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沈既白新婚三月,他赴京赶考。
他曾许我诰命富贵,我却等来了一纸和离书。
惊怒悲痛之下,我失去了腹中的孩子。
一夜之间,夫离子丧。
我恨极了他的负心,日日咒骂,盼着他去死。
可后来,有个道士对我说:「你夫君早就死了。」
「沈家嫂子,你好自为之吧。」
送信的书生把沾满尘土的包袱递给我。
我跌坐在地,只觉得离谱。
我日日夜夜盼着沈既白考完回家。
却只盼来了碎银几两,还有一封和离书。
周围人来了又走,有人咒骂有人叹气。
直到夜幕低垂,四周寂静。
「沈先生上京途中,偶遇宿城大户千金,一见倾心。」
「当即决定放弃赶考,入赘为婿。」
白日里那书生的话语回响在我耳边。
「这些银子和和离书,是沈先生叫人送给你的。」
我强忍着腹中的疼痛,颤抖着打开包袱。
一字一字看着上面的决绝之语。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心头强烈的恨意涌上。
我死死攥住和离书,脑海里浮起昔日恩爱景象。
我们明明才新婚三月。
明明上京之前,他还抱着我恩爱缠绵。
我不明白。
人心怎会变得如此之快。
「当初沈先生留在村里教书,日子过得多好,你非得支持他去赶考。」
「现在好了,他出去了,把你休了。」
「你啊……」
我想着白日里村子里人的风言风语,心头一片悲凉。
悔教夫婿觅封侯。
自古以来,例子比比皆是,是我识人不清。
我踉跄着起身,猩红的血液从双腿间缓缓流下。
我的孩子没了。
我怔然坐在床边,眼泪盈满眼眶。
我什么时候有了孩子,自己都不知道。
都没来得及欣喜迎接他,他就走了。
一夜之间,全都没了。
夫离子丧。
「你也别太伤心了,这也是好事。」
邻居大婶低声劝说:「他都不要你了,你自己带着孩子怎么活?」
「而且你带着孩子,将来也不好再嫁。」
「好事?」
我绝望地看着她:「这怎么能是好事!」
我想亲自问问沈既白,他为什么变心得这样快?
「你可别想不开!那高门大户,岂是你能招惹的?」邻居大婶死死抓着我的手:「梅娘,你好好活着最重要!」
「听说那高门权贵,动不动就要人命的!」
「就算你自己不想活,你也得顾忌一下咱们村子的人啊。」
我看着屋子里惊慌的村民,最终捂着脸嚎啕大哭。
我去不了,我也不能去。
我从来没有如此地痛恨过一个人。
也痛恨自己的软弱。
我拖着孱弱的身体,一点一点把关于沈既白的东西收起来。
往日种种也尽数浮上心头。
他是穷书生,我是逃荒孤女。
月下定情,庙会观灯,洞房花烛……
「终有一日,我定叫你诰命加身,享尽荣华。」
临出发前,他握着我的手亲吻。
春寒料峭,如今灯下只剩我一人。
他此刻真的在享受荣华。
可曾经的誓言也成了空。
夫君离心,还搭上了我尚未出生的孩子。
我将和离书塞进包袱,连同他所有的东西,都埋到了地底下。
过去种种都应化作尘土。
我权当他死了。
他死了,也好过他负心弃我。
世道艰难,和离的女子不好过。
所有人都劝我再嫁,我却不想再相信任何人。
「这女子啊,性格太倔强,不是什么好事情。」
村子里的大婶再一次在我耳边碎碎念。
两年来,不断有人给我介绍男子。
不是丧妻的鳏夫,就是好几房小妾的色鬼。
「滚!」
在我再一次把上门的媒婆打出去后,那媒婆冲着我吐口水。
「不过是个没人要的破鞋,还在我面前摆架子!」
「还流过孩子,真当自己是黄花大闺女呢!」
「要我说,你就是个刑克六亲的命!」那媒婆不解气:「早早克死了双亲,相公都不敢要她,就连肚子里的孩子都被她克死了!」
「你们这些人,都离她远远的!免得走得近了,哪天再把你们克死!」
人最忌讳鬼神之说。
这话一出,平时还对我同情的几个大婶,纷纷离我而去。
没过几日,我的房前就被倒了泔水和秽物。
辱骂和责难接踵而至。
我默默收拾着脏污,心底再一次对这世道失望透顶。
「梅娘……我去找了个算命先生,请他过来瞧瞧你。」
邻居大婶小心翼翼劝我:「万一、万一你真的命不好,你就别在这住了。」
我心中嗤笑,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
这是嫌我晦气,想赶我离开这个村子呢!
「好啊。」
我收起扫把,看着眼前这些邻居。
心底阵阵发冷。
人都是自私的。
当初他们怕被我连累,不许我去找沈既白那个负心汉理论。
今天又怕我命数不好,想验一验我是不是个「妖怪」。
算命先生长得仙风道骨,来得倒是快。
我冷眼看着这神棍围着我念念有词,摇头叹息。
紧紧握住袖子里的银簪,我心里升起决绝之意。
若是这些人逼我害我,大不了鱼死网破。
「以贫道看来,这位娘子命格极好,该是夫妻恩爱,子孙满堂的富贵命。」
那道士装模作样摇头:「可惜了……」
我冷眼旁观,恨不得给他鼓掌。
好一出先扬后抑。
下一步,就该污我名声了。
「是不是刑克六亲?」邻居赶紧追问。
「克亲?不不不,这娘子年纪轻轻守寡,已然很艰难了,怎么能随便说人克亲呢。」
道士皱眉叹息:「可惜命苦……早早守了寡,不然该随着夫君享富贵的。」
我强压怒火,嗤笑一声:「你这道士,道行不够。」
「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和离,不是守寡。」
「我之前那夫君正在享受荣华富贵呢。」
道士踱步的脚骤然一停:「怎么可能?」
「你那夫君,分明在两年前已经横死,哪里享得了富贵。」
「若我没看错,他该是有遗物送回。」
道士伸手指向后院:「那里阴气最重,怕是亡者遗物之地。」
我猛然抬头,簪子掉落在地。
我震惊地看着他手指的方向。
那里埋着沈既白的所有东西。
这件事只有我知道。
2
室内针落可闻。
我浑身冰冷,死死盯着道士:「你撒谎。」
「我夫君是个负心汉,入赘了富家千金。」
「你撒谎!」
我木然坐着,眼泪凝满眼眶。
这两年来,我日日咒骂沈既白负心,咒他去死。
可如今这道士却告诉我:你夫君没有负心,他真死了。
我怎么能接受得了?
「我这里,还有他亲手写的和离书。」
我跌跌撞撞往后院跑去,发疯一般用手去挖地面。
沈既白怎么会死了呢?
等我挖出和离书,我一定狠狠地甩到那江湖骗子脸上。
手上传来尖锐的疼痛,鲜血随着我的眼泪不断涌出。
村子里的邻居找来工具,帮我挖出了那个深埋地底的箱子。
夜幕低垂,四周燃起了火把。
我一点一点地打开那个包袱,拿出那张曾让我深夜痛哭的和离书。
「你自己看!」
那道士却摇头叹息,越过和离书,伸手指了指那包袱。
「这东西不对。」
我心中一颤,轻轻拿起那沾染了血迹的包袱。
两年时间已过,上面的血迹早已干涸发黑。
「这针脚拙劣,像是被匆忙拆补过。」
邻居大婶惊呼一声。
我鼻头一酸,颤抖着将包袱撕开。
几张信件缓缓飘落。
还有一张写满了血字的布条,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
我努力擦干眼泪,想要看清上面的字。
「梅娘,我自离家赴京,路上无一日不思念你。往日与你恩爱情景俱在眼前……」
「柳州风光正好,此处桃花极美,可惜你不能亲见……」
我想象着他每途经一地,便给我写下一封封信的场景。
只觉得胸口疼得喘不过气来。
最后那张带血的布条上,字迹凌乱,显然是匆忙书写。
「宿州豪绅势大,强取豪夺,百姓受苦……」
「此处水深,官府竟也相护。我饱受凌辱,求助无门……」
「娘子,若我无法归家,必已身死……」
「还望娘子不要恋旧,重新开始生活。」
沈既白确实被大户千金看中,他却不肯负我。
那大户威逼利诱不成,却暴露了许多黑暗的营私。
他经历种种折磨胁迫,命丧宿州。
这封信,是他的绝笔。
读到此处,我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几近崩溃。
「这……当时不是说入赘去了吗?」
围观的邻居震惊。
我懊悔痛伏地,哭得不能自已。
「我当时怎么就没想着怀疑呢。」
那人说他贪图富贵,我就信了。
那人说他要跟我和离,我也信了。
若我能早些发现,说不定还能试着救一救他,替他捡回尸骨。
可如今呢?
我向着道士爬去,跪在他面前哭得几乎断气。
「敢问道长……求道长帮我……」
「我的夫君,如今尸骨何在?」
两年了。
沈既白做着孤魂野鬼,还要日日受我唾弃咒骂。
想到这里,我几乎肝肠寸断。
道士摇头而去,只留我绝望痛哭。
围观的人群聚拢,劝着什么,然后又散去。
我失魂落魄坐在床上,看着手里的血书。
「妹子,你出来喝点粥吧。」
邻居大婶不忍:「你已经三天没出来吃东西了。」
自从那天挖出血书,我就把自己关了起来。
三天三夜没有出房间半步。
窗外薄日初升,我心里涌起滔天恨意。
我推开房门,将稀粥大口大口灌进喉咙里。
对上邻居大婶震惊的目光,我伸手抹了一把眼泪。
「我要上京。」
「我要替夫君讨回公道。」
3
我不能让沈既白死得不明不白。
至今尸骨无存。
我把所有关于他的东西,全都装了起来。
「既然宿州的天是黑的,有高官相护。那我就上京,找更大的官。」
所有人都劝我三思。
可我没有别的选择。
这几天我悲痛欲绝,无法想象沈既白临死前遭遇了怎样艰难的情况。
他怎样被迫写下和离书,又是在怎样紧急的情况下,把绝笔书塞进包袱里。
他在临死之前,是不是祈祷着我能第一时间发现?
可是我辜负了他的期望。
这一次,没有任何人拦我。
他们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离开了村子。
我走了半个多月。
遇车搭车,遇船搭船,终于到了京城。
我不顾自己一身褴褛,沧桑憔悴,直接跪在了通政司的院前。
「去去去,别在这儿跪着。」
「有什么事回户籍地告去,来一个人就往这儿一跪,懂不懂规矩啊。」
几个官差过来驱赶。
「是啊,这办案就都讲规矩的。姑娘,你是外来的,不懂这里面的门道。」
几个好心的路人过来劝我。
我如何不懂?
我虽没有读过很多书,可是沈既白活着的时候,也跟我讲过许多道理。
只是如今,我不知道那些害他的人,官至何等高位。
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夜色渐深,天空下起了雨。
我跪在路边,心里一片悲凉。
「你在这儿继续跪上一个月,也不会有结果。」
梦中的声音响起,我猛然抬头。
却看见了一张陌生的脸。
「你有什么冤屈,可说给我听听。」
「我名陆乘渊,倒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官。」
这人的声音像极了沈既白。
我鼻头一酸,忍不住伏地哭诉。
字字泣血,仓皇凄绝。
「你没了孩子?」
陆乘渊声音恍惚。
「你竟还上京,替他讨回公道。」
「你对你那亡夫,倒是一片深情。」
隔着雨幕,陆乘渊神色有些莫名。
「我夫君爱我,宁愿死,也不愿负我。」
「我辜负了他的期望,叫他做了两年孤魂野鬼。」我忍不住哽咽。
「大人,你瞧,今日下了好大的雨。」
雨水和着泪水在我脸上流淌,我用力抹去水渍:「我都不知道,他死的时候,有没有下雨。」
倾盆大雨狂奔而下,街上只剩我哀戚的哭声。
陆乘渊叹息一声,将手里的伞递给我。
「我给你指一条明路,你可选择做或者不做。」
「你若不怕死,明早去敲登闻鼓吧。」
登闻鼓响,可见天子。
只是天子亲理,必得付出代价。
平民敲响登闻鼓,先得受五十杖刑。
多少人,连这第一步都熬不下来。
我一步一步淋着雨走回客栈,坐在床边,想着陆乘渊的话。
「听你说来,此案牵连甚大,一旦捅破,后果不堪设想。」
「你当真要为了一个死人,豁出自己的性命?」
素月寒冬,月白霜冷。
梦里的沈既白捧着冒热气的包子,笑着递到我面前。
我笑得甜蜜,下一幕却见他浑身是血,倒在地上。
我从梦中惊醒,大汗淋漓,泪水却已流尽。
外面已有人声行走,天色却依旧阴沉。
我顶着狂风,一步一步走向那高大的登闻鼓。
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力敲了起来。
从我决定上京的那一刻,我就没想过回头。
既然已经走到这步,我又何惧死亡。
与其怀着悔恨独活,不如闹个天翻地覆。
鼓声如雷,直达天听。
不远处的街角,陆乘渊束手而立,目光沉沉。
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双拳紧握,泪水夺眶而出。
4
我是被抬着送上大殿的。
五十杖刑,杖杖见血。
纵然行刑的官差手下留情,我也皮开肉绽,鲜血淋淋。
「我深知这命卑如蜉蝣,也知此案一出,危机将如影随形。」
「可是我夫君尸骨无存。据他信里所说,不知有多少百姓受苦,举人遇难。」
我伏在大殿之上,不顾自己满身血污,颤抖着将怀里的血书呈上。
「你是说一个个商户豪绅,竟敢强抢进京赶考的举人?」
「还闹出人命,不止一条?」
「荒谬!」
众大臣纷纷斥责我:「无知妇人!」
我忍住剧痛,想要申辩。
「真相如何,一查便知。」陆乘渊脸色难看:「沈夫人敢冒死上诉,难道各位大人,跟那些魍魉有什么纠葛,不敢彻查此案?」
我瞧着陆乘渊顶着重重压力,挡在我面前。
据我所知,他也不过是入翰林院不久的小官。
此刻却为了我,豁出前程,舌战群臣。
眼见朝堂吵成一团,高坐龙椅的天子终于开了口。
「派钦差密探宿州,务必将情况摸个一清二楚。」
「命三法司会审,彻查此案。」
我顿时泪水滚落,骤然松了一口气。
在昏倒之前,我看见了陆乘渊惊慌的脸。
我此次上京,目的已经完成了一半。
我在客栈养伤,等待着天理昭昭,还我夫君清白。
从夏天等到秋天,又从秋天等到落雪。
直到我身上被打烂的血肉结疤。
宿州官商勾结,水深且黑。
我捅破了天,也惹来了无尽的麻烦。
陆乘渊一直在周围保护我。
「从今往后,你就住在这里。」
陆乘渊将我接到别院:「案子太大,怕是有人狗急跳墙。」
我被保护了起来。
「这是上好的玉露膏,你可以抹在身上,定不会让你留疤。」
他脸色平静,耳朵却透着红意。
「姑娘家留疤,总是不好的。」
我愣愣看着他,脑中一片恍惚。
他太像沈既白了。
声音像,就连说出的话也像。
我女红不精,总是伤到手。
沈既白也曾说过:「梅娘,你以后不要动刀剪,姑娘家留疤,总是不好的。」
大概是陆乘渊的声音太像沈既白了。
与他接触,我总是恍惚错认。
「陆大人说笑了,我早已嫁人,不是姑娘家了。」
满室寂静,再无半分人声。
陆乘渊坐在桌子后面,面容半明半暗。
「因你夫君的事,害你没了孩子。如今还差点没了性命,你怨不怨他?」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外面好像下起了雪,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我推开窗,冷风猛然灌进屋内。
「我只恨那害他之人。」
「大人,他为我而死。也不知死的时候,他会不会怨我?」
我的声音很轻,叹息一般。
「你历尽千辛万苦,差点没了性命,如今连家都不能回。」
陆乘渊的声音很低,整个人像是隐在夜色里。
「你可曾后悔?」
思绪纷乱无章。
这两年多的怨恨、后悔、痛苦、忏悔齐齐涌上心头。
最后停在我脑海的,却是沈既白在新婚第二天给我挽发那一幕。
长发绾君心,思卿共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