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2022年第5期|柏蓝:身朵--新作品--中国作家网
柏蓝,原名郭萍萍,1984年生。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曾在《大家》《芳草》《山西文学》《都市》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作品若干。
1
世界罅开一道细缝,静寂在缝隙里游动。
铅灰色铁柱掮起高脚茅屋,卧在翠玉般的湖心。柱身上几圈茸茸的绿渍,正与湖水附耳低语。天空湛蓝,几朵云映在湖面,逗引茅屋的倒影。远处,阳光倚着山的峰巅撒下碎银。两把深咖色藤条躺椅支在茅屋前的亭台上,顶部撑一柄硕大的彩虹遮阳伞。伞的暗影颀长,大部分伸入湖的怀抱,只有一小块还赖在包围亭台的木栅间。明艳的斜晖为整个湖面镶起金边。
惬意的悠然哼着催眠曲,世界渐渐沉睡。
我仿佛步入其中,身着宽松的碧蓝色亚麻长裙,在藤椅上轻轻躺下,双手叠搭在腹上。
两把藤椅之间放着一张圆形三层玻璃茶几。茶几的最上层是泛青的透明色,中间一片乳白,下方是混杂着细碎金片的黑。手机趴在这黑色的晶面上,壳体用碎钻镶嵌着“一夜暴富”的字样。一只黄釉水滴状花瓶立在茶几顶上,里面插着几枝干玫瑰。玫瑰簇成一束,叶边的尖刺经时间冲刷,失去昔日锋芒,钝钝地向四周探望。微风拂过,僵硬的叶片擦出沙沙的响声。位于第二层的隔板也没闲着,驮着一只易拉罐,红色的,中段凹陷,瘪出一个尖角。白吸管斜倾脑袋,钻出罐身,融在茫茫乳白中。这片白是我最喜欢的颜色,它是茶几的中心,也似世界的中心。
我默默端详着一切,那个滞留于时间深处的柔软瞬息,不经意间漫回脑际。还记得很久以前,南方某著名海滩,与明哥待在一起。轻柔的海风吹来,勾勒出亚麻长裙玲珑的线条。明哥搂着我的肩膀,手微微一颤,一颗颗饱满剔透的气泡紧紧依偎着,从易拉罐的拉环开口处冒出,碰撞出滋滋滋的欢愉。我急忙吸一口,一股齁甜的清凉在喉腔滑翔。眼看我的长发要缠住吸管,他亲昵地帮我别在耳后,笑着说:白吸管上的这抹红印就是太阳,所以你的秀发才想追逐它。现在,遥远的吸管上,那抹红消失了。
一粒水珠定在吸管下方的乳白色玻璃板上,傲娇得很,像《一千零一夜》里国王藏在宝库中从不示人的珍奇,流光溢彩,外层浅浅的蓝,是梦幻里亚麻长裙碧蓝的游思;那点亮白,则是吸管上“红太阳”发出的耀眼光芒。我凝视着这滴圆润晶莹的水珠,嗅到了久违的沙滩和海风。
“为你,我用了半年的积蓄,飘洋过海地来看你,为了这次相聚,我连见面时的呼吸都曾反复练习……”手机铃音响起。
吱,吱,吱,我将虚掩的门匆匆合上,夹断那道垂直炫彩的光,锋利的声线被挡在逼仄的空间里。紧绷的心悬在门缝间狂跳,目光和手指几乎同时伸向连衣裙,怎么也翻不出手机……
2
怎么是她的电话?思绪几乎乱成一锅烩,沸腾着无数个硬结。怎么是她的电话?怎么会是她的电话?一串长长的号码映在眼镜片上,泛着蓝绿的光点。我闭上眼,想把跳跃的数字抵在意识之外。眼下真不能接,我不知道该和她怎么讲;再说,群公告提醒,今天有事最好只发信息,不接打电话;最主要的是,她只知道她想要的,没人在乎我想要的……我挂断电话,头深深地埋进膝盖,任黏稠的黑重新将我裹藏。
长方形的亮光卷起朦胧的一角,一条群公告涌上屏端:“@所有人 紧急通知:请高度注意,现在一定一定一定要躲藏好,不要外出。如果外出,有被抓获的危险!”这样的信息,一大早到现在已收到二三十条,只是这次强调得更严重,多了两个“一定”加一字“躲”,还将“。”硬生生烫直成“!”。我潮湿的目光停在“躲”上,平坦的“躲”一圈圈肿胀,向外散开,原本清晰的架构变得弯曲模糊,两条隔断搭起“身”的三个幽闭空间(“身”内部的两条横与其他笔画结合,构成三个扁方块)也膨胀得变了形。一个疑惑在我心中不停闪晃,这样的空间里会有谁呢?还没等回过神来,隔断筑起的方块左歪右滑,撕来扭去,拧巴成一幅类似抽象派大师的画作,或恶作剧里的鬼脸。须臾间,在不起眼的角落,一个身影端坐其中。那个人是谁,看不清楚,只见他异常宽厚的肩背迅速消失在扭曲的图案中。幽闭空间下,一条小河(“身”笔画中最长的一横)颤巍巍地流淌,尽头处,一道滑梯状瀑布(“身”笔画中的长撇)奔流而下,翻滚出白色浪花,时不时溅出屏幕。“朵”上乌云浓重,狠狠压下来,天昏地暗,雷驰电掣,下方枯瘦低矮的树木成群结伴,四处逃散。整个“躲”成了一摊泥泞的沼泽,死死攫住我的目光,无法自拔。我抬起臂肘,手指贴着发根胡乱滑行,钻心的痛陪伴瘙痒传遍全身。
稍稍辟开一条缝,光线闪进来。腿上、手臂上爬满蚊子叮的包,隐约看去,如一座座猩红的火山,有的山顶溢出赭色残痕,有的山丘缀满硫黄样的结晶……剧烈的痒痛感在红肿疙瘩的掩护下蠕动,好似皮肉里钻进成千上万只蚂蚁。我一边抖动四肢,一边抓挠,哧啦哧啦声汇成悲愤的交响乐。这连片的火山密密麻麻,蛮横无礼,像是身体的一部分,想撕都撕不掉,想甩也甩不脱,和明哥一样可恨。
拧开水杯盖,一大颗光洁的水滴有气无力地逃出,落在膝盖上,顺腿肚的弧线滑下。有了湿润的滋养,一些疙瘩顿觉清爽了许多,犹如春暖花开,荡漾着刚褪去笨重棉衣的轻盈;另一些则盐浸了一般,疼得愈发尖锐。火山们此起彼伏,重新聒噪起来。我指甲缝里塞满划破的皮屑,丝丝褐红粘在指甲盖和指尖上。腿和臂上,留下一道道交错的痧点和隆痕。
浅绿色无袖镂空连衣裙被指甲不小心钩挂出几根丝线,丝线抽缩,裙摆处的网纱拧出一个巨大的洞眼,似乎鲸鲨也能在其中穿行。头发前后窜逃,目光上下游走,我怎么都觉得自己是一个难民,伴着一股沉重的气息,用力将门拉回。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我屏住呼吸,大脑飞快地转动,会是谁呢?是明哥,还是公告信息中的“危险”?这些“咚”的强音,每一拍都顶在自己的心尖。我耳朵贴住门板,试图搜寻哪怕是一丁点熟悉的动静,丝丝小确幸不停撩拨着深沉的恐惧,身体跟着这散乱的节奏颤出几许欢欣。本想走出去瞧瞧防盗门的猫眼,可还没等舒展开腿脚,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隔着几道门板朝耳边挪动,“我是本小区工作人员,不用开门,一定要躲好,外面有危险……”期许被门外的声音吹乱,搅散,融进虚无的空际。咯啦咯啦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尽头。
瞬间感觉,自己是一小块遍布涂鸦的纸片,上面画满别人的想象,随风飘过一条条冷寂的街道,找不到家,也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
3
昨晚,路灯隐在国槐肥胖的树冠中。纷繁的叶子,像笨裁缝手里的补丁,缝缝缀缀,拆拆合合,制成一块块阑珊的布,将灯光层层围裹。昏黄的光线从粗大的针脚和拼缀的缝间洒漏,只有包住光的那一小片,色泽明艳青翠,闪着幽幽的银边,其他的一切还沉溺在浓郁的夜色中。
路面空荡荡的,两旁白色的停车线格,将平展的街道划出疆界。我驾车缓缓行驶,停靠在树和路灯组成的光影近旁。路有些陡,车向后溜了一截,歪歪扭扭地压在框线上。环顾四周,只有路灯、槐树和线格,还有闷头闷脑的静。我开车技术不好,直行还可以,一到停车就犯难。车头车尾调摆了好多次,才勉强泊进车位。终于到家了,只不过那是寄存这钢铁同伴的家。
昏暗破碎的光闯入挡风玻璃,挨挨挤挤地栖息在悬垂的挂件上。它斑驳的暗影在空落落的副驾驶座上摇摆,随后晃动的身姿渐渐停息,在椅背上安了家。那是一款彩色锦带编织的心形挂件,水晶丘比特在红心中张弓,下首的流苏耷拉着脑袋。这是那次一起去海滩他送我的礼物。我坐在驾驶座上,丘比特手中那支金色的箭直冲冲刺过来,真想把它扯下,扔出太阳系。
高亢的旋律伴着一首歌的只言片语从疾驰中撒落,一辆耳背的汽车朝远处飞奔。喧闹声在干燥的空气里弥散,遗下一缕缕悬浮的颤音。
我无处可去,在密闭的车内,感觉闷闷的,呼吸有些急促。我抬起搭在方向盘上的左手捋顺胸口,摇下右边副驾驶一侧的车窗,露出一厘米见宽的缝儿。接着按下落锁键,凸起的黑色小圆棒滑入属于它的凹槽。不知怎么,我突然艳羡起这小棒,“呵呵”声噙着苦涩往肚里咽,连笑两遍后,凝固,冻结。我的白色别克隐没在路两旁的车列中。树叶痴迷地黏在枝条上,疲惫不堪的夜色越来越稠,路灯打起盹来,沧桑的暗影也跌入睡眠。
一个穿浅绿色连衣裙的纤瘦女人出现在前方,高跟鞋击打着砖面,她好像要加快步伐,却被裹身的裙摆和高跟鞋羁绊,倒腾着碎步急匆匆走来,目光在脖颈转动的夹角范围内逡巡。头发是大波浪卷,染着时尚的奶奶灰。一阵风撩起妩媚的秀发,她扭头瞅看风拂来的方向,更加快了小碎步的频率。猛然间,女人的脚步慢下来,像是被什么挡住了,直视侧前方,两眼仿佛要放出X射线,扫描夜的轮廓。我顺着她目光的方向看去,人行道旁有一个花池,并蒂月季密匝匝拥在一起,在夜色笼罩下,添了几分寡淡和苍茫。经过短暂的迟疑,女人高跟鞋发出的咯噔咯噔声愈发密集,将一只上下翻飞的蝴蝶甩在身后。目光也跟着她移转,一团团黑色的树影闪过。女人路过车旁,眼睛与我相遇的一刹那,发出一声尖叫:“哎呀,妈呀——”锋利的嗓音划破夜空,高跟鞋跟着向外崴了一下,她立即把身子拨正,胳膊交叉环抱在胸前,踉踉跄跄地跑开了。
车窗玻璃像一面魔镜,看到她正脸时,我也着实惊呆了,这个女人竟和我的面孔如此相似——不,简直是一模一样!我紧张得发狂,再转头寻她时,她的身影凭空消失了。我用力揉压眼睛,仍旧是什么也没有。我从车窗探出脑袋,看着这条马路——静籁,平直,没有岔道。我又将上半身挪回驾驶座,调整呼吸,一面揩额上的冷汗,一面将车窗升起,只留下大约两毫米的空气流通缝。过了许久,才把那颗受到惊吓,已逃离轨道的心脏拉回。人行道上确实没人,也根本没有什么花池,可能是自己产生的幻觉。
下午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乱糟糟地别在我芜杂飘渺的脑海里。世界太静了,静得能听到一朵光斑落地。此刻,我特别害怕寂静,又渴望一切如旧的静。白天发生的事在沉坠。我久久盯着窗外的静默,大脑一片虚空。空荡荡的街道,只有风掠过车窗,眼追着风流转。风走了,眼眸也无处安放,生涩渐渐涌向眼帘。车里这一米见方的地方是我活动的整个世界,想去后排,却不敢敞开车门。我从前排座椅之间的排挡处好不容易爬到后排,平躺在后座上,上下睫毛迷迷糊糊地粘连在一起,坠入静的深渊。
嗡嗡作响的声音咬破了这份宁静,是蚊子,它在钢铁和塑料垒砌的世界里发现了我。我睁开眼睛,寻找嗡嗡声,蚊子却不见了,只有琥珀色的光圈闪烁。不过很快就有几只蚊子又飞进来,它们连成一线,翅膀紧紧靠在一起,暗暗低语,似乎在密谋什么,绕着我舞了几圈,又飞走了。下弦月挂在窗外,一道道冷清的光不情愿地侧身斜进车里。
嗡嗡声以幂次方的音量轰响起来,好似工地上浇筑混凝土的振捣器。有好多蚊子,一个个的小黑点穿过车窗玻璃的缝隙飞进来,黑色群块不住扩张,钩织成抽象音频——恢宏险峻,横冲直撞,像山体滑坡时无数土石从山顶滚落。我隐匿在音频里,万千只翅膀组成一面面传递信号的旗帜。
我不知道夜晚的蚊子会这么多,也从来没有想过蚊子会让自己紧张、害怕。它们探着针一般的触角,睁着圆鼓鼓的黑红色小眼,露出凶恶的神情,又长又细的腿紧绷着,做出时刻着陆的准备。我挥舞起双臂驱赶,但终是抵不过它们的轮番进攻,颓然败下阵来。
风骑着单车悠闲地穿行于树叶间,我的身体破败不堪,蚊子在月光下忙碌地织着裂痕。
夜色衰老,一切都汇成伤感的喧腾。我用甩动的胳膊和哧啦哧啦的抓挠声对抗蚊子,居然还有几只穿过连衣裙的镂空处叮咬。一只蚊子挺着大肚子,怎么扑扇翅膀也飞不起来,待它停在我的右手背上,我抬起左手一巴掌拍下去,再看时,掌心沾了一抹血红。
我晕血,一看见那散发着腥味的颜色,就感到车顶陀螺般旋转,眼前顿时一黑,昏厥了过去。
4
霞光点亮天空,映出梦幻般的暗紫色。黎明时分的清冷是一层稀薄的藏蓝色纱巾,轻轻笼住大地。高楼和整个街道还在熟睡,路灯亮着,像是担心遇到生人,羞缩进叶片。我睁开眼时,看到一溜无限延伸的百合,使劲晃了晃脑袋,才确定那是车的顶棚。此时的我头痛欲裂,隐在叶丛中的路灯熄灭的一刹,一滴泪逸出眼眶。漫漫一夜——无家可归,身无分文,手机电量耗尽的一夜——终于过去了。迷蒙的目光里,一只只肿包,仿佛被剪掉的百合蕊。
天亮了,透明的淡蓝色包裹着城市。望着窗外,我有些纳闷:平日里,这个点本应是车水马龙,现在却彻底沉寂。今天为什么如此宁静?可我来不及多想,当务之急是找个充电宝,给手机充电。我的手机充电器还在明哥家,昨天遍体鳞伤落荒而逃时,只带走了手机和钥匙包,其他的全都被明哥扔出的那句话捆扎在他的住所。
我拖着沉重的脑袋,双腿填充了棉花般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平坦空旷的大街上。街两旁店铺门紧锁,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犹如默剧的场景,整座城市都成了道具,每条街道和每个店铺都悄无声息地杵在那里。再看经过的每一块地砖、每一棵树木,全都躲躲闪闪,好像在极力遮掩一个巨大的秘密。惊异侵吞了我的感伤疲惫,脚底涌起一股力量,必须找到充电宝。
路口拐角,一家便利店敞着门,透过帘子,亮白的光溢出来,在门前的地砖和台阶上铺展开。这家坐落在高台上的便利店,有如沙漠中的城堡,让我一阵狂喜。我一步登两个台阶,急匆匆上前,待掀开帘角的刹那,里面低低的交谈声瞬间静哑,刚才还浮在空气中的话语凝固了。一个女店员站在收银台外侧,看到我时石化了一般,惊恐迅即从五官蔓延开,眼神低垂。背对着我的店员还在整理货架,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脸朝门口扭将过来,张大的嘴巴霍地倒吸一口气,我感到了她节奏错乱的呼吸,那呼吸里满是惊愕。她圆瞪两眼,死死盯着我掀帘子的手。我一脸茫然,向店里跨了一步。“别动!”一声厉喝急促洪亮,将我钉在原地,像小时候做游戏时的稻草人。“别进来!”另一个男店员从货架后方闪出,面色煞白。他们似乎很怕我。我心里很是疑惑,本想咧嘴笑一下,可笑容不知都藏到哪里去了,就是无法粘贴到自己脸上,眉眼耷拉着,牙齿露不出来。“我想租充电宝,手机没电了。”我终于憋出一句。
“你别动。”男店员的声音传来,“也别进来,我们的充电宝不租了,马上要关门,你去别处租吧。”
我一路走来,本就对街上突然出现的异常不解,店铺都关门了,费了半天劲好不容易找到家开门的,却吃了个闭门羹。再说,我是顾客,他们怎么能这样无礼?想到这儿,我反驳道:“其他店不开门,我充一会儿就好……”
见我站着不动,两位女店员便开始抱怨那同事:“早知道,咱就提前关门了。关键时刻,不能只考虑挣钱呀。都是你!”男的并没理会,嗓门一扬:“来,我把二维码给你扔过去,你扫码借充电宝。但只能充一会儿,五分钟吧,五分钟后我们就关门。”
一股无明业火嗖地冲上脑门,怎么会有这样无理的要求?我做了一个两手向外翻的姿势,没好气地说:“手机没电了,怎么扫?”
恼怒之余,心底的疑惑也越来越大。我低下头,扫了自己一遍,除了衣服破损和蚊子咬的疙瘩外,也没什么特别呀。再抬头时,他们三人已经退至墙根,男店员站在前面,俩女的并排躲在他身后。男人手掌朝向我:“保持距离啊,千万别进来,别把外面的危险带进来。你没看手机吗,还敢出来跑?快走吧,我们马上要关门。”
正说着,不知是谁按动电源开关,明炽的光被吸顶灯的硬塑料圆壳全部收笼,暗哑下来。青涩的阳光穿过帘子,在地板上投下框形的亮影,我定在框里:“抱歉,手机没电了,什么消息也看不到。手头又没现金,其他东西都放家里了。能不能先给我一个充电宝,或者充电器也行,先充会儿电,等手机能打开了,我再用支付宝付钱?”可刚说完,一个戏谑的声音就攀爬上来,质问自己:你现在哪有家,你所说的家在哪里?
店里的三个人急匆匆戴上黑色口罩,接着忙忙张张又戴起手套来,也是黑色的。那个男店员,可能手大一些,手套束口勒在手掌最宽处,束口卷了边,一圈一圈向里翻,卷边处的黑更深沉、更稠密。他拉住束口的一端极力往上提,却怎么也提不上去,脸胀得通红,似乎他全身的肌肉都在帮着拖拽还未完全套在手上的那片黑。
站在他身后左首的女店员倒是比他利索得多,只见她整了整手套,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方块,放在身旁有滑轮的购物筐里。她把筐子往后牵了两次,再向前用力一推,购物筐朝我的方向滑来,我赶忙伸手截住。
“你用这个机器扫脸付款吧,再把它放筐子里推回来,我再把充电宝给你推回去。快点,快点,我们要关店了。”满满的不耐烦从口罩和眼睛里射出。
就这样几个来回,终于买到了充电宝。我再也不想理睬这些奇怪的店员,自己还站在那块越来越长的亮影里,瞟了一眼充电器的外包装。
“咱们快关门吧。关了门,我就在店里,不去街上了。”
“是呀,姐,我也不敢回。手机里的信息太可怕,也不知道到底是咋了?”她眼也不抬,左手捏着扫脸仪器的一角,右手小心翼翼地用消毒湿巾擦拭仪器。
我暗自骂着这些店员神经病,转身离开了。
“要不你俩在店里找个地儿藏起来?但千万别开门。”男声从我身后飘来。
骂完他们,回想刚才他们古怪的举止,我越发局促不安。整个路口都静止了,太阳懒懒散散地挂在灰蓝色的空际,道路两旁的杨柳有气无力,丝毫无意去伸展那些好动的枝条。街上空无一人,只有路口的摄像头偶尔掷出几道警觉的光。
卷闸咬紧地面的哐嘡声回荡在街道里,我的心扑通扑通地狂跳,好似要逃出连衣裙。我不自觉地加快脚步,扭头看看身后,还是空无一人,只有影子在追赶自己,一片枯寂。这是一个无声的世界,只有布景和我。
5
慌里慌张将自己塞进车里,绿豆般的汗滴顺着刘海坠落,透过汗珠,我看到丘比特正向我眨眼,赶紧按下锁车键,忐忑的心绪才得以平静。前后左右停泊的车,依然在它们的位置上。一切还是昨天的样子,可是今天这么陌生,已经见不到昨天的影子。
充电宝的塑料包装像不锈钢造的,找不到撕开的接口。我的嗓子开始皲裂冒烟,指头不听使唤地抖颤着,怎么也拆不开软膜。明哥又出现在我眼前,平日里这些小活,都是明哥做,要是他在就好了。呸呸,我埋怨自己,没出息的家伙,难道这么快就忘了他说的话吗?我看向窗外,风吹皱了树冠,街上的尘土跳起华尔兹。
手机信息声如鞭炮般噼里啪啦炸响。我突然觉得,现在的智能手机已经环环相扣,连成了多米诺骨牌,不过没有自己这一环,是不会引起多米诺效应的。但自己的世界会崩塌。我一直以为,没有手机打扰,可以像遁入山林的隐士不与任何人联系,说起来也是一种惬意。此刻,才觉得手机已经和我融为一体,根本离不开。手机简直是一架天文望远镜,一旦没电了,就如同别人指着一片朦胧的星云说,快看,快看,而自己睁着空洞的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急切和焦虑织成一张铁网,将我牢牢缚住。我迅即翻开明哥的信息栏,没有一条是他发的,未接来电里也没有他的特定名称a521。千斤重的脑袋支撑在方向盘上,我阖上眼,想稳住悸动飘零的心。
殆倦的眼皮微微抬起,凌晨4:36群里推送过一条消息:“@所有人 紧急通知,请高度注意,大家不要外出,现在危险正在临近。”这条信息像钢钉将我的思绪钉在座椅上,动弹不得。四点半或更早,我可能正望着车窗外紫红色的晨曦,想着明哥绝情,根本不知道危险近在咫尺。5:43又推送过一条:“@所有人 紧急通知,请高度注意,大家待在家里不要外出,危险就在我们身边。”叮咚,又来了,内容相差不大,就是让大家不要外出。中间还有好多条类似的零碎信息。我不知道这个所谓的“危险”究竟是什么,但能感到它在向我逼近,而眼下我仿若正立在悬崖边,没有一条通往山脚的路。
城市里那么多玻璃窗,没有一块属于我。如果妈妈还在多好啊,有妈妈就有家,还能和妈妈说些体己话,可现在我只能厚着脸皮求爸爸。虽说爸爸家给我留了一间卧室,但爸爸再婚,添了一个弟弟后,我就很少来往了。
我死盯住爸爸的号码,十一位数字直挺挺等待着,一直等得乏累不堪,躲进黑色的屏幕里。这时候打电话合不合适?会不会打扰他们?他们会不会问我?一连串顾虑缠磨在心头,我反反复复调出这溜熟悉的号码。又有群信息推送过来……我咬紧牙根,拨通爸爸的电话。
手机彩铃响了几声,一句歌词还没唱完,那端就挂断了,“您拨打的号码正在通话中。”
我把手机撂在副驾驶座位上。外面仍然寂如深谷,太阳平卧在云端,疲塌塌的,任由尘埃热舞。叮咚,信息到:“闺女,有事?爸爸和你阿姨在外地。”
看了爸爸的回复,我不由得生气。每次爸爸在我面前,都要隐蔽掉关于那个小男孩的所有信息,这次依然如故。我该怎么回复呢,是回“没事”,还是回“想借住一下”?手机屏里争相蹿出的信息,还有昨夜无家可归的落魄,让我下定决心,将游移不定的念头变成文字推送出去。这次爸爸秒回:“闺女,你过去吧,你有钥匙的。我和你阿姨再转几个地方。照顾好自己。我在群里听说咱们那儿有危险,我们一时回不去,你也要注意安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