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烧火丫头,只因是清白身,给谪仙一般的宰相府大公子解毒。
一夜后,他不嫌弃我粗笨,留在身边伺候。
我明白自己和他有云泥之别,却还是忍不住心生爱慕。
竭尽所能照顾他,对他好。
直到有一天,听到侍卫问他,回京和莲华公主成亲后,如何处置我。
他漠不在意地笑了笑:
「一个乡野蠢笨丫头,华儿必不会放在心上。」
等回京那日,我独自背着包袱离开。
他催马追来,冷声说:「跟我走,否则往后别再来找我。」
我笑着摇头:「公子放心,我一辈子都不会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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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春月楼来了好多侍卫,想要一个身子清白的姑娘。
老鸨为难地笑着:「诸位爷,辽东城就属这姑娘多,可大家都是开门做生意,哪还有什么清白之身?」
侍卫们神色焦急,正犹豫不决时,我抱着一捆柴火经过。
一人指着我问:「她呢?」
老鸨的嘴角抽了抽,「她倒是个黄花丫头,在厨房烧火,只怕爷看不上。」
「就是她,公子身上的毒不能再拖了。」
几个人二话不说,就将我带上了马车。
一路上马车飞驰。
我看着他们阴沉的神情和腰间闪着寒光的刀,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
马车停在了一座院邸门前。
门口一个像是头领的人瞟了我一眼,眉头紧皱。
「怎么找来这么个丫头,实在太委屈公子了。」
「时间紧急,只有她了。」
侍卫头领很嫌弃,但还是带我进了屋。
屋里一片昏暗。
在最里面的床边,坐着个男人。
只看了他一眼,我便愣住了。
从小到大,我还从未见过长得如此好看的人。
长眉入鬓,肤白如玉,鸦色长发锦缎一样散开。
唇和眼尾微微泛着红,像是晕染了胭脂。
身上松松穿了件曳地白衫,宛如开在雪山之巅上最幽最静的雪莲。
只是他全身都在抖,胸口起起伏伏。
好像竭力在压抑着痛苦。
「公子,人找来了。」
「告诉实情了吗?不要强迫她。」
那人的嗓音哑得厉害,也在抖。
侍卫头领解释了几句,我才明白。
床上的男人是京城来查案的宰相的大公子裴青珩,今夜遭暗算,中了极烈的情毒。
若是一个时辰内不解,恐有性命之忧。
我在春月楼烧了两年火,耳濡目染,已懂得男女之事,也明白什么是解情毒。
眼前的这位公子宛如天上明月,也难怪会看不上尘埃里的我。
「听明白了吗?你可愿意?」
见我发呆,侍卫头领又急着催促。
我犹豫了下,小声问:「我想要二十两银子,行吗?」
娘的病又重了,咳了血,大夫说要吃山参滋补。
可山参要二十两一根,我在春月楼烧一辈子火都挣不到。
侍卫头领冷嗤一声,眼中闪过不屑。
「果然是个乡野丫头,你若救了公子,别说二十两,二百两也给你。」
听了这话,我连忙点头。
「好,我愿意。」
2
侍卫头领走了,屋里只剩下我和他两人。
他垂着眸,倚在床头,鬓间发丝随着呼吸微微颤着。
他的毒超过一个时辰就不好解了。
为了那二十两银子,我咬咬牙,学着春月楼姑娘的样子,上前解他腰间衣带。
他身上滚烫,触碰到我时,下意识向后躲。
我连忙讨好地笑了笑,「公子别担心,我会好好伺候公子,给你解毒的。」
他听了,第一次抬起头看我。
嫣红的眼眸染着情欲,好看得惊心动魄。
我又试着去解他的衣衫。
这次,他没有躲。
雪白紧实的腰腹一点点露出。
在我褪下最后一点遮挡时,他猛地一把揽住我的腰,将我带进床榻,圈在身下。
温热的呼吸喷在我脖颈间,有些痒。
「你叫什么名字?
「若是疼了,就告诉我。」
他只跟我说了这两句话。
黑暗中,他有时像是没了理智,不管不顾。
却又在碰到我的眼泪时,放缓了动作。
那情毒真的很厉害,一浪又一浪,持续了几乎一整晚。
天蒙蒙亮时,他终于停了下来,将我抱在怀中。
片刻间,我就沉沉睡着了。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
再睁开眼时,他已坐在窗边。
头束玉冠,衣衫严整。
晨光映在玉一般的脸庞上,好看得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
我傻乎乎看着他,觉得昨夜的一切都只像自己的一场梦。
见我醒来,他眸光闪了闪,嗓音清凌凌的。
「多歇息一会儿,我命人送你回去。」
说完,起身走了出去。
我向着他的背影伸出手臂,却连一片衣角都碰不到。
天上的明月,确实不是我这样一个烧火丫头能触及的。
3
我没有躺多久,就撑起身子,穿好衣服。
昨天的侍卫头领等在门外,还是那副不屑的样子,递给我一包银子Ṫüₕ。
我接过沉甸甸的银子,想了想,说:「给裴公子煮碗四物汤吧,多放些川芎和黄芪,最补气血。」
那头领目光微动,拉着我就往后院走。
「厨房在这,你来煮。」
我在春月楼最常做的就是四物汤。
早上给那些过夜的恩客们每人送一碗,他们一口气喝完,都说全身舒坦。
今天,给裴青珩熬汤,我比平时更用心。
一直守在炉旁,等到药材都炖烂,才起炉。
路上又怕凉了,我把汤罐紧紧抱在怀中,一路小跑着来到书房。
裴青珩正在桌边写字,见我进来,有些意外。
我小心翼翼将汤放在桌上,怕他不高兴,又往后退了两步。
「这是四物汤,公子趁热喝了吧。」
他眨了眨长睫,看向我身后的侍卫头领。
「长玄,这是怎么回事?」
「公子,咱们当初来辽东,你说这里苦寒,一个侍婢都不带。属下们又都是粗人,不如留下这丫头,照顾公子的饮食起居。」
那侍卫长玄竟然想让我留下。
不知怎么的,我心口突然怦怦狂跳,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裴青珩拒绝。
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随意挥了挥手。
我不明所以地跟着长玄出去了,忍不住问:「裴公子让我留下吗?」
长玄挑了挑眉,「公子没拒绝,那便是同意了。你在春月楼一个月多少工钱?我出十倍。」
我连忙摇头,「你给我的银子已经足够多了,我不要钱了。」
早上那包银子不仅能给娘养病,还够买一个新院子,再添置好多东西。
而我还能继续看到那原本遥不可及的明月,就已心满意足。
4
裴青珩每天很忙,就算晚上回来,也常常看书写字到深夜。
辽东的夜又干又冷,他的手裂开了口子,鲜血淋漓。
我连夜将猪油,香油,花蜜熬在一起,制成软膏。
「裴公子别嫌弃,这是个土方子,很管用。」
他凝神看了看,缓缓伸出双手。
我挑起一块软膏,轻轻涂在伤口上。
他的手真好看,骨节分明,玉一样白。
不像我的,粗糙不堪,遍布着大小疤痕Ṫũₗ。
「你的手冻伤了,也涂这个吗?」
他清润的声音突然响起,我吓了一跳,实话实说:
「我家里穷,哪里用得起这么好的东西。」
看着他的长眉微蹙,我又连忙说,「可我在春月楼给姑娘们做过许多次,她们的手都又白又嫩,半点疤痕也没有。
「裴公子,你相信我,我做得很好的。
「若是,若是没用,你再……再……」
他的眉皱得越发紧,我慌乱解释着,眼泪差点掉下来。
忽地,他长臂一伸,握住了我的手。
「往后,自己也多涂些,别再受伤了。」
我愣愣看着他,整张脸连带耳朵都热了起来。
傻乎乎地,不知该如何回话。
他叹了口气,放开了我。
「天晚了,快去歇息吧。」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滑过。
我竭尽所能,想对裴青珩好些,再好些。
只要偶尔看到他笑一笑,就能开心得整夜睡不着。
近来天气更冷了,下起了漫天大雪。
我早早炖好松茸,等裴青珩回来。
可到晚上,只有满身是血的长玄跑回来,一进门就大喊:
「今晚遇到刺客,我跟公子走散了,都快去跟我找公子!」
我大惊失色,裹上披风也冲了出去。
辽东的雪一旦下起来,会掩盖所有标记,辨不清方向。
而这样的天气,在野外一晚,会被活活冻死。
外面风雪交加,我很快也跟其他人走散。
幸好我从小长在这里,还能勉强认识路。
不知走了多久,我发现地上有一串还没来得及的被雪覆盖的脚印。
顺着脚印,来到一处狭小的山洞。
借着月光,我看到洞里蜷缩着的人正是裴青珩。
他双目紧闭,脸色白得吓人。
「裴公子,醒醒,醒醒啊。」
任我如何呼喊,他都一动不动。
我焦急不已,忽然记起,娘曾经说过,肌肤紧贴,用一人的体温可以救冻僵之人。
想也没想,我脱下衣服,紧紧抱住了他。
触感像冰一样冷,我拼命忍住,整个人都贴在他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到他说了一声:「华儿,是你吗?」
我大喜,连忙说:「裴公子,别睡了,我带你回去。」
身旁的人睁开眼,直直看着我。
慢慢,他眸色逐渐清明,侧开了头。
「小幺,你怎么在这?」
「裴公子,外面雪虽然大,可我还认得路,我们赶紧回去吧。」
我边说边整理衣服。
然后拉着他的手,顶着风雪往回走。
一路上,我好几次想问问,华儿是谁?
但始终没有勇气。
5
可没过多久我就知道了那个「华儿」是谁。
那天,我去给裴青珩送宵夜,听到书房里传来长玄的声音。
「公子,案子都查清了,我们也准备回京了,小幺姑娘您打算怎么安置?」
「我会带她一起回去。」
「可您回去就要和莲华公主成亲了,小幺姑娘恐怕……」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
我的耳朵紧贴在门边,双手忍不住发抖,等待着裴青珩的回答。
是从未有过的忐忑和慌乱。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片刻,他的声音响起。
一如既往地冷清。
「一个乡野蠢笨丫头,华儿必不会放在心上。」
心就在这一刻落了地。
乡野蠢笨丫头。
这就是尘埃和明月之间的距离。
任凭我如何努力,也不会靠近他分毫。
我深深吸了几口气,脸上扬起和平时毫无两样的笑,敲了敲门。
「裴公子,宵夜备好了,趁热吃吧。」
之后,一切如常。
我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裴青珩,直到长玄告诉我收拾行李,跟他们一起回京。
启程前一晚,我背上包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娘搬去了靠南一些的城镇,我要去找她。
马车慢悠悠地走了一夜。
天刚亮时,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马上的人是裴青珩。
他面沉如水,赶到我的车前,勒住缰绳。
「跟我回去。」
我仰头看着他,笑了笑。
「小幺蠢笨,就不跟裴公子回京了。公子京城的随便哪个奴婢,都比小幺伺候得好。」
他微微愣了下,又沉声叫我:「不要闹了,小幺,跟我走。」
「我没有闹,」我依旧笑着,「小幺伺候公子不过是为了钱财,如今钱攒够了,跟公子就此别过。」
他眸中的光黯了黯,策马上前几步,冷冷开口:
「跟我走,否则往后别再来找我。」
我毫不犹豫地摇头,「公子放心,小幺一辈子都不会去找你。」
「好。」
他忽地笑了,颜若舜华,眸色却是冷的。
紧接着,调转马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亦没有留恋,挥了下马鞭,继续向南而去。
6
我和娘在小镇上住了半年。
她的病好了许多,越发向往南方的温暖。
后来,我们把这里的房子也卖了。
娘前往江南,而我则要去一趟京城,陪邻居崔大娘一起,给她在太学念书的儿子送衣物和盘缠。
路上本来顺遂,可快到京城时遇了劫匪。
钱财都被洗劫,连回去的路费都没了。
崔大娘一急之下生了病,我用贴身藏着的最后一点银子在京郊租了间小屋。
为了生计,又支起个摊子,卖辽东的汤面。
我发现京城的人杀了猪,只卖精肉,余下的下水极其便宜,就全都买了来。
铁锅炖烂,放上卤料腌一夜。
白面煮熟,舀一勺卤好的猪下水,倒满汤,就是一碗喷香热乎的卤面。
便宜大碗好吃,很多人都喜欢。
我的卤面摊越做越红火,每天一大早就有人来排队。
照这么卖下去,不出一年,我就能攒够路费,带着崔大娘回去了。
这天清早,吃面的人很多,我忙得满头是汗。
「来一碗,多放些汤。」
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莫名熟悉。
我愣怔着抬起头,透过氤氲热气,看到裴青珩就站在摊前,依然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疏朗模样。
他神色淡淡的,仿佛不认识我一般,说完就找了个位子坐下。
我缓过神来,赶紧煮面。
起锅浇上卤子,要放葱花时,手顿了顿。
他不喜葱。
犹豫了下,我只放了几粒做点缀,端了过去。
这样简单粗糙的吃食,在他面前显得有些突兀。
他却看着汤碗,勾了勾嘴角,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我松了口气,转身又要去忙。
「小幺。」
身后传来他淡淡的声音,「为何来京城?」
我低下头,老实回:「来寻人。」
他嘴角的弧度似乎变大了些。
「寻人?当初不是说一辈子不……」
「小幺!」
他的话突然被一个呼喊声打断。
崔宴气喘吁吁地从巷子一头跑来,「我不是说等我过来再摆摊吗?你怎么又自己忙起来了?」
我笑着摆摆手,「你在太学读书要紧,不用过来。」
「今日书院休息,我先陪你摆摊,然后带你跟我娘去湖边转转,那里的集市可热闹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卷起袖子擀起面条。
崔宴就是崔大娘的儿子țũ̂₊,在京城这些日子早跟我熟悉起来。
我俩一人擀面一人下卤,果然快了不少。
正忙着,我无意中抬头,瞥见还坐在一旁的裴青珩。
他眸中墨色翻涌,也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握着筷子的手指用力到发白。
「小幺。」一旁的崔宴也发现了,手肘戳了戳我。
「坐在那边的人,我看着像是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他怎么一直盯着你看,你可认识他?」
我连忙摇头,「京城里这么大的官,我怎么会认识。」
「也是,」崔宴不疑有他,笑Ṫṻₗ了起来,「是我看错了,快忙吧,忙完我们去逛集市。」
「好。」
我应着声,又往锅里舀了勺冷水,等水烧开,盛面浇卤撒小葱辣子,一气呵成。
既然说了一辈子不去找他,那就当作从不曾认识。
辽东城的事也不会再让其他人知道。
又忙了一阵,等我再抬头时,裴青珩已不知何时离开了。
7
终于忙完了,理清完账目,崔大娘却说近来觉浅,精神不济,就不去逛了。
我有些着急,「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
「不用,不用,」崔大娘一边说着一边把我往外推,「你跟宴儿多逛一会儿,晚些回来,我要好好补个觉。」
来了几个月,我还是第一次逛集市,才知道京城有多热闹繁华。
东西也同样贵得让人咋舌。
一壶茶就要半钱银子,也不知那里面泡的是什么金贵茶叶。
「小幺,喜欢什么?我送你。」
崔宴眼睛亮亮的,时不时将摊子上的东西拿给我看。
我拉了拉他的衣袖,「太贵了,那么一面小镜子,都够我卖半个月的面了。」
「这些日子,我下了学就去给书局誊抄,昨天刚结了工钱。」
他说着,取下腰间的袋子,一把塞进我手里。
「出门前,我娘还特意交代了,你不买东西的话,回去我怎么跟她交差。」
他本就生得眉清目秀,此时笑起来,更有种风发蓬勃的少年气。
是之前我在辽东城很少见到的。
我笑着握紧钱袋,「这可是你说的,等钱花光了,可别心疼。」
「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心疼。」
他也笑起来,拉起我的手,更加兴致勃勃。
又逛了一会儿,我停下脚步。
看着一个摊子的角落里的一朵小小的丝绒珠花。
是辽东城冰凌花。
辽东寒冷,寻常的花根本养不活,只有冰凌花最耐寒,一片片开在积雪中。
「喜欢吗?」
崔宴刚要去拿,忽地从他身后伸来一只修长手臂,抢先拿走那珠花。
随后又扔下一块碎银子。
「不用找了。」
我听到那冷清的声音,心中一惊。
后身去看,果然是裴青珩。
他将小小珠花捏在指间,不经意扫了我一眼,目光极淡极凉。
我赶忙扭过头,对着崔宴笑了笑。
「不打紧,我们再去看别的。」
可崔宴却理了理衣衫,走到裴青珩面前,行了个礼。
「可是大理寺的裴少卿裴大人?」
「是。」
崔宴指了指珠花,恭敬道:「大人,草民的朋友喜欢这花儿,能否恳请大人割爱?草民愿出双倍的价钱。」
「朋友?」
裴青珩扯了扯嘴角,转眸看我,「既然你朋友喜欢,为何不亲自来跟我说?」
「小幺来,别怕。」
崔宴对着我招了招手。
可我却怔愣着,不愿上前。
眼前的裴青珩还是那样隽雅出尘,但我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尤其是那双眼眸,看过来时,似能将人吞没。
就在犹豫时,不远处跑来个姑娘,一头撞进裴青珩怀里。
「青珩哥哥,你出来逛街,怎么也不叫我。」
那姑娘神采飞扬,通身更是打扮得珠光宝气。
发髻上插着一根莲花形的发簪,熠熠生光。
「这是什么?」
她看到了裴青珩手中的珠花,好奇地拿过来端详。
「绒线劣质,做工也差,青珩哥哥,你怎么会看上这种东西。」
说着,随手将珠花扔到路边。
「华儿,别……」
裴青珩惊呼出声,想要去捡。
可街上熙熙攘攘,很快那珠花就被几个人踩烂了。
裴青珩脸色发白,直愣愣站着。
那姑娘笑嘻嘻地挽起他的手臂,将他拉走。
「我难得出一次宫,你可得好好陪我逛逛。」
8
「小幺,别难过,我们再……再看看别的。」
崔宴小心翼翼地打量我的脸色。
他安慰我,自己却看着比我还难受。
刚刚那个姑娘应该就是莲华公主,果然金尊玉贵。
她和裴青珩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在他们眼中,我就像那朵被随意扔到泥土里的珠花,看都不愿多看一眼。
道理我早就明白,也并不难过,只是觉得好好的珠花可惜了。
我抬头对崔宴灿烂一笑,「集市上东西那么多,我们再买别的。」
之后,我们又逛了许久,再没有看到冰凌花的样式。
崔宴神色很是落寞。
「都怪我,方才我若手快一些,就不会被裴大人买走。
「可他既然买了,怎么又不珍惜地丢掉?」
「崔宴,跟我来。」
我不想他自怨自艾,拉着他跑到一个卖萝卜的推车前。
「老板,要一个萝卜,能否再借用一下刀?」
在崔宴不明所以的目光下,我一手握着萝卜,一手持小刀,一点点刻了起来。
小时候,爹还在世,他手最巧,会刻各种各样的萝卜花,很快就能卖光。
我看着新奇,整天闹着要学。
可惜,爹没教我两年,就病逝了。
不一会儿,萝卜就被我刻成了一朵冰凌花。
水灵灵亮晶晶的,很是诱人。
「娘,这个真好看,我想要。」
「我也要,我也要。」
不知不觉中,萝卜车前围了许多孩子,都争着想要萝卜花。
我也起了兴致,将爹教我的那些,一个个刻了出来。
小老虎,小兔子,小花,小娃娃……
孩子们围着我欢呼雀跃,全都爱不释手。
「青珩哥哥,你都看了这么久,若是喜欢,就买一个呗。」
我正刻得认真,突然听到莲华公主的声音。
下意识抬头,正对上不远处裴青珩的目光。
手指一抖,刀片割进肉里,鲜血涌出。
「啊,疼不疼?」
崔宴惊呼着,捧起我的手,「我们去医馆找大夫。」
我不在意地摆摆手,「一点小伤,涂点药就好。」
「好,那我们赶紧回去。」
崔宴拉着我,又对着孩子们笑了笑。
「姐姐受伤了,不能再给你们刻萝卜花了。」
孩子们有些依依不舍,「那哥哥你要好好照顾姐姐,等姐姐好了,再带她来。」
「好,一言为定。」
我跟着崔宴离开,却总觉得身后有一束目光藤蔓一样,如影随形。
9
我手上的伤并不重,涂了药包扎好,又开始准备明天卖的卤面。
夜深了,东西终于都备好,我打了个哈欠,听到有人敲门。
「小幺,开门。」
是裴青珩的声音,他怎么来了?
我轻手轻脚走到门口,将门闩扣得更紧了些。
「天晚了,不便开门,裴公子还是请回吧。」
良久,外面传来一声叹息:
「你既然跟别人说不认识我,为何还叫我裴公子?」
「真对不住,」我立马改口,「天晚了,民女不便开门,大人请回吧。」
再没有回话声。
我等了一会儿,实在困倦,就进屋熄了灯,很快睡着。
一夜无梦。
天蒙蒙亮,我就醒了。
和往常一样,将面、卤料、汤水放到车上,准备支摊子。
可打开门,却一下子愣住了。
门口站着个修长的身影,衣襟和发梢沾着露水。
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他的眼尾染着红,眸中似乎也浸了水,湿漉漉的。
看到我时,他苍白单薄的嘴角勾了勾。
「小幺。」
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在门外站了一夜,有些不知所措。
「你有……有事吗?」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莹白的玉瓶。
「涂了这个,不会留疤。」
我没有接,将双手背到身后。
「多谢大人。可民女粗笨,当不起这么好的药。大人若没别的事就请回吧,民女还要做生意。」
他整个人晃了晃,手指微不可见地蜷了起来。
「小幺,对不起。」
我不在意地笑了笑,「一朵珠花而已,大人平日都不会瞧一眼,又何必在意。」
「不只是珠花,我……」
「什么时候煮面啊?我们可一大早就来排队了。」
远处,有几个食客大声喊了起来。
我低下头,放软了声音:「大人,民女做点小买卖赚回家的路费,求您别打扰民女的生计,行吗?」
他眸光涌动,静静看着我。
我推起车,与他擦肩而过,向巷口跑去。
「诸位久等啦,马上给大家煮汤下面。」
10
辽东的夜漆黑而漫长,仿佛能吞噬一切。
每当夜幕降临,裴青珩总会觉得害怕。
有时甚至不敢入睡,生怕闭上眼便永坠黑暗,再也醒不过来。
可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种恐惧渐渐消失。
当他在外面查完一天案回来,远远看到屋里亮着的那盏灯,心中便会温暖安宁。
他知道,推开那扇门,就会温暖如春。
等在屋里的是个笨笨傻傻的小姑娘,还有温在炉子上的热汤或是暖茶。
能消除他一天的寒冷与疲倦。
辽东的苦寒超出想象。
他的手冻伤了,肺受了寒开始咳嗽,眼睛被风吹得红肿流泪。
可无论他身体出了什么问题,那个小姑娘总是第一个发现。
然后想出各种各样的方法,医好他的病。
夜深人静时,他听着外面狂风大作,也能安心入睡。
因为有那个小姑娘在。
慢慢地,案子快要调查清楚。
那些幕后黑手使出最后的狠招,想要杀裴青珩灭口。
偏偏那天还下起了漫天大雪。
裴青珩迷路了,冷得意识模糊,以为必死无疑。
可那个小姑娘找到了他。
和最初相遇的那夜一样,她的身子娇小,柔软,火一样温暖。
又一次救了他。
他们十指相扣,顶着风雪一起回去时,裴青珩想,他是真的离不开她了。
所以,当长玄来问如何安置小幺时,他想也没想,就说要带她回京。
可长玄又提到了莲华公主。
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莲华了。
他和莲华自幼相识。
莲华是陛下的掌上明珠,性子骄纵,却又对他百般依赖。
小时候,他当莲华是妹妹,迁就着哄她开心。
长大了,有人提及他们的婚事,他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
况且,他的家世和仕途,也需要这样一门婚事。
但在此时,长玄将莲华和小幺一同提起时,裴青珩心中却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不安。
他竭力想掩饰,于是用冷冰冰的口气说:「一个乡野蠢笨丫头,华儿必不会放在心上。」
可就是这么个蠢笨丫头,却一声不吭地走了。
裴青珩发现后,想也没想就追了出来。
飞奔了一整夜,终于追上了她。
可她却说,他们之间只是一场金钱交易。
那一刻,裴青珩怒不可遏。
他想问问,那一夜的缠绵,那每晚的相伴,那风雪中的舍命相救,全都是为了钱吗?
但与生俱来的自尊和自傲只让他冷声扔下一句:「跟我走,否则往后别再来找我。」
可她还是没有跟他走,还说什么一辈子不会去找他。
裴青珩独自走了。
一边走一边自嘲。
自己真的是疯了,为了这么个乡野丫头追了一整夜,真是不值得。
回京后,他又总在深夜中失眠,想着小幺。
即便睡着,梦里也全是她的模样。
他,真的好想好想那个乡野蠢笨的小丫头。
这么过了半年,他无意中听说,京城里有个卖卤面的摊子,老板是个辽东来的小姑娘。
他下了朝就匆匆赶过去,一颗心狂跳不止。
离得近了,他终于看清了,真的是她。
他突然觉得眼中一片潮湿。
肯定是被汤锅氤氲的热气熏到了。
「来一碗,多放些汤。」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匆匆转身去找位子。
生怕再多看她一眼,就会当着所有人失态。
面端上了,只有几粒葱花。
她果然还记得他的喜好。
裴青珩拼尽全力才压制住上挑的嘴角,问她来京城做什么。
原来是寻人。
他的心又开始跳了,却还是故作冷漠地问:「当初不是说一辈子不来找我吗?」
可话没有说完,就被人打断。
他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丑。
小幺来了京城,确实是寻人。
只不过找的人不是他。
那个总是陪在他身边,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小姑娘,现在有了别的人。
11
日子一切如常,我照常摆摊卖面。
只不过每天都会遇到裴青珩。
他要一碗面。
我煮好后,只放几粒葱花端过去。
他默默吃完,然后离开。
谁也不会多说一句话。
我不明白,他这样的身份,什么山珍海味没见过,为何非要每天赶到我这吃碗面。
可他从不说话,更不会打扰我做生意。
我也就不在意,只把他当作一般的食客。
最近,崔宴来得少了。
他入了今年的秋闱,每日都在埋头苦读。
十年寒窗,为了供他读书,崔大娘把家里的几亩水田都卖了。
只为了有朝一日,能够金榜题名。
这天,我卖碗面,正准备收摊,远远跑来一个人。
「小幺姑娘,出事了!」
是崔宴的同窗好友,也在我这吃过好几次面。
此时,他满脸惊惶失措,气喘吁吁道:「刚刚书院突然来了许多官差,说是这届秋闱有人贿赂考官,舞弊泄题,抓走了几个人,其中就有崔宴。」
「舞弊泄题?」我不解地眨眨眼,「严重吗?」
「当然严重了!」
那同窗吓得脸都白了,「历朝历代,秋闱舞弊都是大罪,轻则永世不录用,重则流放杀头。」
「什么?」
这下我也吓傻了,「崔宴被抓去了哪里?能去问问他究竟怎么回事吗?」
「这么大的案子恐怕会由大理寺审理,那是上达天听的地方,我们怎么能有门路进去。」
那同窗送完信,又匆匆回去了。
我六神无主地收拾摊子,连碗都不小心打碎了两个。
这事先不能告诉崔大娘。
她身子刚好,若知道崔宴出了事,指不定又得急出什么病。
我回到家,默默坐着一天并一整夜。
天亮后,没有摆面摊,而是守在巷子口。
迎着一缕朝阳,那么熟悉的青衣人影走了过来。
裴青珩亦看到了我。
他脚下顿了顿,随即快步走来,沉声问:「怎么了,小幺?」
我忍了一天一夜的眼泪顿时汹涌而出。
扑通一声,跪在他身前。
「裴大人,求求你,救救崔宴吧。」
他愣了下,忙弯身将我扶了起来。
「崔宴怎么了?」
我将秋闱舞弊的事说了,又哭着哀求:
「崔宴一定是被冤枉的,他读书用的都是靠家里卖地的钱,平时还总去书局抄书补贴家用,怎么会有银子去贿赂考官?」
裴青珩垂着眼眸,长眉紧锁,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心中焦急,不由又想下跪。
「求求裴大人查明真相,救救他吧。」
他赶忙握住我的手,又顺势一带,几乎是将我揽在怀里。
「我最近几日在宫里整理陈年卷宗,并不知此事。你别急,我会去查明真相。」
我登时喜出望外,刚止住的泪又涌了出来。
「谢谢裴大人,谢谢。」
「别哭,有我在,小幺不怕。」
他擦了擦我的泪,昳丽的眉目间一片温柔。
我傻傻看着,一时忘了躲开。
12
裴青珩说去查清真相,一走许多天,再无音信。
我整日心乱如麻,又怕崔大娘看出异样,还是强撑着每天摆摊。
可心里存着事,忙起来总是出错,好几次连账都算错了。
崔大娘看见,忍不住抱怨:「宴儿这么多天连个人影都不见,你忙成这样,也不知来帮忙。」
我连忙笑着劝:「科考在即,他专心温书才是最要紧的事。」
「这也是,」崔大娘面露欣慰,「他爹临终前抓着我一再嘱咐,要供他读书,还好宴儿这孩子也算争气。」
又过了两日,我正准备上街采买,在巷子口被人拉住。
「走,跟我去趟刑部大牢。」
是跟在裴青珩身边的侍卫长玄。
上次,我在雪夜里救回裴青珩后,他对我态度好了很多,说话也客客气气。
可半年不见,就又变成冷冰冰的模样。
刑部大牢?
我心中一动,「可是带我去看崔宴?」
「是。」
「那稍等一下。」
我说着,飞快跑回家。
取出早就准备好的两套换洗衣服,和厚实的被褥。
又把这些日子攒下的所有银子都拿了出来。
听说打点狱卒,日子能过得好一些。
等我抱着大包小包出去,长玄一下子沉了脸,冷笑一声:
「你对那小子还真是上心。」
我不明白怎么又惹到了他,赶紧笑了笑:「真是谢谢你了,刑部大牢都能带我进去。」
「谢我做什么?若不是公子安排,你能见到那小子?」
「哦,」我讷讷道,「那替我谢谢裴大人。」
「你……」
长玄一滞,甩了下袖子,「果然是又蠢又笨。」
一路无话。
我跟着长玄进了刑部,在幽暗的回廊里走了许久,停在一扇牢门外。
「崔宴,是你吗?」
我轻轻叫了一声,缩在墙角的人闻声连忙跑了过来。
「小幺,你怎么来了?」
崔宴瘦了很多,脸色有些发白,但精神尚好,身上也没见什么伤痕。
见我来了,他神色很是激动。
「小幺,你相信我,我没有贿赂过考官。也求你千万瞒住我娘,我怕她身子受不住。」
我用力点点头,「放心,崔大娘不知道你出了事,我相信你是被冤枉的,也相信大理寺会还你清白。」
「那就好,多谢你了,小幺!」
崔宴展颜一笑,虽然形容狼狈,可身上还有那种意气风发。
我放下心来,将东西一一交托给他。
「钱你都拿着打点,过些日子有机会我再送来。」
「小幺……」
崔宴眸中有水光闪过,隔着牢门一把握住我的手。
「有完没完?赶紧走了!」
身后长玄不耐烦地催促,我赶紧将手抽回。
「我会照顾好崔大娘,你别惦记,我们一起等你平安出来。」
13
走出大牢,外面阳光正好,而光下站着个颀长人影。
束玉带,着绯色官袍,目光淡淡落在我身上。
这是我第一次见穿官服的裴青珩,连忙过去行礼。
「谢谢裴大人,民女感激不尽。」
他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我亦无话可说,又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可刚走了两步,长玄的声音突然响起。
「余小幺,你到底有没有良心?跟那个小子又拉手又嘱托,对我家公子就只有一声谢谢?
「这些天,为了这个案子,公子忙得不吃不睡,染了风寒话都说不出来也不肯歇息,你倒好,就这副……」
「长玄……」
裴青珩将他的话打断,剧烈咳嗽起来。
咳了许久,才喘匀气息,对着我轻轻一笑。
「小幺,你回去安心等我,是非黑白,我定会查清。」
他的嗓音果然哑得厉害。
这时,门外来了辆马车,载着我离开。
隔着车窗,依稀能听到那断断续续的咳声。
回到家,我不知为何,心里空得厉害。
愣了一会儿,就去灶膛生起了火。
将梨削皮切块,连带川贝薏米煮熟,又放了两块姜糖。
家里没有像样的汤盅,只能找了只小坛子。
我将坛子抱在怀中,雇了辆车,前往宰相府。
可到了才Ţṻ₈知道,宰相府大得很,光门就有好几个。
没人通传,我根本进不去。
我在门口来回游荡,正焦急时,看到长玄匆匆走过。
「长玄,」我连忙跑过去,「我给裴大人炖了润喉解寒的汤,劳烦你给他送去。」
长玄低头看了我一眼,挑挑嘴角,「你没手没脚吗?怎么不自己送。」
「我进不去,哎?」
话没说完,他就拽着我,大步进了门。
宰相府外面大,里面更是让人晕头转向。
七拐八绕,终于停在一间屋门口。
「公子在里面,进去吧。」
在这气派的门前,我心里生出些许怯意,鼓足勇气,才抖着手推开门。
屋里一片静谧,有淡淡的书墨香。
裴青珩正在桌边看着什么,头也不抬,只问了声:「有何事?」
我默了默,小心走过去,「裴大人。」
指间的书页一下子被捏皱了。
他缓缓抬起头,眸光流转,隐隐闪着光。
「小幺,你怎么来了?」
我看看手里的坛子,和这间房子里雅致的摆设比起来,实在寒酸。
「我给你熬了汤,若不嫌弃的话……」
「拿来。」
他直接应了一声,伸出手。
我将汤倒进桌上茶盏,又端起来握了握。
温度刚刚好。
「裴大人,喝吧。」
他接过,慢条斯理地喝了起来。
一盏喝完,我又赶紧倒了一盏。
「坐。」
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又看起了书,时不时喝一口汤。
我有几次想不要坛子了,先告退,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屋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沙沙」的翻书声。
渐渐地,我有些犯了困,迷迷糊糊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沉。
再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窗边的软榻上。
外面天色已晚,屋内并没点灯。
清粼粼的月光透过窗户,映在坐在软榻边的人的脸上。
ŧű̂ₓ他的眸光似水,比这月色还迷离。
我一个激灵醒了盹,手忙脚乱地爬起来。
「对……对不起,我这就离开,不……不打扰裴大人了。」
「小幺。」
手忽然被拉住,转而被扣在温暖掌心。
「能别走吗?」
他声音还是哑的,带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我整个人愣住了。
他眸色一黯,手臂微用力,将我带入怀中。
「我们还和在辽东城一样,行吗?」
和在辽东城一样。
我心底一颤,但很快又平静下来。
「裴大人,这里是京城,怎么能一样呢?
「不瞒你说,这宰相府的豪华气派,小幺做梦也不曾梦到过,若留下来,全府有谁能看得起我?〕
「况且……你就要和莲华公主成亲了。上次集市上,小幺舍不得买的珠花,公主看一眼就丢了。小幺虽卑微,但也不愿被人视为蝼蚁。」
我忍住喉间的哽咽,一口气说完,又向外挣了挣。
「天晚了,小幺要回去了。」
他一点一点松开了抱着我的手。
良久,才把屋门打开。
「我送你。」
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风雪夜,月色下只有我和他两人。
只不过这一次ƭũ̂₇,换作他拉着我的手,带着我一步步前行。
14
几天之后,崔宴终于回来了。
崔大娘见他形容憔悴,又瘦了那么多,忍不住心疼。
「这些日子可是出了事?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崔宴满不在意地笑了笑,「前段时间,我准备考试,没日没夜地读书,也没来看娘和小幺。」
崔大娘不疑有他,一直嘱咐他读书要紧,身子更重要。
崔宴并没待多久,就又回了书院。
他还想准备不久之后的秋闱。
我送他出门,他没像往常那样径直离开,而是红着耳根,神色欲言又止。
「小幺,这些日子多亏了你。若是……若是能中榜,我可……可以去你家提亲吗?」
提亲……
我一下子想起自己和裴青珩在辽东城那段过往。
崔宴是极好的人,那些事终归不应该隐瞒。
只不过一切都要等他考完试再说。
我笑着点了点头,「好,祝你能金榜题名。」
他整张脸都笑开了,欢喜地挥挥手。
「我先走了,小幺,等我啊。」
崔宴回了书院,日子又恢复如常。
只不过之前攒下的银子都打点了狱卒,还要重新再攒路费。
这天忙完,我去街上想请人给娘写封信,告诉她,恐怕还要再晚些日子去找她。
正走着,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骚乱。
还不待反应,就有人一把将我抓起,用力丢进一辆马车。
我摔得有些重,费了半天劲才爬起来。
这马车无比华丽宽敞,正中央坐着个雍容华贵的女子。
眉眼有些熟悉。
我又仔细看了看,正是莲华公主。
她好好地抓我做什么?
「你就是那余小幺?」
她不屑地扫了我一眼,昂了昂下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跑到京城来纠缠青珩哥哥。」
她是金枝玉叶,我招惹不起,连忙跪地解释:
「公主误会了,民女是陪人一起来京城,找太学生崔宴的,并没有打扰裴大人。」
「崔宴?」
莲华公主愣了下,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那你已找到了他,为何还赖着不走?」
「民女的盘缠被流匪抢了,只能在京城做些小生意,攒回去的路费。」
「一派胡言!」
莲华公主用力拍了下桌案。
「朗朗乾坤,天子脚下,怎么会有流匪?看来不给你点教训,你是不会乖乖离开了。」
她说着,推开车窗看了看,「京郊南山下有片密林,把你扔在那待一夜,看你还敢不敢赖在这。」
马车向南山驶去。
我焦急不已,可无论如何解释,莲华公主都充耳不闻。
眼瞅着就到了那林子,车外传来了一阵刀剑声。
接着听到侍卫高喊:「有流匪,保护公主!」
莲华公主花容失色,不可置信地看向车外那些将我们团团围住的人。
「不可能,怎么会有流匪?」
我苦笑了一声,「公主,这下你该相信民女的话了吧。」
15
「这马车如此气派,里面的定是有钱的贵人,别让这肥羊跑了!」
尽管侍卫拼死保护,可那帮流匪人数众多,死死跟着马车。
随着一阵箭雨,中箭的马一声长嘶,疯了似的跑进密林。
车夫控制不住,直接被甩下马车。
「救命,救救我!」
莲华公主再没有之前的矜贵,哭着大声呼救。
马车又在密林中跑了一会儿,车轮被什么绊住,猛地一停。
顷刻间,我和莲华公主都从车中飞了出去。
一阵疼痛后,我爬了起来。
动动手脚,并没受什么重伤。
但一旁的莲华公主哭得更加厉害。
「我的腿,好疼!」
我过去检查,发现她的腿上有个很深的口子,鲜血淋漓。
「公主,别哭了,你的哭喊声会把那些流匪引来。」
她吓得一抖,勉强收住声,泪眼汪汪地看着我。
「我是偷偷溜出宫的,侍卫带得少……啊,好疼!」
她想要挣扎,却被我一把按住。
我扯下衣衫,紧紧缠在她的伤口上,直到不再滴血,才又对她招招手。
「流匪会顺着车辙找来的,你趴过来,我背你赶紧离开。」
她一下子愣了,呆呆地看着我。
我不敢再耽搁,咬牙用力将她背起,向林子里走去。
走了一会儿,身后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
「你背我走就走,为何勒我的伤口,疼死了。」
我深深叹了口气,「公主,若是你的伤口一直滴血,无论我们走到哪,都会被流匪找到的。」
她滞了滞,没再说话。
我背着她在林子里转了几圈,最终找到一处隐蔽的洞穴。
「咱们先在这躲一躲,等晚上星星出来,我会辨别方向,带你离开。」
我刚坐好休息,她却又尖叫起来。
「有蜘蛛!就在洞口,我最怕蜘蛛了,快把它赶走!」
洞口确实有只蜘蛛。
它的网被我们进来时弄坏了,此时正在努力修补。
「嘘,别出声。」
我抬手捂住她的嘴,「没准这蜘蛛能救我们的命。」
她自然不信。
但现在受了伤,行动困难,又指使不动我,只能强忍着,胆战心惊地盯着那蜘蛛。
我俩在这洞中等待天黑。
就在夜幕快要降临时,外面又传来嘈杂的脚步声。
「都给我找仔细了,难得遇到那么肥的货,可别跑了。」
那些流匪又来了。
莲华公主惊恐地睁大眼睛,紧紧捂着嘴,一动不敢动。
我也心口狂跳,额头手心全是冷汗。
不多时,有个脚步声走近。
「那边搜了没?有人吗?」
「就一个结着蜘蛛网的破洞,应该不会有人。」
「那赶紧去别的地方搜,别让他们跑了。」
脚步和说话声渐渐远去。
莲华公主松了口气,望着那蛛网,眼泪簌簌而落。
「多……多亏了你。」
我也心中暗自庆幸。
「蜘蛛在公主心中想必和草芥一样,但有时,草芥也能救你的性命。」
她听了,蓦然良久,抹了抹眼泪,小声说:
「对不起,一直都是我在害你。〕
「是我找人冤枉崔宴贿赂考官,想让他此次科考除名,这样你们就能马上离开京城了。〕
「可后来,青珩哥哥查清了真相,崔宴无罪释放,还能参加考试。我就又想出个害你的法子,想让你知难而退,赶紧走。〕
「全都是我的错,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青珩哥哥喜欢的是你,不是我了。」
我终于明白,原来陷害崔宴的人是她。
可听到她说什么裴青珩喜欢我,又不禁哑然失笑。
「公主误会了,裴公子觉得我又蠢又笨,才不会喜欢我。」
「我开始也这么认为,直到知道他为了吃你的面,会在巷口守一整夜,听到他喝醉了酒,一直叫着你的名字,求你别走。我才明白,原来他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
守一夜,醉酒,叫我的名字。
这些他从不曾跟我提过。
此时听到,只觉得心中泛起一层密密麻麻的疼。
疼得眼泪都涌了出来。
16
天终于黑了,也再听不到流匪的动静。
我钻出山洞,仰望星空,回忆着小时候跟爹爹上山砍柴,他教我用星星辨别方向的法子。
「来,公主,我带你出去。」
我背起莲华公主,尽量想走得快些。
她乖顺了许多,好好趴在我背上,时不时嘟囔一句:
「对不住,我太重了吧。
「往后我不馋嘴了,少吃些。」
终于,能看到密林的边界了。
我心中狂喜,奔跑起来。
可不想脚下突然一软,陷进一个大坑。
危急之际,我用尽全力一推,将莲华公主推开。
同时,自己落在一片泥沼中。
「小幺,你怎么了?」
莲华公主惊叫着,就要来拉我。
「别过来!」
我急声喝止,「你来了也要陷进去,到时候我们得一起死在这。」
「那……那怎么办?」
「沿着这个方向一直走,就能走出林子了。若能遇到人,求公主让他们赶紧来救我。」
「好,你等着,我一定会找人来救你!」
她咬着唇,用力点点头。
可刚跑了两步,就因为腿伤摔倒。
却没再哭,挣扎着爬起来,再次跑远。
莲华公主的身影消失不见。
四周万籁俱寂,只有冷清的月光为伴。
尽管我一动不敢动,却还是一点一点往下沉。
泥沼从小腿,到大腿,到腰部,慢慢蔓延到胸口。
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
我想,自己大概要死在这了。
真是对不起娘,不能陪她一起在江南生活了。
还有那个人。
临死之时,其实,我很想再见他一面。
「小幺!」
一声呼喊,将我的思绪打断。
是我意识模糊幻听了吗?
「小幺,你在哪?小幺!」
那无比焦急带着哭腔的声音越来越近。
我没听错。
是裴青珩。
他来救我了。
我大声喊了起来:「我在这!裴公子,救我!」
「小幺!」
他终于来了。
头发散乱,满身泥土,再没有平日半点不染纤尘的样子。
「别怕,我来了。」
他眼中溢出狂喜的光,解下腰带扔过来。
我将腰带牢牢缠在手腕上。
一寸,又一寸。
最后,他猛地一拽,将我整个人拽进了怀里。
「没事了,小幺,不怕。」
死里逃生,我脑子里的一根线终于断了。
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17
再次清醒过来,已经是三天后。
莲华公主在皇帝面前坦承了自己做的所有的事。
而她的腿因为救我,奔跑时伤及了骨头,往后走路都要一瘸一拐。
后来,她自请去封号, 出宫游历。
说要做一次自己之前从不曾在意的草芥和蝼蚁。
又过了几天,崔宴来看我。
他满脸愧疚, 垂着头不敢看我。
「小幺,其实那天我也知道你陷进了密林的沼泽里。我本想去救你, 可又犹豫了。我怕自己也会陷进去, 性命不保。是我懦弱胆小,对不起。」
「这有什么对不起的。」
我不在意地笑起来,「你是家中独子, 爹又早逝, 你若有事,可叫崔大娘怎么活。你犹豫害怕, 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裴大人不怕,就在我犹豫时,却看到他命都不要就冲了进去。我才知道, 我比不上他。」
崔宴临走前, 又郑重其事告诉我:「小幺, 往后,你跟裴大人要幸福。」
跟裴青珩……幸福……
我心中无比怅然,全都是他的影子。
冷漠说我蠢笨的他,红着眼求我别走的他,命都不要来救我的他。
最终, 所有一切都化成眼前这抹青衣人影。
「小幺。」
他不知何时真的来了, 手里拿着两个卷轴。
「陛下赐的, 想先看哪个?」
他缓步走到我面前, 摸了摸我的头。
眸光温柔得似一泓春水。
我有些为难地看着他, 「我……不识字。」
「那我来带你看。」
他将我圈在身前,执起我的手,打开一个卷轴。
「这是你的名字余小幺,这是我的名字裴青珩。」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呼吸都忍不住发颤。
「这是……我们……」
他粲然一笑,「嗯, 是我们赐婚的旨意。」
「那另一个呢?」
「是我外放的旨意。我自幼长在京城, 总觉得凡事高人一等, 在大理寺审案,也囿于自己那点眼界。从此天南海北,我都要去看一看, 方知什么才是真正的百姓疾苦,天下兴亡。」
他说着,将下颌抵在我发顶, 轻轻蹭着。
「小幺,我此次外放的地方是江南, 我们一起去看娘, 好不好?」
能去看娘了,我喜出望外,忙不迭点头。
「好!」
「这可是你说的, 你终于不走,留在我身边了。」
「啊?我什么时候说留在你身边?」
「就是刚刚。」
「没有,裴公子,你听错了。」
「还叫我裴公子?」
他扣住我的后脑, 直接吻了过来。
「小幺,我跟定你了。〕
「你一辈子不来找我,那我就一辈子去找你。」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