。那些年,他和我叔的关系虽然还没有撕破脸,但基本都不再来往。幸好我父亲的生意慢慢有了点起色,和他关系也算过得去。
但不可否认的是,即使是我父亲,也对昆叔当年没有帮一把我叔而心存芥蒂,毕竟是“打仗亲兄弟”,谁不想自己的兄弟出人头地呢?
当然,父亲的这种想法只是我们的猜测,也从来没有影响到我和我弟。甚至在表面上还经常教导我们,昆叔虽然堂叔,但祖上都是一根肠子下来的,你们今后还是亲热点好。
那些年,昆叔的仕途渐入佳境,虽然一直在临县没有动,但职位逐步提升,先是提了副处,后来又去党校进修,再回来又在市立当了几年局长。
到05年的时候,竟然就成了我们临县的县长,正儿八经的父母官,可说是让我们村的人都觉得有面子了。
也是在昆叔当县长那年,我弟大学毕业,当时我已经在广东打工很多年了,也曾劝他去广东找份工作。但弟弟却很想当公务员,便偷偷去找了昆叔,希望他这个县长叔叔能帮自己“安排”一下。
可刚好是那一年,公务员“逢招必考”的政策全面实施,昆叔知道我弟学的专业是土木,刚好那时候的建筑行业红红火火,便建议他别考公务员了,倒不如走自己的专业路线,或许成就还更高。
在我弟心目中,昆叔这个县长想要解决一个编制,那还不是手到擒来?最开始其实也是羡慕当领导的风光,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前呼后拥指点江山。一腔热情就像泼了盆冷水一般,当即也气冲冲地走了。
如果只是这样的事,或许冷静地自我解剖,昆叔的行为反倒是大公无私的典范,更值得人们敬仰。
但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昆叔的口碑在村里瞬间崩塌。
那些年,随着地方的经济水平飞速提高,一些“传统”也陆续抬头,很多姓氏的人开始修建宗祠。
我们黄姓人作为当地的第一大姓,自安也不肯落人后,再加上曾经的祠堂在搞集体时彻底损毁,就剩下一个空坪在那里。于是便琢磨着重建一栋。
可重建宗祠的事不是小事,需要的资金也好,人力物力也罢,都不是一个人几个人能做到的。幸好黄姓在附近几个乡镇分布甚广,通过几个月的沟通,勉强筹集了一些资金,但缺口还是挺大。
就有人想到了黄姓走出去的那些“有本事”的人,这不盘点就真不知道,这么些年来,黄姓人竟然走出去了不少的人才,分布在好几个省市,甚至在京城都有人生根发芽了。
昆叔自然也名列其中,当然也少不了有人去找他。原本希望他这个一县之长能够手指松一下,赞助点资金帮着族里建好祠堂。
但昆叔问清楚情况之后,只是叹息着说,这个宗祠如果还存在的话,那就好好维护也不是不行,但既然已经没了这么多年,何苦再劳民伤财建个祠堂呢?这么些年没有祠堂,黄姓人不也没有没落吗?
昆叔没有按照去的人的希望“给钱”,但或许也出于自己也姓黄的缘故吧,他拿出两千块钱给去找他的人,还说这是他个人资助资金。
尽管那时候两千块也不少了,但和人们最开始的希望相差甚大。于是,整个族里对昆叔的口碑就瞬间塌方,后来甚至在祠堂建好之后的庆典上,也只是不痛不痒地通知了一声,并没有隆重邀请。
昆叔自己也不在意,那几年我偶尔会回家,刚好昆叔的家在市里,因为我从小就和他关系比较亲近,尤其是读书的时候得过他几次鼓励,偶尔也会去他家里问候一下。
昆叔当时对此并不怎么在意,很洒脱地告诉我,这种事情,自己真的不好插手,弄不好就会被处分,这样被人“遗忘”反倒是最好的结果了。
花无百日好,人无百日红,昆叔的年纪也慢慢到点了,2021年的时候退休,因为老伴前些年乳腺癌不幸去世,就只有他一个人住在市里。
因为叔公去世后,家里的老屋并没有拆,昆叔就想着,在市里一个人太孤单,老家还有我父亲这些亲人,如果能住回来,说不准也没那么冷清。
于是就把老屋修缮了一下,先是隔三岔五回来短暂住几天试一下水,感觉确实比市里要舒服些,就决定留下来住一段时间了。
以前短暂回来“做客”时,乡亲们倒是没有明显的反应,路上见到也会打个招呼,毕竟都是熟人呢。
可昆叔真的回来长住了,不知道是谁就说起当时修建宗祠的事来,说昆叔当在位时那么不支持地方的建设,如今退休了才想起回来靠着大伙,是不是太把自己当根葱了?
于是,慢慢地,昆叔在村里就不那么受欢迎了。以前出门散步,路旁的人家也会端杯水倒碗茶,然后大家一起聊聊天打打屁,半天就过去了。
但后来昆叔出门,几乎就成了没人搭理的人,村里现在也没有几个年轻人,中老年人不买你账,那还真不知滋味。
要是换个人,或许还真有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想法,自己在城里还有房子呢,回去享受也好过受人白眼吧。
但昆叔可不这么想,你不理我也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求你什么事,退休金什么的比农村老人胜过十倍,出门的机会少了,顶多就是在我家坪里坐一阵。
22年过春节,我也回到了老家,看到坐在坪里一声不吭的昆叔,心里也不由得万分感慨。看着满头白发,却又非常落寞的昆叔,谁能想到,当年曾是叱咤风云的县长呢?
于是,我便私底下约了几个发小,大家以前都“臭味相投”喜欢下棋,只是这些年来疲于生计渐渐放下而已。我们一起去到昆叔家里,说是知道您老曾经是对弈高手,特意来请教的。
想不到,这个小小的举动,使得昆叔大为感动,不但给我们几个每个人都发了一包和天下,甚至还准备了水果零食,还偷偷打电话到镇上饭店订了一桌饭菜送到家里,让我们在他家里白吃白喝弄了一整天。
临走前,昆叔还把大伙送到门口,说有时间明天再来。大家都走后,昆叔特意拉着我又说了一阵,说他一个糟老头子就怕没人来,只要你们来了,好茶好饭都供得起。
整个假期,只要我们不走亲戚,也会主动约几个人去昆叔家里“闹一阵”,礼尚往来,也热情地邀请他去各家走动一下。
这一来二去,昆叔在村里原本也不是有什么仇人,有人“带头”和他来往了,别人的态度慢慢地也跟着好了不少。
等我们节后回到广东,昆叔竟然也没有回市里去。年中我打电话和父亲说起昆叔的事时,父亲笑呵呵地告诉我,你昆叔现在每天在村里教孩子们下棋呢,玩得不亦乐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