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佐一行四人从铁炉坑村走向振华工业区,那里有一个叫做“青春之家”的打工仔光顾的舞厅。一路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家录像厅。无一例外,那些录像厅都在门口放着一个大喇叭,打斗声和打情骂俏声嘈杂刺耳,吸引着一个又一个没有加班的打工仔打工妹。
牛玉民看着路边的录像厅,忽然说:“去看录像吧,第一场武打片,第二场言情片,还有第三场……两块钱看三场,多过瘾啊!”
谁都知道第三场是三级片,胖妹没好气地指着路边一家红光闪闪的发廊说:“流氓,你干脆去发廊好了!看什么录像?!”
王佐看着发廊门口几个浓妆艳抹露着大腿的小姐笑了,说:“胖妹,装什么正经呢?去看录像也可以嘛,我和乌鸦看前两场,你和牛玉民看完第三场,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乌鸦用拳头擂了一下王佐后背说:“谁跟你去看录像啊!不要脸!”
王佐和牛玉民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外来工劳动强度之大,工作时间之长,简直不能想象,简直和解放前的包身工相差无几。由于大多数外来工来自农村,与农活相比,也苦不了多少,甚至有的工种还轻松于农活。可是农活再累,也有休息的时候,而来到南方沿海打工,没日没夜,吃饭上班睡觉,每天重复着相同的日子。寂寞,无聊,如影随形,困扰着这些年轻的少男少女。但毕竟是沿海开放地区,日常所听所闻所见,与闭塞的内地农村相比,不可同日而语。特别是姑娘家,可以自己赚钱买漂亮的衣服,见识以前没有见过的东西和事情,还可以认识天南地北的男青年,这是上一代人想都不能想象的。所以,打工虽然辛苦,虽然累,但一批又一批的年轻人前仆后继,奔赴沿海各地,寻找青春的激情和归宿。他们虽然身份卑微,工作低贱,但二十多年来,中国经济高速增长,他们功不可没。正是他们奉献了无价的青春和低廉的劳动力,才使中国成长为制造业大国。进入新世纪以后,中国私营经济占据半壁天下,也是因为那一代人掌握了现代工业的管理和技术。他们中的一部份人创业经商,现在已成长为社会之中坚力量。
这整整一代人的打工和迁徙,也许就是以后漫长年代社会结构的源头。他们人到中年后,大部分人回到家乡,固守着几千年来的农村生活方式,而他们的后代又将再次飞往大中城市奋斗。田园牧歌式的农业文明就这样渐行渐远,不管是人,还是家族,还是亲情,还是社会结构,必将发生深远的变化。无容置疑,第一代打工仔在老去的时候,必将回忆他们打工的岁月,他们记忆最深的莫过于录像厅了。那些分布在大小工业区的录像厅,是第一代外来工业余时间的最好出处;不但消除了他们打工的寂寞,也留下了终生回忆。录像厅大多是打工仔光顾的地方,打工妹如果光顾的话,往往是几个人相约而去,但一般不会看第三场。当然,已经确立情侣关系的也会看第三场,因为录像厅往往会设情侣座,为恋爱中的年轻人和偷情的狗男女提供了方便。除了录像厅,大众简陋舞厅也是外来工们打发时间的好去处之一。
那些简陋舞厅虽然没有录像厅众多,但每个稍大的工业区或人流集中的地方,都会有一、两家。外来工远离家乡,又正值青春期,简陋舞厅是他们理想的碰撞交流之地。
“青春之家”正是这样的一间舞厅。王佐等四人来到振华工业区,已看见前面不远处的一栋厂房三层楼的侧墙上,立着一个高大的霓虹灯,“青春之家”四个大字在忽闪忽亮的各种灯光衬托下,格外醒目。来到舞厅门口,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保安兼卖票。牛玉民掏出十块钱买了两张门票,四人前后跟着,走向三楼的舞厅。
没走几步,王佐忽然说:“这年头女人就是值钱,来跳个舞,女人不要门票,男人要双倍的钱,什么时代嘛,真是不公平啦!”
胖妹说:“做女人好吗?好的话你下辈子去做个女人吧!”
王佐说:“得,女人再好我也不做,我宁愿做太监也不做女人!”
三人哈哈大笑,乌鸦说:“那你去做太监吧!这世界上大把男人娶不到老婆呢!你这不是让出一个指标来了吗?你真是活雷锋啊,会有人感谢你的!”
乌鸦是布依族的,像大多少数民族姑娘一样,开朗活泼,直性子,敢爱敢恨。虽然她和王佐之间并没有什么,但因为她对王佐的好感和芳心暗许,言行之间不自觉就自然流露出来了。这也是王佐不愿和乌鸦接触的原因之一。他心目中的女人是从故纸堆里走出来的古典美人。不管怎么说,他确实不愿和乌鸦接触太多,恐怕时间长了牵扯不清。
牛玉民看了一眼乌鸦做着鬼脸说:“也许我会感谢他王佐的。”
胖妹在牛玉民大腿根上拧了一下,牛玉民“哎哟”一声,乌鸦同时笑着说:“你就没机会了,胖妹可不是吃素的,惹谁也不能惹我们胖妹啊!”
大家哈哈大笑。这时四人已走进三楼舞厅。
虽然不到九点,但在面积约八百平方米的由工厂车间改成的歌舞厅里,无论是座位上还是舞池里,都挤满了打工仔和打工妹。这类外来工消遣的歌舞厅的消费相当便宜,一扎啤酒不到十五元,葵瓜子三元一碟。但即便如此,许多打工仔在买了一张门票进来后,还是舍不得消费。其实,舞厅里也没有消费的地方。长方形舞池的天花板上两头,分别装有一个大大的旋转灯,天花板其他地方布排着各种忽明忽暗五颜六色的灯具;四周沿墙是一圈椅子,连个小桌子也没有,怎么消费?这些椅子,根本就不够坐,来到这类舞厅就是跳舞,否则就没地方坐,站久了也没意思。舞厅老板也许知道,即使是五元一张的门票,有不少打工仔打工妹还是考虑良久,才下定决心买的。为此,为了吸引人进来,老板不但规定女人进场免费,还请了几个能歌善舞的打工妹兼职在舞池里免费教人跳舞,间隔还有面容娇好穿着大胆的姑娘在台上载歌载舞。因此,稍微能跳上几步的打工仔们,都会在不加班的时间来这里乐一乐。
四人在舞池一角刚站上没多久,一曲结束,另一曲扬起,是三步。胖妹对王佐说:“大男人要主动哟,带乌鸦跳呀!你不带就被别人抢去了!”
王佐摆摆手说:“你们先去吧,我看你们跳,学一下动作,再去跳,对吧,乌鸦?”
牛玉民说:“人家乌鸦是少数民族,最擅长的就是跳舞唱歌,你不是早就见识了吗?还用得着跟别人学吗?乌鸦不就是最好的师父吗!乌鸦你说对不对?”
乌鸦笑笑说:“你们先去吧,我也想先看看,休息会儿,静下心来再跳。”
这时,男男女女相拥着跳入了舞池,牛玉民也搂着胖妹汇入了人流,沿墙的椅子顿时空了几个位子,王佐对乌鸦说:“坐,我们先坐下吧。”
二人落坐,王佐看着天花板上的射灯,那是两根铁线组成的道轨,颇像金得厂样品室展挂的灯饰。他想,莫非金得厂的产品卖到这里来了?“不对,外资企业,特别是台湾企业,产品都是销往国外,怎么可能内销呢?如果内销,出口转内销还差不多。”
乌鸦见王佐不言不语,看着天花板发呆,颇有一种被冷落的感觉。几次接触之后,她知道,这个令她芳心暗许的男人,其实与她性恪不合。她天性开朗,爱唱歌跳舞,也没多大理想,吃得饱穿得漂亮活得开心就好。而眼前这个男人,心事重重,酷爱看书,总是说一些与人无关的大道理,还说些天文历史地理等等摸不着边际的玩意。业余时间,她所认识的小伙子不是看录像打牌,就是陪女朋友逛街,而他却跑去看山看水看落日,或者打球游泳,与她的性格爱好相差太远。她暗思,自己怎么就迷上了这种不着边际的书呆子呢?
好一会儿,乌鸦提醒王佐说:“哎,哎,这里是舞厅,不是发呆的地方,我们可是一起来的,你真不跳舞吗?大把的男人想请我跳舞呢?”
只是一小会儿,就有几个男人请乌鸦跳舞,但都被她摆摆手拒绝了,王佐当然知道。他嘿嘿笑着说:“漂亮小姐没人请跳舞,岂不是老天瞎眼了,呵呵呵……我天生不爱跳舞,等过几曲再说吧。先看看别人跳舞,熟悉熟悉,算是给我热热身子吧!”
乌鸦说:“以前你也跳过啊!今天怎么了?”
王佐说:“三步四步二十四步,我倒是会来两下子,只是我对跳舞真不感兴趣。摇头晃屁股的,总感觉不自然。何况,还要抱着一个漂亮的小姐,特别是你这么漂亮的,我汗都出来了,你叫我怎么跳!这不是为难人吗?”
乌鸦“咯咯”笑了,说:“你这人真怪——嘿,你不是说想了解我们少数民族吗?大知识分子,我教你跳我们布依的火把舞,怎么样?你放心,不需要男女搂在一起的!”
王佐说:“这个我感兴趣!不过,现在这种交际舞的节奏行吗?”
乌鸦说着站了起来,歪着脑袋说:“有什么行不行的?你看那边还有人在跳拉手舞呢!你先跟我学学动作,等会不是有的士高吗?我们再一起跳,可以吗?”
就这样,不管放什么曲子,王佐都饶有兴致地跟着乌鸦学跳布依族的火把舞。其间,除了坐下来休息几分钟,基本没停过。到跳的士高的时候,王佐已熟练掌握火把舞动作了,只是他自我感觉不太流利、不太自然罢了。同时,他发现乌鸦的火把舞,就像生活中劳动中的动作和场面,惟妙惟肖,如行云流水一般。这种舞,他还挺有兴致的。
到了十点左右,舞厅的惯例,跳的士高。霎时,灯光暗下来,只有天花板大大的球灯还在转动;一束一束的灯光旋转着,投射着,变幻着,强劲的的士高音乐震耳欲聋,全场男男女女胡乱蹦着,跳着,乱踩鼓点,你朦胧,我忘情,兴奋异常……
超长的的士高舞曲结束的时候,王佐等四人又碰在了一起,大家像全场人一样,都很开心,很畅快,似乎把一天的不快和一辈子的郁闷全蹦跑了,年轻人过剩的精力也暂时蹦去了不少。当全场人站在四周时,灯光亮起,一支舒缓的乐曲响起,是慢四,三三俩俩的情侣又相拥着踏入舞池。胖妹说:“再跳一曲放松放松,就回去了……王佐,乌鸦,你们也来呀!”王佐看着牛玉民和胖妹转入舞池,又转过头看着乌鸦,乌鸦正双眼迷离含情脉脉看着他呢。再不跳就不像话了,好歹也不能伤人家漂亮姑娘家的面子吧,何况还是这么个漂亮性感的姑娘。想毕,王佐对乌鸦说:“你教我,慢点,可不要笑话我呵!”二人轻拥,王佐明显感觉乌鸦气息粗重,一滴热泪掉在他的衬衣上。他心中想,你这是何必呢?
四人离开舞厅,又在开确厂后门小吃街上吃了一顿夜宵,王佐一肚子心事,三人意犹未尽。吃完夜宵,王佐和牛玉民把两个姑娘送进开确厂侧门,便一路说笑回永发厂了。
当他们来到厂门口时,年过半百的安徽籍保安告诉他们一个惊人的消息,马叔马新国进医院了。从保安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中,二人大致知道了马叔去医院的情况。原来,马叔老婆烧好热水后,马叔自己提着两桶热水到楼下卫生间洗澡。可是,半个小时过去了,马叔还没有洗好,他老婆感觉有点奇怪,心中也不安起来,但也没放在心上。她以为马叔坐火车累了,身上又脏,所以洗得太久。又是半小时过去了,马叔还没洗好上来,这下他老婆可急了,慌忙叫保安一起,来到冲凉房;却发现马叔全身赤裸,歪倒在地上,说话也不流利了。当时,他老婆吓坏了,不知所措。幸好保安当机立断,和他老婆一起帮马叔擦干身子,穿上衣服,背到保安室,然后在厂外叫了一辆小四轮。马叔夫妻俩现已在企石医院。
保安不安地说:“马师傅本来有高血压,一天的火车是站过来的,人太累,突然用热水洗澡,可能因劳累受刺激脑溢血,真是太危险了,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唉——”
王佐和牛玉民搞清楚事情后,顾不上回房间睡觉,决定到医院去。他们在厂门口拦了一会儿摩的,但没拦到。二人一商量,便一路跑步,来到企石医院。没费多大劲,他们就找到了急救室,但不能进去。此时,马叔老婆正在急救室门外不停地抹眼泪。
从门外看向急救室,隐约看见医士护士正在忙碌着,王佐和牛玉民却干着急没有办法,只好安慰马叔的老婆。马叔和他老婆是二婚,一儿一女还在上小学,他前妻还留下一个儿子,在上高中,也需要他抚养。如果他垮了,一个家庭也就垮了。所以,无论王佐和牛玉民怎么安慰他老婆,他老婆只是不停的抽泣,还自顾自地哼着命苦。
王佐和马叔是忘年交,他知道马叔由于婚姻不幸,大半辈子都没有过上好日子。马叔是红旗下成长的那代人,文革爆发时高中毕业,属于老三届,不能参加高考,但没下乡,进了当地一家县级机械厂,这在那个年代算是非常之幸运的。据马叔自己说,他在高中时代多才多艺,文学体育文艺样样拿手。那时,学校劳动课在公社棉花地里摘棉花,同学们高唱革命歌曲,马叔高写革命诗歌。火红的年代,产生了火红的爱情,他和一个既漂亮又爱好文学的女同学相爱了。可是,由于他的初恋情人是地主的女儿,成份太差,文革爆发后远走新疆,嫁给农垦军人,成了著名的援疆湘女之一。他们从此天涯隔断,音讯皆无。王佐记得,马叔说起初恋情人,脸上竟然呈现出少男般的痴情神态和迷人光泽,实在令人费解!
由于马叔对地主女儿的痴情,几年之内沉浸于痛苦之中,再也没有恋爱过,亲朋的好心做媒也一概拒绝,渐渐竟误了婚姻大好年华。最后,经人撮合,他娶了一个漂亮的乡下裁缝为妻。那年代,城乡二元化,乡下最漂亮的姑娘能嫁给一个城里残疾人,都算是鲤鱼跳龙门了,何况马叔是一家机械厂的正式工人。但是,漂亮的前妻心中并不乐意,她实在是看中马叔的商品粮、城镇户口和铁饭碗,才心不甘情不愿,嫁给马叔的。那年代,这类婚姻太多了。后来,到了市场经济时代,那些屈嫁的女人往往是市场的弄潮儿,不管是经济还是社会地位,与丈夫一百八十度倒了个,酿成了不计其数的悲剧,这实在是计划经济时代的一个缩影。改革开放后,马叔前妻因有裁缝技术,八十年代末就跑到广州打工,从电车工做起,组长、打版、车间主管,步步高升,三年后就做到了生产厂长的位置了。自然而然,时位之移人,再加上当初没有爱情的婚姻,马叔前妻红杏出墙,移情别恋,第一次婚姻宣告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