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元丰二年,苏轼遭遇了他人生最大的滑铁卢事件。
由于多年来,连连不顺,苏轼在一篇上表中发了一些牢骚。
可就是这一点牢骚,差点给他带来灭顶之灾,政敌抓住他的小辫子,欲置他于死地,苏东坡身陷牢狱,命悬一线。
这就是“乌台诗案”,历史上第一起“文字狱”。
乌台诗案后,苏轼被贬黄州。
此时的苏轼,人到中年,一事无成,论才华,他是同代翘楚,却生不逢时,还差点丢了性命,苏轼也很痛苦。
可是苏轼之所以是苏轼,就是因为他把痛苦当成磨砺,变成了更好的自己。
在黄州,他在城东的山坡上,开垦了一片地,搭了一个房子,自称“东坡居士”。
农忙的时候,他戴着斗笠,手扶犁耙,辛勤耕作。
看见他的人,都觉得他是一个普通的老农。
农忙过后,他抽空去酒馆喝酒,喝醉了,就躺在路边睡觉,暮色渐浓,有村民看见他,就叫他一起回家。
有时候,有一二好友前来看他,他们就乘着小舟,浮游江海,他渐渐变得平静,他内心的世界越发开阔,人生也越发坦然。
前半生苏轼,后半生苏东坡。
在黄州,苏轼多次游览赤壁,写下了前后两篇《赤壁赋》,都是赋中之王,千古绝唱。
觉得人生太累的时候,就去读一读,它会让你看到,在天地万物面前,个人的得失悲喜,都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而很多时候,我们之所以痛苦,就是我们看事情的眼光过于狭隘,若以天地的眼光来看天地,以万物的眼光来看万物,就没有得失,也没有痛苦。

被贬黄州后,苏轼褪去了外在的繁华,物质生活不富裕,可他内心的天地,渐渐宽阔起来。
那年秋天,月圆之夜,有朋友前来探望苏轼,他们乘着小舟,夜游赤壁。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苏轼与朋友也是兴致昂扬,举杯中之酒,一饮而尽,两人诗歌唱和。
不一会儿,明月从东山升起,徘徊穿梭于满天星辰之中,水面白茫茫一片,月光和水光交相辉映。
苏轼和朋友任小舟在江面漂流,天地浩大,小舟像天地间的一苇,漂过茫茫江面。
浩浩荡荡如同凌空乘风,飘飘摇摇仿佛会离开尘世,遗世独立,羽化成仙。
此情此景,简直美妙绝伦,让人如同置身仙境。
游玩的两人,也是不负美景,酒过三巡,敲打船舷,唱着歌儿。
客人会吹洞箫,箫声在夜色中升起,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听此箫声,苏子的心情也不复轻快,不觉端正了身子,问客人:
为何箫声如此哀怨?
原来客人游此赤壁,有怀古之情。
遥想当年,又会写诗又会打战的曹操,英雄气盖世,挟天子以令诸侯,与刘备周瑜三分天下,何其了得。
当年曹孟德攻陷荆州,夺得江陵,沿着长江东下,麾下战船绵延千里,曹孟德横执长矛吟诗,何等英雄。
可而今,赤壁仍在,却物是人非。
这里向西可以看到夏口,向东可以看到武昌,山河接壤,连绵不绝,目光所及之处,一片郁郁苍苍。
可是这里不就是曹操被周瑜围困的地方嘛?
当年的周公瑾,小乔初嫁,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而今又在哪里?
即便是他们那样的英雄人物,在时间面前,都早已成为历史,不复存在,只留下记忆和诗文,来证明存在的踪迹。
又何况是你我这样小人物?如同蜉蝣置身天地,像沧海一粟那样渺小。
人的一生如此短暂,而长江没有穷尽,真是让人羡慕。
真想与仙人携手遨游天地,与明月相拥永存世间。
可是这些想法,都只能化作遗憾,只能化作箫声,寄与悲凉的秋风罢了。
在天地宇宙面前,个人是那样的渺小,我们很多得失,其实放大放远了看,根本算不上得失,因为我们来到这个世间的时候,本就一无所有。
在无限的时间里,几十年的人生,不过就是一个短暂的点。

听了朋友的话,苏子问:
你知道这江里的水和天上的月吗?
事实上,时间流逝,恰如这江中水,虽然一直在流动,却没有真正逝去,天上的月亮虽然看起来有阴晴圆缺,其实它从未有变化,千百年来都是这样。
世间万事万物,从不同的角度,会看到不同的风景。
人与人之间的摩擦争论,也常常是因为角度不同。
苏子告诉朋友,从事物变化的一面来看,天地间的万事万物,时时刻刻都在变化,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就已经是另外的样子了。
然而,若是从事物不变的一面来看,天地万物,包括我们,都是永恒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去羡慕呢?
更何况,天地万物,各有归宿,不属于自己的,任你怎么强求,也不能得到一分一毫。
这世间有些东西,你想要得到,就要去争。
你想要名声,你就要去争名。
你想要钱财,就要去争利。
你想要做官,就要去取悦天子。
只有这江上的清风,还有这山间的明月,入目便是风景,进耳就是声音,任你取用,无穷无尽。
这是大自然恩赐的宝藏,任何人都可以享用。
想到苏东坡说的: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景色优美,可是人们总是匆匆而过,没有时间停下来看看,因此,再美好的景色,于他们也只是虚设,再宽阔的自然,于他们也只是寻常。
一个人在意什么,就会寻找什么,一个人寻找什么,就会看见什么。
然而,当我们只局限于眼前,只能看到眼前的事物的时候,我们的生命就会被限制,当我们被得失困住的时候,就看不到这世间真正的圆满和平静。

人生最大的牢笼,其实就是我们的头脑。
我们一辈子,都在活我们脑子里的那些东西,一念执着,也许万般痛苦,一念放下,便是万般自在。
这么一想,苏子与客皆欢喜,洗干净酒杯重新饮酒,时间悄然流逝,菜肴果品吃完了,桌面杂乱无章,喝醉了就相互枕着在船上睡觉。
小舟依然在江中游荡,东方的曙光不知不觉已经露出来了。
这一次的赤壁之游,圆满结束。
几个月后的十月,那是月圆之夜,苏东坡从雪堂出发,准备回临皋亭。
有两位客人跟着他,一起经过黄泥坂。
当此之时,霜露已经降下,树叶全部都落了,只见人影在地,天上一轮明月高悬,大家相视一笑,一面行走,一面吟诗,相互唱和,十分快乐。
走了一会儿,苏子感慨说:
有客人却没有酒,有酒却没有菜。月色皎洁,清风吹拂,这样美好的夜晚,我们怎么度过呢?
一客曰:
今日薄暮时分,刚好捕得一条鱼,大嘴巴,细鳞片,形如松江鲈鱼。
可是,到哪里去搞到酒呢?
回到家里,与老妻商量,老妻告诉他:
我有酒一斗,珍藏了很久,就是为了应对这样的不时之需。
有酒有菜有明月,几人酒拿着酒菜,重游赤壁。
和前一次游赤壁不一样,这一次完全是兴之所至,林语堂说,苏东坡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
他总能于人生的坎坷中,看到生命的安定。
于是,安然地做自己,将苦难抛诸身后,豁达过自己的人生。

在此之前,东坡已经游览过赤壁,很多景色都了然于心。
可是,临赤壁之下,苏东坡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讶了。
但听江水,流动有声,但见陡峭的两岸,高耸入云。
远远看去,群山高耸,而山间的月亮,显得那样小,江面下降,两岸的礁石都露出来了。
苏东坡大为惊讶,这还是之前的赤壁吗?熟悉的景色呢?都哪里去了?
才短短数月,竟连之前游览过的景色都认不出来了。
苏子撩起衣襟,走上岸,攀着险峻的山岩,拨开纷乱的野草,一路往上,攀上猛禽做窝的悬崖,下望水神冯夷的深宫。
客人都不愿往上,只有苏子爬了这么高,他大声长啸,霎时间草木震动,高山回唱,深谷中传来回声。
此时,大风开始刮起,江面上波涛汹涌,一股恐惧之情油然升起,只觉此地不可久留。
他们回到船上,将小船划到江心,任其漂流。
时至夜半,四周更加清冷寂静了,抬头一看,正好有一只鹤从东而来,翅膀如车轮,尾部的黑羽如穿黑裙,身上的白羽如同白色衣衫,它拉长声音,掠过小船向西飞去。
这只孤鹤,孤身一只,独自翱翔,不就是苏东坡自己吗?
他少年成名,本以为能出人头地,可是他终究学不会人间的各种龌龊,一肚子的不合时宜,总是与世俗格格不入。
人家说他,只做自己,不做人。
苏东坡是豁达的,再艰苦的环境,他都能找到让自己坦然面对的出口,被贬岭南时,很多人都为他感到难受,他自己却还写诗说:
日啖荔枝三百颗,何妨长做岭南人。
他之所以能这样活,我觉得就是因为他心里装着一个比现实世界更大的世界,所以他不会被困于现实的种种得失和悲喜之中,他那个世界,太丰富了。

第一次游赤壁,苏东坡和朋友任小舟遨游天地之间,直接就在船上睡着了。
这一次,他们却没有这样做。
朋友离开后,东坡也回到家里睡觉。
他睡得很沉,做了一个梦。
梦中,一个道士,穿着一件羽毛做的衣裳,轻盈地走来,走过临皋亭,向东坡拱手行礼,然后问他:
游览赤壁快乐吗?
东坡问其姓名,道士低头不语。
旋即,东坡醒悟:
呜呼!噫嘻!我知之矣。
他知道什么了呢?
他说,昨夜边飞边叫经过我船上的,不就是你吗?
听闻东坡此话,道士回头笑了起来,东坡也忽然惊醒,开门一看,茫茫一片,不见鹤影。
此时,东坡已经有了庄子的超然物外。
庄子在《齐物论》里讲过一个故事:
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一只欣然飞舞着的蝴蝶,感到很快乐,感到很自在,不知道自己是庄周。
突然醒过来,恍然惊觉,原来自己是庄周,不是蝴蝶。
不知道是庄周梦见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了庄周。
东坡的梦,也是如此,不知道是东坡梦见了鹤,还是鹤梦见了东坡。
不管是谁梦见了谁,但东坡开门那一看,简直看出了一个境界,打开门一看,四下皆无鹤影,万物依旧是万物原本的样子。
世间万事,或许皆如此,原不过是一场梦。

《后赤壁赋》里,东坡那一梦,简直是神来之笔。
在江上游览的时候,那一只鹤,向西飞去,还有点世俗渴求的意思,可是直接来了一梦,鹤成了梦,梦醒一切皆虚无。
这个时候,功名利禄,已经不重要了,这就是庄子说的“物化”。
诗人余光中说:
如果要去旅行,我不要跟李白在一起,他这个人不负责任,没有现实感;跟杜甫在一起呢,他太苦哈哈了,恐怕太严肃;可是苏东坡就很好,他可以做很好的朋友,因为他真的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苏轼确实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不说其他,就看这两篇《赤壁赋》,你也能看到东坡的豁达和境界。
关于境界,不同的文化和哲学有不同的说法,但在我看来,一个人能从自己的生活里跳出来,不困于日常的琐碎和烦恼,能看到一个更大的世界,有一种超越世俗的价值观,就是境界。
林语堂说过这样一段话:
社会,文化,学问,读历史的教训,外在的本分责任,只能隐藏人的本来面目。
若把一个人由时间和传统所赋予他的那些虚饰剥除净尽,此人的本相便呈现于你之前了。
人一来到这个世界,就被这个世界的传统和文化浸染,他身上太多的东西,都带着这种传统和文化的色彩,这些色彩甚至会掩盖他自身的真性,从而影响他在这世间的生活。
很难想象,东坡那一梦,究竟了悟了什么,但他一定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从曾经的文化和思维的传统中跳了出来,思想前所未有的开阔。

很多时候,我们之所以活得痛苦,活得不快乐,是因为我们总是从自己的角度去看待万物,而我们自身的角度,相对于这世间万事万物来说,又是那样的狭窄。
因此,当我们的认知打开,跳出了自己狭隘的个人限制,用万物的角度去看万物,用世界的眼光去看世界。
如此以来,得失不萦于心。
因此,从万物的角度来看,哪有得?哪有失?
你以为的得,其实只是世间物质的一个自然流转,恰好到了你这里,对于你得到的那些东西来说,他们从来也不曾失去什么。
你以为的失,也只是那些东西恰好结束了与你的缘分,它们需要开始一段新的旅程。
宇宙是圆满的,万物是丰盛的。
我们最大的牢笼,是观念的牢笼,人自己给自己强加的笼子,最是牢不可破。
文|不有趣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