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文（化名）没想到，长达三年的读博之路最后会以签证被拒而告终。

本科毕业的张晓文，于2021年花费28万元，通过由深圳南海教育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南海教育集团”）与成都外国语学院（曾用名：四川外国语大学成都学院）合作开展的项目，申请马来西亚城市大学的“硕博连读”学位。2024年5月，已经获得硕士学历证书的张晓文，在准备参加博士毕业答辩时却被马方拒绝续签学生签证，原因是“学术成绩存疑”，甚至，可能前置学历也存疑。

如今一年过去，张晓文仍未给这段求学经历讨到个明白的说法。而和他一起就读该项目的部分学员已获得博士学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南海教育集团网站显示的院校合作案例中包含四川外国语大学成都学院。

本科毕业可以读博？学员心动了

2021年初，张晓文遇到工作瓶颈，打算读个研究生提升自己。他从四川外国语大学成都学院教师母某某处得知，学校开设了马来西亚城市大学（以下简称“马城大”）的学位课程。疫情期间，学生可以不用出国，直接在国内上网课学习。

母某某发来一个文件名为《马来西亚城市大学工商管理博士（DBA）》项目资料，张晓文发现，其中的报名条件需要研究生学历。本科毕业的他对此提出疑问，母某某回复称“本科也可以，特殊情况他来处理”。“反正也要读书，如果能直接读成博士更好。”想到此，张晓文便报了名。

之后，四川外国语大学成都学院老师田某通过微信给张晓文发来《马城大博士预录取通知书》。该通知书左上角标注的时间为2021年4月，第一页显示，马城大决定录取张晓文就读工商管理哲学博士课程（Doctor of Philosophy in Business Administration），入学时间为2021年5月，学制3年。该课程的录取条件为通过大学要求的英语水平测试，国际学生还须符合马来西亚教育部的雅思入学要求。

收到《马城大博士预录取通知书》大约一个月后，张晓文又收到了田某发来的另一份文件。文件名为张晓文的名字。田某说，这是他的“硕士录取通知书”。

该通知书左上角标注的时间为2021年5月，内容显示，张晓文被录取进马城大的工商管理硕士项目（Master of Business Administration），项目代码为MBA，所属城市研究生院，时长1.5年，学习校区为外部中心。

不同于《马城大博士预录取通知书》，这份硕士录取通知书上没有汇款账号，但在开头写有张晓文的名字下方附着一个深圳的地址。企业信用信息平台“企查查”显示，该地址是当时深圳南海国际教育控股有限公司的所在地，后更名为深圳南海教育集团有限公司。

28万元费用流向三个账号

在四川外国语大学成都学院老师田某发给张晓文的《马城大博士预录取通知书》中，第二页为“重要提示”，称“申请人必须提供付款证明，以便我们能够确认资金安全到达我们的账户。参考信息必须是学生的全名，以英文书写”，并附有一个马来西亚的银行账号信息，账户名为GLOBAL CITY EDUCATION LIMITED（全球城市教育有限公司）。

张晓文收到的博士录取通知书第二页附有收款账户信息。

收到该通知书后，张晓文向田某咨询付款和雅思与英语成绩事宜。田某对此回复称，其还没收到通知，先把录取通知书发给大家，之后会去咨询。她同时表示，“录取通知书是按照流程写的，我们不用走这个流程。”

几天后，田某给张晓文发送了汇款信息，并要求其按照实时汇率支付马币。根据田某提供的材料，张晓文报名的硕博连读总费用为28万元，其中，给马城大博士录取通知书上的银行账户汇款22万元，给一个账户名为“姜某某”的马来西亚银行账户汇款2万元，给账户名为“深圳南海国际教育控股有限公司”的中国银行账户汇款4万元。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有南海教育集团这家公司参与。”张晓文说，因为这是学校的项目，所以从来没想过找学校要合同或者发票，“他们说报名就报名了，让交钱就交钱了。”

临门一脚，因两个“存疑”签证被拒

2021年5月，张晓文开始马城大的课程。据其微信记录，当时，南海教育集团工作人员吴某某给其发消息称，上课通知和学习平台的使用方法已发至其邮箱，邮件中还有学习平台的账号和密码。

在吴某某的邀请下，张晓文进入班级微信群。据其讲述，班级群有20人左右，其中一部分是四川外国语大学成都学院的老师。当时，大家都在国内通过南海教育集团运营的学习平台上网课修学分，课程均为中文教学，授课老师都是中国人。张晓文介绍，他十分顺利地通过了硕士论文答辩，随后，他收到了南海教育集团寄来的马城大硕士学位证书。

南海教育集团公司门口摆放的企业介绍信息。

事件的转折点发生在2022年底。硕士论文答辩结束后，张晓文忽然收到南海教育集团通知，所有学员都需要前往马城大继续学习博士课程。张晓文表示，出国用的签证材料是南海教育集团帮大家准备。他在报名时，已给四川外国语大学成都学院的老师提交了个人护照信息、代表前置学历的本科毕业证、健康声明表等签证所需材料。

据介绍，2022年12月，南海教育集团转马城大通知称，所有还未入境的留学生需要在2023年5月31日前入境马来西亚，抵校申办学生签证。此后，2023年4月，南海教育集团工作人员在班级群表示，由于部分学员的EMGS批文过期，其已将相关申报材料提交给马城大国际处统一安排重新向EMGS申请，所涉及的学员需另外向校方缴纳2150马币。南海教育集团方还给学员提供出境流程指导及安排，并邀请一名自称是MyEdu的老师入群给有需要的出境学员提供住宿。

据2022年8月和2023年6月有关报道，MyEdu全称为“MyEdu教育集团”，是一家马来西亚企业，经营国际留学、政府合作办学、在职研究生培养等业务，前文提及的学费流向账号之一的姜某某在该企业担任主席职务。

MyEdu教育集团官网宣传画面。

为了顺利拿到博士学位，2023年5月，张晓文赴马留学。大约一年过后，张晓文做好一切毕业答辩准备。由于学生签证即将到期，便在马来西亚向校方申请办理续签，却遭遇了文章开头的一幕。

据张晓文提供的马来西亚EMGS签证办理网站资料，其签证续签状态为“拒绝”。网站显示，“申请不被支持，学术成绩存疑。在线查询到lELTS Indicator（雅思线上考试）的考试成绩（考试时间为2021年8月4日）和学生的详细信息不同（不属于该学生）。”网站提醒称，校方也已收到相关情况的通知，问题解决后EMGS才会继续处理签证申请。

据在马中国留学生和国内留学服务中介介绍，国际学生申请马来西亚学生签证续签，需要学校配合向EMGS提交申请，提交的材料通常包括护照、录取通知书、学生确认信（说明学生当前状态并有校方签字）、学历证明和成绩单，等等。一般情况下，续签学生签证不需要提供雅思成绩，也无需因为雅思成绩过期（有效期通常两年）而重考。

收到拒签消息第二天，张晓文把自己的雅思成绩截图和雅思登录名与密码发送至马来西亚城市大学邮箱，向校方求助尽快帮其解决签证问题。后来他从学校老师那里得知，不仅雅思成绩有问题，其前置学历也存疑。

成绩和前置学历存疑

“博士学位”无果

至此求学两年，张晓文这才发现自己的雅思成绩和前置学历“存疑”。

对于雅思成绩，张晓文告诉记者，其实他没有考过雅思。因为报名时，四川外国语大学成都学院的老师只提到交钱的事，没有要求提供雅思等其他英语成绩。续签学生签证之前，他才从一起参加该留学项目的同学那里收到了自己的雅思成绩材料和登录邮箱信息，也是这时才知道自己有雅思成绩。在续签出问题时，他曾登录该邮箱查看，发现与雅思考试相关的邮件是在2021年7月-8月收到。至于能否用该邮箱信息登录雅思官网查看成绩，他从来没试过。

近日，记者使用张晓文的账号和密码在雅思官方网站登录，系统提示账户或密码有误，无法登录。据从事留学服务工作的人员介绍，雅思Indicator考试是针对疫情期间推出的线上考试。之前如已经参加过考试，现在仍可以继续在官网登录查看，实在登不进去，还可以发邮件给雅思官方寻求帮助。近日，记者发邮件向雅思官方核实相关情况，截至发稿时尚未收到答复。

雅思官网关于雅思Indicator考试的介绍。

对于前置学历，张晓文也感到疑惑和不解。他表示，2023年准备前往马来西亚时，他根据南海教育集团工作人员的指引，上网下载和打印学生签证等材料用于入境马来西亚。其中一封EMGS批准信显示，张晓文的EMGS申请日期为2021年6月，就读马城大工商管理哲学博士课程，EMGS支持时间为2021年7月。该文件称，上述详细信息的申请已经获得EMGS的批准，学生已经满足了攻读该课程的所有相关学术要求。

然而，本科毕业的张晓文是在2021年5月开始马城大硕博学位课程，2022年底才完成硕士毕业答辩。这封攻读博士课程的EMGS批准信是如何通过批准的，张晓文至今没有得到一个官方解释。

张晓文说，他曾向南海教育集团和姜某某寻求签证问题的解决办法，但都无果。“现在血本无归，什么都没有了。”

这是个什么“硕博学位”项目？

张晓文报名参加的“硕博学位”，到底是个什么项目？

南海教育集团网站显示，2021年1月，该集团与四川外国语大学成都学院签署战略合作协议，依托双方资源拓展海外国际化渠道，就培养融通中外课程的教育国际人才等达成合作，落地该校为四川管理中心，负责马来西亚城市大学、马来西亚林肯大学（学院）MBA、DBA和PHD项目的招生、教学运营等工作。

2021年，南海教育集团网站发布消息称与四川外国语大学成都学院签署战略合作协议。

记者从南海教育集团网站公开资料发现，在上述合作洽谈中，曾与张晓文对接过的四川外国语大学成都学院教师母某某、王某某均在现场。母某某为当时四川外国语大学成都学院副书记，王某某为该校招生处处长。

另据南海教育集团官网介绍，截至2023年9月，该公司与马来西亚院校联合培养留学人员超1000人。在该公司列出的国内院校合作案例中，四川外国语大学成都学院是其中之一。

2021年4月，南海教育集团在深圳举办马来西亚城市大学（CTU）中国区校友会暨南海商学联合会广东分会成立活动，其中对马城大留学博士项目和在职博士项目进行了讲解。

活动现场资料显示，马城大工商管理哲学博士（PhD-BA）和教育哲学博士（PhD-Edu）留学定制班费用总额为26.8万元，开学时间为2021年5月、9月。该项目在入学时若语言要求不符合校方标准，在入学一个月内提供语言成绩证明即可。且在当时，校方认可线上雅思indicator、雅思、pte成绩、托福、MUET考试等多种语言考试成绩，助力学生轻松入学。

此外，该项目资料还显示，这是国际认可文凭。学生毕业后可获得教育部（中国）留学服务中心出具的《国（境）外学历学位认证书》，可进行积分落户、升职加薪、考公务员、海外高层人才优待等。

南海教育集团网站发布在深举办马城大中国区校友会暨南海商学联合会广东分会成立活动的消息，其中包括马城大留学博士项目和在职博士项目的讲解。

记者留意到，该项目名称及开学时间恰巧与张晓文通过四川外国语大学成都学院报名的项目相同。此外，张晓文转账学费的其中一位收款方姜某某，也通过视频连线的方式参加了该活动。南海教育集团网站显示，其为“马中教育协会会长姜某某博士”。

前置学历到底是什么“硕士”？

雅思成绩已经搞不清楚来龙去脉了，自己领到手的硕士学位证书是真实的，为何也可能“存疑”无法继续攻读博士学位？张晓文说不清楚。为此，读特新闻记者向各方求证说法。

日前，记者致电四川外国语大学成都学院母某某了解马城大硕博学位项目情况，母某某表示，他已经离开四川外国语大学成都学院，该项目情况需直接向校方了解。

随后，记者联系该学院招生处处长王某某。王某某回复称，报名该项目的学员如果最高学历是本科，就是硕博连读；如果学员本身已经有硕士学历，满足条件可以直接报名博士学位项目。两种情况同时开展。

王某某表示，在硕博连读过程中，硕士课程采用的是网络课程，但对于课程安排和授课老师情况不太清楚；博士阶段如果要认证学历，就必须出国面授。“硕博连读的这部分学员通过上网课，应该是拿到了马城大的‘校硕’。这种学历在教育部（中国）留学服务中心是不认证的。学员通过‘校硕’的前置学历再去申请博士，应该是这样的。”

对于马城大的“校硕”学历是否能申请本校的博士学位，王某某则表示“可以”。他解释称，“校硕”相当于海外学历，在海外能得到认证，并不是假学历。因为读“校硕”的学员没有出境记录，所以不能通过教育部（中国）留学服务中心认证。

但南海教育集团法人方某某对“硕士”学位有不同说法。其在接受读特新闻记者采访时表示，该项目的硕士学位并非四川外国语大学成都学院招生处处长王某某所说的“校硕”，而是“在职硕士”。

对于学历认证问题，方某某的说法与王某某一致，即：在职硕士学位证书不能在教育部（中国）留学服务中心认证；而拿到留学博士学位证书并符合教育部（中国）留学服务中心认证要求的（如留学出境天数等），可以进行相关认证。

破案了？

“在职硕士”不能申请“全日制博士”

在这个“硕博学位”项目中，除了马方高校，中方学院、留学服务机构三方，还有费用流向的账号之一姜某某所在的第四方。

南海教育集团网站显示，该公司与马中教育协会为战略合作伙伴。该网站相关报道称姜某某为马中教育协会会长。

近日，记者致电姜某某核实相关情况。姜某某表示，他曾于2015年至2020年在马城大国际处任职，负责中国的项目。此期间，因为马城大的项目与南海教育集团建立起合作。在南海教育集团与四川外国语大学成都学院开展项目期间，他仍与马城大保持着内部合作关系。

对此，姜某某表示，南海教育集团与该校合作的项目并非“硕博连读”，而是分为在职硕士和全日制留学博士两个项目。他还提到，如果硕士录取通知书里写有“学习校区为外部中心”这一内容，就代表是在职硕士课程。

“我们跟南海教育集团的合作，要么就是在职硕士，要么就是全日制博士，两个是分开的。没有读完了在职硕士以后到马来西亚读全日制博士的项目。因为按照有关规定，在职硕士文凭是没有办法用来申请全日制博士的，只有全日制硕士才可以申请全日制博士。”

具体到张晓文求学遇到的问题，姜某某说：“（张晓文）可能是认为自己是用在职文凭申请的全日制博士，我说这个绝对不是。但因为这里面的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所以我也不敢太多说。但在职硕士是绝对申请不了全日制博士的。”姜某某说。

对于自己就读的马城大硕博学位项目，张晓文一直以为是“硕博连读”。他告诉记者，报名该项目时，不论四川外国语大学成都学院还是南海教育集团方，都没清楚说明硕士学历的情况。报名时，他收到的文件也标注的是“硕博连读”，他自始至终认为能拿博士学历，就没有意识到硕士学历“在职”或者“全日制”区别的重要性。“他们从来没有提过，都是答辩完了要拿硕士毕业证了，才在班级群里看到有人说是认证不了的。”

日前，记者已就上述项目通过邮件方式向马城大核实相关情况，截至发稿时尚未收到答复。

仍有谜题未解：

同一个项目不同的结果？

姜某某“在职硕士”不能申请“全日制博士”的说法，是否可以成为张晓文攻读“硕博学位”无果的权威解释？他本人也不清楚，因为和他一起报名该项目的不少同学，已经拿到了博士学位。

如前文所述，在这个令人心动的“硕博学位”项目中，除了马方高校，另有三方机构参与其中。各方在项目中的角色分工如何？

四川外国语大学成都学院招生处处长王某某表示，校方只在前期准备材料阶段与学员进行过联系，后期发放录取通知书、授课信息、上课通知以及毕业相关事宜均由南海教育集团直接联系学员，没有再通过学校转达。他表示，在该项目之后，成都外国语学院没有与南海教育集团开展过其他合作项目。

在开展上述项目过程中，南海教育集团法人方某某称，该司主要负责建设并提供教学平台，按校方收费标准收费和开具相应发票并承担税费，将学员所提供的申请材料提交给马城大预审，给四川外国语大学成都学院传达马城大的信息等工作。

而姜某某则表示，“在合作中，我们主要是针对南海教育集团，至于南海教育集团在国内的具体生源来自哪儿，跟哪些方面合作，我们不会去详细过问。”姜某某表示，他收到的学员材料是由南海教育集团方统一交付，同时被告知每个学员申请的项目。校方审核完材料以后，才会发放相应的录取通知书。

该项目整体推进情况如何？

王某某介绍，该校当时参与马城大学位项目的教师有10人左右，其中部分为“硕博连读”，另外还有几位社会人士也报了名，但最后并非所有人都拿到了学位证书。为什么有人拿不到？王某某表示，由于该项目要求在规定时间内到国外学习，有些学员无法出国便中途放弃；但也有部分学员满足出国留学要求，达到毕业条件，在2024年拿到了学位证书。

对于未领到学位证书的情况，王某某表示，基本上能出国的学员都拿到了毕业证，没听说有出国了但没拿到的，也未收到相关投诉。

方某某介绍，参加马城大留学博士项目的16人中，有10人的学业状态正常，或已毕业获颁对应专业博士学位证书及成绩单，或临近毕业；有3人因个人原因已申请并完成退学手续办理；另外3人因身体或工作等个人原因，通过招生方四川外国语大学成都学院指定负责人申请退学。至于能否退费，需由学生本人申请，校方根据相关制度规定办理。

对于项目推进情况，姜某某告诉记者，该项目整体进展比较顺利，未听说有学生拿不到毕业证的问题，只遇到有学员询问用在职文凭申请全日制博士的事。

同样的项目，不同的遭遇。为什么有的学员最后顺利拿到博士学位，有的学员即将毕业，也有的学员像张晓文这样最终“血本无归”？张晓文自己也搞不清楚。

读特新闻将持续追踪报道。（读特新闻记者 陈雯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