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 年1 月,薛岳在就任第九战区代理司令长的就职仪式上,表达了与湖南共存亡的决心:
“湖南占有东南地区最重要的位置,是抗战最有利的地位。我们今后的生命,只有放在湖南,湖南存则与之存,湖南亡则与之亡。”
他还要求:
“各集团军总司令、军长、师长务确实掌握部队,亲往前线指挥,禆能适时捕拿战机,歼灭敌人。
职如战死,即以罗副长官( 罗卓英) 代行职务,按预定之计划围歼敌人; 总司令、军、师、团、营、连长如战死,即以副主官或次级资深主官代行职务;
各总司令、军、师、团、营、连长倘有作战不力、贻误战机者,即按革命军连坐法议处,决不姑宽。”
随后,薛岳下令拟订在湖南的作战计划。但是,起草班子效率不高,由于工作缓慢,耽误了时间,将要脱稿时,发生了南昌战役,战役结束后,情况又发生变化,经过几个月的重新工作,终于出炉:
第九战区将诱敌深入后,以进行决战为目的,敌进攻时,以一部兵力由第一线开始逐次抵抗,随时保持我军于外线,俟敌进入我预定决战地区时,以全力开始总反攻,包围敌军而歼灭之。
其中,湘北为主战场,赣北、鄂南为支战场,先是防御,在决战时进行压缩。
在湘北,北起新墙河南北两岸,亘通城以南,九岭、平江以东,至幕阜山西麓为第一道防线;
汨罗江两岸为第二道防线;
长沙附近的捞刀河两岸为第三道防线,并各构筑既设阵地。
日军进攻时,我军逐线抵抗,消耗敌人有生力量,将疲惫之敌诱至捞刀河两岸地区后,正面利用既设阵地坚决顶住,适时以控制在长沙南、北、东三角地区的5个军,将敌包围压迫于湘江东岸和捞刀河两岸地区而歼灭之。
这样的作战方式,即以纵队防御,将敌诱至最后防线,将敌包围一举歼灭,以空间换取时间,拖疲敌人,最后全歼。也就是“退敌决战”和“争取外线”方针的具体运用。
对此,薛岳得意地称之为“天炉战法”,意思是这个战法就像太上老君的炼丹天炉,把鬼子一引诱进入到里面,四下包围,进行死打。
而且,日军的各兵种、装备优势都无法发挥,战场主动权操之在我军,鬼子就像被关在烧红的炉子里任凭我们去“炼”。
为了把日军关在这“天炉”里,薛岳准备了超过对方一倍多的兵力,准备层层消耗敌军,然后围而攻之。
但是,这个战法在强大的日军面前真的可行吗?有几个问题必须解决:
(1)必须要把日军引诱进入“天炉”,而不被发现;
(2)“天炉”要真的能把日军关住;
(3)必须使日军的各兵种、装备优势失效。
这一切,有待时间去验证。
1939年8月,重庆。蒋介石接到由保密局送来的报告:日本第11军司令官冈村宁次制定了“湘赣作战计划”,以第九战区中央军主力为打击目标,该计划正在紧急着手实施中。
蒋介石要通了军令部长徐永昌的电话 ,让他通知副参谋总长白崇禧,迅速协助第九战区司令长官陈诚拟定一个反击日本“湘赣作战计划”的军事部署并呈报上来。
陈诚主张:逐次抵抗,退至长沙以北为止。正面部队消灭一部分敌人以后,诱敌南进,我军则占领东西两侧,攻敌侧背,与长沙守军围歼敌军于城下(此为乙案)。
当时,第九战区司令长官由薛岳暂代,薛岳同意此一部署。
白崇禧认为:
日军可用于作战的兵力不足其实有兵力的一半,且持续作战时间不可能太长。我军可大开战场,且战且退至衡阳一带,使日军兵力分散在纵深200公里的地区,届时,日军后勤不继,我军东西两军齐出,断敌水陆退路,可全歼日军(此为甲案)。
甲乙方案同时上报。五天后,副参谋总长、桂林行营主任白崇禧接到电报:
桂林白主任:电悉,按甲案部署作战。
中正。
白崇禧满心欢喜地在电报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与此同时,在武昌,原国民党政府军事委员会,日军第11军司令部。冈村宁次在地下作战室,仔细地审阅:
湘赣作战指导大纲(昭和十四年八月十五日)
作战目的
……
指导方针
一、军主力(以两个师团为基干)在隐蔽中做好准备。大概在9月下旬开始行动,将粤汉方面之敌军主力消灭在汨水河畔。在此期间,约以一个师团策应军主力,事先将高安附近之敌消灭后,转向修水河上游捕捉该方面敌军。
二、实施本作战以奇袭为主旨,尽量在短期内结束战斗……。
具体用兵:
把第3、第6、第33、第106四个师团共10万兵力分为湘北、赣北、鄂南3个集团。
以湘北为主攻方向;在赣北迷惑牵制敌军、配合湘北作战;在鄂南出奇兵,沿中国军队在新墙河、汨罗江设置的防线,出现在敌人侧背,与主攻湘北之日军夹击敌军主力于岳阳与长沙中间的平江地区。
冈村宁次走出作战指挥室,令参谋长青木重诚组成军作战指挥部,设置在武汉岳阳之间的咸宁。
8月21日,薛岳在地图前苦思冥想。早前,接蒋介石电报,要他按甲案部署作战,白崇禧、陈诚打来电话要他坚决按照委员长指示办。
几个小时后,他叫来参谋处长赵子立,阐明自己坚持“乙案”的理由,要他写好电文,发给委员长。电文如下:
1、九战区现有足够的兵力,有把握将日军歼灭于长沙以北。
2、我军若退至衡阳,日军在广州之安藤利吉第21军有可能沿粤汉铁路向北策应,对我形成夹击,时战局不易把握。
3、如按甲案放日军南下,则长沙失守必会为敌之宣传机构所乘,在国内外造成不良影响。
随后,他又直接向蒋介石进言,在宋美龄和陈诚的帮助下,蒋介石终于同意改甲案为乙案。
会战中,白崇禧奉命协助薛岳指挥,即使亲临战区指挥部,也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所以,当日军进攻长沙作战行动开始时,湘北新墙河防线就是薛岳“天炉战法”的第一道防线,由关麟征第15集团军驻守。
新墙河属于洞庭湖水系,东起发源于幕阜山脉,向西流经新墙、荣家湾至君港入洞庭湖,全长仅108公里。高不过百米的绵绵山丘,草鞋岭、笔架山、斗蓬山、相公岭、雷公山等,沿新墙河形成天然屏障,中国军队据此作为保护长沙的前沿阵地。日军若向南进犯,必须突破这一战略防线
自1938年10月武汉沦陷后,关麟征率领第52军由武汉外围转移到湘北,奉命在新墙河南岸建立御敌防线。
年底,关麟征由第52军军长升任第15集团军代总司令,负责指挥湘北战场,下辖3个军,即第37军(军长陈沛)、第52军(军长张耀明)和第79军(军长夏楚中)。
在湘北防线,第79军为右翼,第52军为左翼,第37军除罗奇第95师在洞庭湖与湘江连接处营田担任江防外,其余为机动部队,集结在汨罗江沿岸。
9月中旬,日军第11军第6、第33、第106师团主力和第3师团上村支队、第13师团奈良支队、第101师团佐枝支队等共约10多万人的部队,以“分进合击”、“长驱直入”战法,从赣北、鄂南、湘北三个方向向长沙发起了进攻
9月18日拂晓,在湘北方向,日军集结在岳阳的第6、第13两师团,各以一个大队附炮兵一部,分向第52军赵公武第2师和覃异之第195师的警戒阵地金龙山、斗篷山、雷公山、小乔岭、铜鼓山等地,进行炮击。两个小时后,步兵开始进犯。
第2师据守荣家湾阵地,其斗篷山阵地比较突出,成为抵御南下日军的最前沿阵地。
在斗篷山阻击日军的中国军队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日军拿出了老战法,先在战场上空升起两个红色气球,照例一个鬼子站在气球上,炮兵只要看到那个鬼子的旗帜摆动,接着就是雨点般的炮弹打去。
斗篷山被炮弹炸得天摇地动,阵地几乎被夷为平地,工事全被轰毁,小小的山头像被犁过了一样。
防守这里的是第2师8团3营,营长胡春华。炮火一停,官兵们从尘土中爬出来,以尸体做掩体,向冲过来的日军射击。
因为,最前沿的斗篷山一失,后面阵地就失,第3营打得天昏地暗,相持到19日拂晓,日军还是越不过这一铁墙般的阵地。
久攻不下,鬼子们便拿出了狠心,用化学武器放毒气。官兵们突然闻到一股股呛人的气味,没有防毒面具,立即用毛巾浸水堵住鼻子和嘴,但是,不少人还是被毒气熏倒。
这时,敌机又来扫射,不少中毒的官兵倒在了敌机的子弹下。因为不少人中毒了,没被炸死的,也失去了战斗力,终于阵地被突破,鬼子冲上阵地。
黄昏前,阵地陷入敌手,我军伤兵被他们惨无人道地一一刺死。
第3营除7个负重伤的先后退出阵地外,其余的官兵自营长以下500多人全部与阵地共存亡,无一生还。
这7人因为身负重伤,才提前退出战斗而得以存活,他们是营长胡春华、连长付保山、7连1排长毛金中、一位伙夫和两个重伤员。
因为前沿阵地丢失,日军大举上岸,并逐渐扩展开去。
9月19日,新墙河北岸的守军按照“天炉战法”的预案全部撤回南岸。狡猾的日军为隐蔽进犯企图,攻占前沿据点后,表面上却毫无动作,甚至一点继续南犯的征候都没有,好像占领这河岸就已经相当满足了。守军见状,也只是一般地警戒。
在笔架山防御线上,雷公山、草鞋岭一带是最前沿阵地,战况十分激烈。
草鞋岭东西两边是山峦,中间一条峡谷,一条古营道顺着峡谷一直延伸到了新墙河方向。旧时临湘经草鞋岭、笔架山过墙河可通省会长沙。
岳阳沦陷后,临湘白羊田长期驻扎日军,而草鞋岭则驻扎中国军队,两军以游港河为界长期对峙。其中隶属195师的一个加强营在营长史恩华率领下,在新墙河北草鞋岭、笔架山阵地负责防守。
史恩华旧照
史恩华,别号绍声,1910年出生于湖北沔阳,黄埔军校第八期毕业,第52军195师1131团第3营营长,少校军衔,第一次长沙会战开始后,新婚仅仅3天的史恩华营长提前返回部队。
9月18至19日,日军奈良支队向草鞋岭阵地发动进攻,激战两日都被击退,阵地岿然不动。
9月20日开始,奈良支队集中飞机20余架、炮30余门、骑兵联队1支,再次猛攻草鞋岭阵地,并使用了毒气。至21日,我军工事阵地基本被炸弹夷为平地。
激战间隙,他突然发现,正面的一角枪声渐渐稀落下来,以为该处已被日军占领,便派了一个姓管的排长前去察看。
管排长匍匐前进,到了阵地上发现,只有一个士兵在战斗,其他一个排的人横躺竖卧,断肢缺体,均已阵亡。
管排长极为震撼,他扒拉开阵亡袍泽的尸体,爬到那位士兵跟前,拍拍他的肩膀,哽咽着说道:“好小子,我一定陪你流最后一滴血。”
此时,他已经忘记了营长交代的任务,与这位士兵一道,在阵地上小心摸索,收集散落的手榴弹与阵亡战友身上的子弹,两人相互配合,勇敢的击退了日军的进攻达三次之多。
在战斗的间歇,管排长得知这位英勇的士兵名叫任连子,刚刚入伍还不到一年。
整整一个下午,他们边打边聊,忘记了处境的危险,只为一次次打退日军而欢欣不已。
傍晚时分,凉风吹拂,林木飒飒,死尸、弹坑到处都是。被打断的树枝,被烧焦的草地,满山满谷,映在绛紫色的晚霞里,浸泡在血红之中。
管、任二人看到此情此景,甚感诧异,只觉是平生未见。一时间沉默不语,这时,一个人影从薄暮中晃悠了过来,两人慢慢地回头张望,任连子迟钝的目光里,突然闪出了几分喜悦,他大声喊道:“刘庆年!”
原来,是炊事兵刘庆年担着一挑饭走了上来。由于白天战斗激烈,饭送不上去,刘庆年只好趁着傍晚将饭送上阵地。
刘庆年走近几步,认出了任连子和管排长,正当他放下担子,要向排长报告时,却突然发现,自排长方昌桂以下,所有的弟兄都已气绝身亡,在这片死寂的阵地上,没人能回应他的呼喊。
刘庆年手脚瘫软,趴在地上,伏尸大哭。这些朝夕相处的弟兄,每个人都清楚上阵杀敌有可能牺牲,但一天之内,都死在同一条战壕里,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22日,草鞋岭一线的杨林街也受到炮击,但是,以东的第566旅阵地却只受到零星炮击,北岸也只有少数日军进行火力侦察。
这个地区是幕阜山脉,地形复杂,不利于大部队及陆空联合行动。第195师师长覃异之与参谋长韩梅村、参谋处主任尹先甲共同分析当面敌情。
根据前线情况判断,他认为杨林街正面之敌只是一个加强联队,不超过一个旅团。韩参谋长建议说:
“可不可以把杨林街以东的阵地留一个营监视,把第566旅主力集结起来,向敌侧背出击,打出去。”
尹先甲则主张说:“该旅留一个团防守原阵地,以防万一,由旅长率领一个团及师补充团作出击部队。”
覃异之支持韩梅村的方案说:“当面的敌情已基本明了,最大限度地集结兵力,既有利于防守,又有利于出击,打出去!”
然而,就在第195师调兵时,日军也在继续增兵,他们拿下了第2师的斗篷山阵地后,增兵至一个联队,转而猛攻第195师阵地,覃异之把这个旅调过来后,正好增援了正面作战。
这时,史思华营即第195师1131团3营已接令转移至笔架山前沿阵地,掩护全师转进。由于在草鞋岭伤亡太大,该营仅存100余人。
22日,日军调来骑兵连,在飞机的配合下,分两路包抄笔架山。
一路从新墙河周家屋场前小港经胡杨毛家屋场,绕到笔架山西侧穆家渡对岸,另一路从小塘沙家冲包抄到笔架山东侧,再次向史营发动攻击。
史营全体官兵奋勇鏖战,死伤过半。黄昏时,覃异之师长致电史恩华:“你已经坚守了三天三夜,达到了要求,部队现在伤亡过大,又是三面受敌,遇不得已的时候,可将主力向东靠。”
史恩华只说了一句话:“军人没有不得已的时候!”
22日,我军新墙河北岸其他前进阵地均被突破,军队悉退回南岸阵地,唯独第195师笔架山据点仍在固守中。
23日拂晓前,日军集中全力进犯,战事吃紧,史恩华亲赴前线督战。官兵们见营长亲至,莫不以一当十,奋力杀敌。
师长覃异之电话找史恩华,传令兵回答说营长在前线,覃异之问还有多少兵力,传令兵哭而不答。
覃师长让他马上传达命令:“火速撤回南岸,不得有误!”
下午3点左右,覃师长再次致电才找到史恩华。覃异之当时火了,大声问他为什么不撤,史恩华答:“师座,不是不撤,敌人把我们包围了,撤不走了。”
覃异之令他立即组织兵力突围,并调炮兵压制日军和派兵在南岸接应,,史恩华半天没回答,最后说了句“师座,我们来生再见吧!”表示要坚持到底,战死疆场。
下午6时,史恩华肩部受伤,团长嘱其后退疗伤,不允,乃包扎伤口,继续指挥战斗。
此时,连长易平、屈文生已阵亡,连长颜乾熙王凤山受重伤,全营仅剩排长2人,士兵40余人。
史恩华下令全营高唱《义勇军进行曲》,士气大振,日军多次进攻皆被击退。最后,日军以排炮向其阵地猛轰,史恩华全营阵亡。
第一次长沙会战结束后,新墙居民念史营长忠贞可敬,集资将其遗骸安葬于笔架山山麓,题:中华魂史营长恩华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