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四十六回讲贾赦看上了贾母身边得力丫鬟鸳鸯,让老婆邢夫人把鸳鸯搞来给自己做小妾,结果贾母知道后非常生气。贾母平时相当有涵养,不轻易发火,家族中的领袖主心骨,喜怒哀乐控制得恰到好处。她要是高兴了,下面的人就赶紧奉承巴结去讨好,稍有点不高兴,大家就谨小慎微。平时她和孙辈们一起玩得很是开心。《红楼梦》中贾母虽是配角,宝玉、宝钗、黛玉他们才是主角。但贾母却是个举足轻重的角色。书中常说“树倒猢狲散”,这棵“大树”指的就是贾母。
贾母是开创贾家基业的第一代创业者,经历过创业的千辛万苦,后来又做了贾家的管家,操持了几十年的家务,努力让这个家族保持繁荣昌盛。直到年纪大了,实在力不从心了,才把管家的权力交给了王熙凤。贾家如今的衰败和乱七八糟的局面,她看在眼里,却有心无力,管不动了,也懒得管了。可这回儿子和儿媳把主意打到她身边人身上,她再也忍不住了,压抑许久的火才爆发出来。
像贾母这样的老太太,有自己多年养成的生活习惯。鸳鸯照顾贾母多年,最了解她的习性,能无微不至地照顾她。贾母训斥邢夫人才说:“你们要了这个人,等于要了我的命。”
贾母的怒气还未消,邢夫人就来了。“话说王夫人听见邢夫人来了,连忙迎了出来。”注意这个动作——“连忙迎了出来”,王夫人和邢夫人是平辈,按理说用不着迎,她这么做是想提醒邢夫人做好心理准备,“邢夫人不知贾母已知鸳鸯之事,来打听消息。”可见邢夫人在这个家族里,有点木讷。要是换成王熙凤,早就心知肚明了。王熙凤安插了很多眼线,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了如指掌。她想讨好贾母,总能把握好时机,是因为她有眼线。
邢夫人进了院门,“早有几个婆子悄悄回了他,他方知道。待要回去,里面已知”。邢夫人有点怕贾母生气,想先躲一躲,可里面已经知道了,要是不进去,显得太没礼貌。加上王夫人起身接她,所以她硬着头皮走了进去。进来后,“先与贾母请安,贾母一声也不言语”。邢夫人跟贾母请安,贾母不理她。贾母要是骂她一顿,些许还好受些;沉默,才是最厉害的惩罚。
邢夫人“自己也觉得愧悔”,儿媳妇跑去跟婆婆要丫头给丈夫做小妾,这也太奇怪了。不过我看后觉得,这是女性结婚多年后形成的惯性。丈夫要什么,太太就给他什么,时间一长,就不知道拒绝了。人多多少少都有值得同情的地方,不是自己想变成这样,而是在一个伦理习惯里,已经养成惯性了。
邢夫人又愧悔,又尴尬,旁边的人也很尴尬,不知道怎么办。这种冷场,有时候需要聪明的人,像王熙凤这样的人来讲一些笑话,把气氛缓和一下。王熙凤也不敢讲话,这件事非同小可,牵涉到了她的婆婆。“凤姐早指一事回避了”。“早”这个时间点,凤姐还没有到“贾母不言语”,假借有事避开了。
“鸳鸯也自回房去生气。”鸳鸯也绝顶聪明,事情因她而起,她绝对不能在场,所以也回房了。“薛姨妈、王夫人等恐碍着邢夫人的脸面,都渐渐的退了。”两人觉得再待下去有些不妥,找借口离开了。这个场景的描写非常精彩,作者写很复杂的人际关系:是否回避,早走还是晚走,里面有大学问。
复杂的人际关系“邢夫人且不敢出去。”贾母没让她走,她还真不敢走。过去的伦理是,婆婆不发话,儿媳妇是不敢动的。
贾母看已经没有其他人了,开始教训起邢夫人,这也是一种机智。即使训斥得对,场合不对、分寸不对,也会出问题。贾母再不高兴,她不会当着王熙凤的面骂邢夫人,因为这样,这个婆婆就没有办法在儿媳妇面前立威做人了。
现在的人没有大家族生活的经验,会觉得这种人际关系很麻烦。所以比较不容易了解,过去四代同堂的大家族,其实就是一个小社会。在这个小社会里,有着很复杂的东西;有坏处,也有好处。
坏处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不要讲生活在一起,光是婚丧嫁娶就复杂繁琐,就够人受的了。表达意见往往不只是为了表达意见,而是证明你的身份及在家族里的地位。好处是,以后到了社会上,就会如鱼得水,知道怎样与人相处。因为社会再复杂,也没有家族的关系复杂。等于进入社会前的一个实习。
《红楼梦》是一部具有社会功能的书。并不需要学到里面太过复杂的人际关系,多多少少懂一点,对于我们的成长,以及如何在社会立足,还是有一些好处的。
“贾母见无人,方说道:‘我听见你替你老爷说媒。你倒也三从四德的,只是这贤惠也太过了!’”“说媒”的话就有点讽刺,下一句的讽刺更重了。
“你们如今也是孙子、儿子满眼了。”贾母的意思是,你们都已经有那么多儿子、孙子了,应该给他们做个榜样,还这么一房一房地娶,真的难看。“你还怕他,劝两句都使不得,还由着你老爷那性儿闹!”这句就有点批评邢夫人到了这个年纪,还是这么软弱无能没主见。
“邢夫人满面通红,回道:‘我劝过几次都不依。’”看似有点委屈,前面章回中没有看到她劝阻贾赦。贾赦一说娶小老婆,邢夫人就帮他,想尽办法取悦丈夫,以保住她的地位。邢夫人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她在贾母面前,不好意思表现得很窝囊,就说有劝过,可他不听我的话。
“老太太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我也是不得已儿的。”邢夫人说,你是他的母亲,难道不了解他的性格吗?我也是不得已。贾母就有一点生气:“他逼着杀人,你也杀去?”这句话很重,是说女性“三从四德”的分寸,你要拿捏好。就算你迫不得已,也应该有自己理智上的判断;从邢夫人的所作所为,看不到这一点。
贾母又说:“如今你也想,你兄弟媳妇本来老实,又生得多病多痛的,上上下下那不是他操心?”贾母退休以后,贾家大大小小的事情,先是由王夫人管。后来王夫人身体不好,才交给王熙凤管。贾母的意思是,你邢夫人在干吗?你嫁过来做媳妇,到现在也没操过心。所以她就有一点把几十年的事一起算总账的感觉。“你一个媳妇虽然帮着,也是天天丢下笆儿弄扫帚。”贾母在生气的时候,讲话很明理,她不会把人骂到一文不值。贾母说,你媳妇平时也帮着王夫人做一点事,这个我肯定。但是家里面三百多口人,大大小小的事,真的是忙到刚把笆斗放下,又要去扫地,意思是事情之多,忙也忙不完。
“凡百事情,我如今都自己减了。”以前的大家族,长辈光吃一顿饭就不得了,有许多的仪式和排场。她说我都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他们两个就有一些不到的去处”,是说之前的王夫人和现在的王熙凤,会有一些考虑不周全的地方,幸好还有鸳鸯。
“那孩子细心,我的事情他还想着一点子:该要去的,他就要了来了;该添的,他就度空告诉他们添了。”像贾母这样上了年纪的一品贵妇,社会关系很复杂,哪一家生日要送礼了,哪一家要伤葬嫁娶等,都是鸳鸯在打点。生活上的事情,不需要贾母特别叮咛,她就主动做了,这样的丫头的确省心,所以鸳鸯不仅仅要照顾贾母,还是的特别助理。“鸳鸯再不这样,他娘儿两个,里头外头,大的小的,那里不忽略一点半点。我如今反倒自己操心去不成?还是天天盘算和你们要东西去?”她反问邢夫人,说我这么大年纪,累了一辈子,你们把鸳鸯要走,难道这些事情还要我自己操心?难道我就不能享一点清福吗?
贾母接着说:“我这屋里有的没的,剩了他一个,年纪还大些,我凡百的脾气性格儿他还知道些。”其他的丫头太小,只有鸳鸯懂事,能够体贴贾母。等一下有场打牌的戏很精彩,如若没有鸳鸯在旁边,老太太连牌都打不起来,因为怎样出牌,怎样和牌,全是鸳鸯在帮她。
“二则他还投主子们的缘法。”投缘这点很重要,人再好,不投缘的话也不行。“他也并不指着我和这位太太要衣裳去,又和那位奶奶要银子去。”这句话不太容易懂,就是一个大企业的秘书,可能会假借董事长或者总经理的名义在外面招摇撞骗。如果鸳鸯假借贾母之名,她可以要到很多东西,鸳鸯从来不会这样做。这里讲到了鸳鸯的诚实正直。如今的企业,要用一个人,难就难在这里。贾母并不糊涂,她头脑非常清楚。
“所以这几年一应事情,他都料理,从你小婶和你媳妇起,以至家中大大小小,没有不信的。”“小婶”就是王夫人,“媳妇”就是王熙凤,家中上上下下的人都信得过鸳鸯,“所以不单我得靠,连你小婶和你媳妇也省心”。伺候一位有权势的老太太真的不容易,有这样一位得力的人,省了她们很多事。“我有这么个人,便是媳妇、孙子媳妇有想不到的,我也不得缺了,也没气可生了。”贾母说我这么多年,过得快快乐乐的,也不太生气,都是因为有鸳鸯。“这会子他去了,”你们要是把她弄走了,“你们弄个什么人来我使?你们就弄他那么大一个珍珠人来,不会讲话也是无用。”意思是说,能够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就好像我们孝敬长辈,一直在给钱,事实上,钱对他没有用,一大堆的金银财宝,也只是负担,对他没有什么意义。他们要的是生活上体贴的东西。他们需要说笑的时候有人陪他们说笑、需要情绪价值的时候,有人愿意付出。
“我正要打发人和你老爷说去,他要什么人,我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去,我只要这个丫头。但能留下他伏侍我几年,就比他日夜伏侍我尽了孝的一样。”贾母说,我这么大年纪了,也活不了几年了,如果能留下鸳鸯服侍我几年,就等于他尽孝了。贾母心里很清楚,真正贴心的是什么,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麻将桌上的学问贾母真是了不起,她在大家都不在的时候把话讲完了。“说毕,命人来:‘请了姨太太和你姑娘们来,才高兴说个话儿,怎么又散了?’”其实贾母心里知道人为什么都都走开了。
“丫头们忙答应着去了,众人忙赶的又来,只有薛姨妈向那丫环说道:‘我才来了,又作什么去?你就说我睡了觉。’”丫头就说:“好亲亲的姨太太,姨祖宗!我们老太太生气呢,你老人家不去,没个开交了。”意思是您老人家不去陪她说说话,没完没了了。连丫头们都很懂事,知道这个时候要有人去缓和下气氛,陪老太太打打牌、聊聊天,让这个事情过去。所以该离开的时候要离开,该回来的时候还是要回来。最怕的是该离开的时候不离开,不该回来的时候却又回来了,麻烦那就大了。
“只当疼我们罢。你老人家嫌乏,背了你老人家去。”丫头太会讲话了,薛姨妈没有不去的理由了。薛姨妈笑着说:“小鬼头儿,你怕什么?不过骂几句完了。”话虽是这么说,薛姨妈还是跟丫头回来了。如果我要雇秘书,一定会雇这个丫头,她真的太会讲话了。
“说着,只得和这丫头走来。贾母忙让座,又笑道:‘咱们斗牌罢。’”贾母真聪明,她知道这个时候讲话,最后不免会绕到这件不开心的事上,所以尽量不讲话。我们这个社会就是讲话太多,不该讲的时候也讲,于是在同一件事上说个不停。贾母讲完就完了,该忘就忘。曹雪芹很厉害,马上就转到了打牌。鸳鸯过来了,这样就让我们看到了鸳鸯的不可替代。
贾母她们打的“牌”,其实就是麻将。麻将历史非常悠久,一直在演变。在麻将桌上,其实有很大的学问。打麻将需要察言观色。等一下你就可以看到鸳鸯给王熙凤使眼色,告诉她贾母和什么牌,又不能明讲,明讲贾母也生气,她会说你们在干吗,以为我老年痴呆?
我觉得最有趣的,就是在后面看四个人打牌。四个人的个性和风格,很快就一清二楚。有的人大胆豪迈,有的人小心谨慎;有的人勇敢进攻,有的人紧张防卫。还可以看到他们中间的牵制,非常微妙好玩。心里就会想,我摸清了四个人的个性,等一下我坐下来,一定会赢。当我一坐下来,就一直输。我发现,很奇怪,不介入的时候能看到天机;等一旦介入,就看不到了。这让我懂得了庄子的一句话:“嗜欲深者天机浅。”“天机”是超越于输赢之上的,你想赢的时候,就会有欲望;你有欲望,就看不到天机了。
贾母笑着说:“咱们斗牌罢。姨太太的牌也生,咱们一处坐着,别叫凤丫头混了我们去。”就是说凤丫头太精了,我们两个互通一下消息,不要让她赢了。薛姨妈笑道:“正是呢,老太太替我看着些。就是咱们娘儿四个斗呢,还是再添个人呢?”“娘儿四个”是指王夫人、王熙凤、薛姨妈和贾母。王夫人笑道:“可不只四个。”凤姐说:“再添一个人热闹些。”薛姨妈和凤姐没有明讲,可是心里都知道,没有鸳鸯帮忙,贾母打牌手也抖,眼也花,脑子也不好使。薛姨妈聪明,凤姐也机灵,就王夫人老实。
于是贾母就说:“叫鸳鸯来,叫他在这下手里坐着,姨太太的眼也花了,咱们两个的牌都叫他瞧着些儿。”凤姐就叹了一声,跟探春说:“你们知书识字的,倒不学算命!”王熙凤每次讲的都是别人听不懂的冷笑话。探春就说:“这又奇了,这会子你不打点精神赢老太太几个钱,又想算命!”凤姐说:“我正要算算今儿该输多少钱呢,我还想赢!你瞧瞧,场子没上,左右都埋伏下了。”说得贾母、薛姨妈都笑了。
“一时,鸳鸯来了,便坐在贾母下手。”其实她主要不是来玩牌的,而是帮贾母看牌、和牌,相当于变成她的眼和手,所以这个特别助理太重要了。没有这一段,就对比不出贾母刚才那些话的意义。之前那些话也许空洞,现在就变得具体起来。“鸳鸯之下是凤姐。铺下红毡子”,这样打麻将没有声音。
“洗牌告幺,五人起牌”。“告幺”就是通过掷色子,决定谁是庄家。
“斗了一会,鸳鸯见贾母的牌已十全,只等一张‘二饼’”,“十全”就是说已经听牌了,单吊“二饼”。鸳鸯这个时候就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贾母刚刚生了一场气,现在要让她开心,就必须让她赢。可你不能明着说老太太要二饼,你们赶快打二饼,那样贾母会更加生气。鸳鸯“便递了个眼色与凤姐儿”,就这样把情报送了出去。我不晓得这个二饼要怎样递眼色,我想这真是有趣的学问,总之两个人都要很聪明。鸳鸯递完眼色,凤姐立刻就明白了。
“凤姐正应该发牌,便故意踌躇半晌”,注意这都是巧妙之处,你不能一递眼色,马上就打二饼,那样就太露了。打还是不打,要有一点疑虑,嘴里还笑着说:“我这一张牌定在姨妈的手里拿着呢。我若不发这一张,真顶不下来。”她故意转移话题,不说贾母要,而说薛姨妈要。薛姨妈也很聪明,说:“我手里没有你的牌。”意思是我不和你的牌,或者说我还没听牌,你放心打。这时候打出来,贾母才会觉得好开心。因为有承启和转折。曹雪芹不止会写小说,也会打牌。打牌和写小说其实一样,都需要承上启下。
凤姐说:“我回来是查牌的。”薛姨妈说:“你只管查。你且发下来,我瞧瞧是张什么。”就有一点在逗她。“凤姐便送在薛姨妈跟前”,注意那个牌没有离开手,只是在薛姨妈眼前亮了一下。可是我们知道打牌有规矩,只要牌一亮出,就不能再收回去了。你不能说人家和了,你又把牌拿回去。薛姨妈看是二饼,就笑着说:“我倒不稀罕他,只怕老太太满了。”大概是说贾母胡了一个大满贯。凤姐听了忙笑着说:“我发错了。”就要往回收,“贾母笑的掷下牌来”,这句描写非常形象。贾母按捺了很久,终于等到了,笑着把手上的牌扔下来,意思是我胡了。然后说:“你敢拿回去!谁叫你错了?”
凤姐说:“可是我要算一算命呢。这是自己发的,可埋怨谁!”贾母笑着说:“可是你自己该打着你那嘴,问着你自己才是。”意思是你自己要打这张牌,你怪谁。然后又跟薛姨妈说:“我不是小器爱赢钱,原是个彩头儿。”以前的长辈都这么说:我不是为了赢钱,就是觉得开心。薛姨妈笑着说:“可不是这样,那里有那样糊涂人说老太太爱钱呢?”
“凤姐正数着钱,听了这话,又把钱穿上了”,注意这些小动作,都是在逗贾母开心。过去的钱中间有一个孔,钱都是一串一串地穿起来,叫作一吊或一贯钱。凤姐向众人笑道:“够了我的了。竟不为赢钱,单为彩头儿。我到底小器,输了就数钱,快收起来罢。”意思是贾母既然只是为了开心,那我就不给钱了。下面这段也很有意思,贾母的牌平时都是鸳鸯帮着洗,这个时候正好轮到贾母洗牌,“因和薛姨妈说笑,不见鸳鸯动手”,贾母就说:“你怎么恼了,连牌也不替我洗。”鸳鸯拿起牌,笑着说:“二奶奶不给钱么。”意思是王熙凤还没有给钱。
贾母说:“他不给钱,那是交运了。”然后就命小丫头:“把他那一吊钱都拿过来。”小丫头就真的拿了,搁在贾母旁边。凤姐忙笑着说:“赏我罢,我照数儿给就是了。”其实像贾家这样的富贵人家,不会在乎这一点钱,但这里有种把小钱抢来抢去的快乐,所以这一场牌局可以说是一场政治麻将。
薛姨妈说:“果然凤丫头小器,不过是玩儿罢了。”凤姐听说,便站起来,拉着薛姨妈,回头指着贾母平日放钱的一个木箱,笑着说:“姨妈瞧瞧,那个里头不知玩了我多少去了。这一吊钱玩不了半个时辰,那里头的钱就招手叫他了。只等把这一吊也叫进去了,牌也不用斗了,老祖宗的气也平了,又有正经事情差我办去了。”王熙凤说话太风趣幽默了。
“话未说完,引的贾母、众人笑个不住。偏平儿怕钱不够,又送了一吊来。”平儿跟鸳鸯一样,也非常懂事,很会拿捏分寸。平儿就想,凤姐今天来打牌,主要是为了让贾母开心,所以她一定会想办法让贾母赢钱。她怕王熙凤带的钱不够,又送了一吊钱。王熙凤就接着刚才的话说:“不用放在我跟前,也放在老太太的那一处罢。一齐儿叫他进去倒省事,不用做两次,叫箱子里的钱费事。”贾母听了,“笑的手里的牌撒了一桌子,推着鸳鸯,叫:‘快撕他的嘴!’”可见玩得非常开心,不愉快的情绪已抛九霄云外了。
“平儿依言放下钱,也笑了一会,方回来。至院门前遇见贾琏,问他:‘太太在那里呢?老爷叫我请过去呢。’”平儿忙说:“在老太太跟前呢,站了这半天还没动呢。趁早儿丢开手罢。老太太生了半日气,这会子亏二奶奶凑了半日趣儿,才略好些。”平儿劝他现在最好别进去,老太太刚发完脾气,好不容易才高兴,你这个时候进去,肯定会挨骂。
贾琏说:“我过去只说讨老太太的示下,十四往赖大家去不去,好预备轿子。又请了太太,又凑了趣儿,岂不好?”贾琏就觉得没那么严重,是他老爸要娶小老婆,又不是他要娶小老婆。他不了解有一种情绪叫“迁怒”。平儿说:“依我说,你竟不去罢。合家子连太太、宝玉都有了不是,这会子你又填限去了。”“填限”有不同的写法,有的是限制的“限”,有的就是包饺子馅儿的“馅”。意思就是代别人受过。
“贾琏道:‘已经完了,难道还找补不成?况且又与我无干。二则老爷又亲自吩咐我请太太,这会子我打发人去,倘或知道了,正没好气呢,指着这个拿我出气罢。’说着就走。平儿见他说得有理,也便跟了过来。”
“贾琏到了堂屋里,便把脚步放轻了,往里间探头,只见邢夫人站在那里。凤姐眼尖,先就瞧见了。”王熙凤可谓耳聪目明。“便使眼色不命他进来,又使眼色与邢夫人。邢夫人不便就走,只得倒了一杯茶来,放在贾母跟前。贾母一回身,贾琏不防,便没躲伶俐。贾母便问:‘外头是谁?倒像小子一伸头。’”凤姐赶忙起身说:“我也恍惚看见一个人影儿,等我瞧瞧去。”一面说,一面起身出来。贾琏见躲不掉了,赶紧进来赔笑说:“打听老太太十四出门不出?好预备轿子。”贾母没有直接回答这件事,而是说:“既这么样,怎么不进来?又做鬼做神的。”贾琏赔笑说:“见老太太玩牌,不敢惊动,不过叫媳妇出去问问。”贾母就忙道:“这一时等他家去,你问多少问不得?那一遭儿你这么小心来着!”
贾母的火又被拱了起来,要开始骂人了:“又不知是来作耳报神的,也不知是来作探子的,鬼鬼祟祟,倒唬了我一跳。什么好下流种子!你媳妇和我玩牌呢,还有半日的空儿,你家去再和那赵二家的商量着治他去罢。”老太太因为年纪大了,脑子有些不清,把鲍二家的记成了赵二家的。大家都笑了起来。鸳鸯就提醒她:“鲍二家的,老祖宗又拉上赵二家的。”贾母自己也笑了,说:“可是,我那里记得什么抱着背着的,提起这些事来,不由我不生气!”
贾母看到贾琏,就借机提起上次他跟鲍二媳妇通奸的事,骂他下流种子。其实是借他的过错骂他老爸。曹雪芹非常会写,本来写打牌打得有点开心了,一看到贾琏,又想到他的那个老爸,气不打一处,又骂了一顿。
“我进了这门子作重孙子媳妇起,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孙子媳妇了,连头带尾五十四年,凭他什么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也经过了些,从无经过这些事。”贾母有一点感叹,当年创业的时候,家族人是多么认真,多么勤俭的,怎现在越来越不像样,乱七八糟的事越来越多。“还不离了我这里呢!”贾母骂贾琏,还不快给我滚,眼不见为净。
“贾琏不敢言语,忙退了出来。”如果他机警一点,听平儿的话,就不会挨骂了。家族中第四代、第五代的男性出了很大的问题。民间常说“富不过三代”,其实就是第四代、第五代在享受的过程中,缺乏了磨炼。《红楼梦》中,不管是贾琏,还是贾赦,他们本质不坏,而是在家族中,从小被捧在手心,当宝贝一样养大,处事的能力都很差。反观家族里的女眷们,嫁过来做媳妇,要看婆婆的眼色,反而有一种训练出来的机智。贾母虽然很感叹,也没有办法,因为她太宠溺孙子了。贾政打贾宝玉,贾母要跟儿子拼命。
贾赦的悲剧人生贾琏退出来后,平儿悄悄笑道:“说着你不听,到底碰在网里了。”她笑贾琏是自投罗网。正说着,邢夫人也出来了。贾琏说:“都是老爷闹的,如今都搬在我和太太身上了。”邢夫人就骂贾琏:“你这个没孝心的雷打的下流种子!人家还替老子死呢,白说了几句,你就抱怨了。”邢夫人的三从四德、百依百顺,从这句话可以看出。明明是她自己的种子,还骂贾琏是“下流种子”。“这几日生气,仔细他捶你。”贾母生气,迁怒贾琏;老爸娶不到鸳鸯,也迁怒于他。做晚辈的,真够倒霉的。贾琏于是说:“太太快过去罢,叫我来请了好半日。”说着,送母亲回去了。
回去之后,“邢夫人将方才的话只略说了几句,贾赦无法,又含愧,自此要告病,不敢见贾母,只打发邢夫人及贾琏每日去请安。只得又各处遣人购求寻觅,费了八百两银子买了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来,名唤嫣红,收在屋内”。心还不死,还是再娶了一个年轻女人。
年轻的时候多谈一点恋爱比较好,不要到了中年,觉得这一辈子好像什么事也没做。中年是失乐园的故事,中年的爱情是毁灭性的。从这个角度看贾赦,我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爱鸳鸯。因为对他来说,鸳鸯得不到,别人也可以替代,而真正的爱是无法替代的。他是不是贪恋美色,不得而知,他是在证明他的受宠。他是从小娇生惯养长大,娶了位太太又百依百顺,他要什么就有什么,而后他就习惯了“要”。
嫣红在书中只出场过一次,从此杳无音讯。贾赦真的疼爱这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吗?也许没过多久,他又厌倦了,另寻新欢了。
如果是真情、真爱,另当别论,对贾赦来说,我相信不是。贾赦也蛮可怜的,他的悲哀在于,他一直试图证明自己没有老。对于这样的男人,当然会受到谴责,有时也会产生一种悲悯,觉得他的人生一样是个悲剧。
第四十七回,主角换成了柳湘莲。
柳湘莲是《红楼梦》中非常特殊的一个角色,他萍踪浪迹,个性豪迈,像武侠小说中的“侠客”,有一点孤僻,不太跟人来往。他是宝玉的好友,也是秦钟的好友,他还专门修了秦钟的坟。他冰冷的外表下,掩盖着自己的有情有义。这一回中,偏偏碰到了好色的薛蟠,喜欢上了他,一直要黏他,后来被柳湘莲痛打一顿。
“转眼到了十四日,黑早,赖大的媳妇又进来请。贾母高兴,便带了王夫人、薛姨妈及宝玉姊妹,至赖大家花园中坐了半日。”“黑早”就是天刚蒙蒙亮。大概最近许多不开心的事发生,贾母想借这个机会散散心,带着一行人去了赖大家的花园。“那花园虽不及大观园,却也十分齐整宽阔,泉石林木,楼阁亭轩,也有好几处惊人骇目的。”赖大一个做管家的,都已大富大贵!
女眷都坐在里面,男客都坐在外厅,薛蟠、贾珍、贾琏、贾蓉还有几个近族的男性,都在外厅,“很远的也就没来,贾赦也没来”。特别提到贾家的远房亲戚都没有来,贾赦也没有来,他是因为不好意思。“赖大家的也请了几个现任的官长并几个世家子弟作陪”,从这里可以看到,赖大这种奴仆、管家出身的人,为了培养自己的下一代,已经开始跟官场中有背景的人物结交了。
《红楼梦》中的四大家族,就是靠姻亲来巩固自己的权势。这种东西在今天也没有消失,不管东西方都一样,常常是政商联盟。
薛蟠这个人很有意思,小说一开始,他为了香菱,打死了冯渊,把香菱抢了过来。第七回中,他去上课,课没好好上,字也没认几个,就包养了两个小男孩。不管对同性还是异性,薛蟠都有一种色欲。
一方面觉得薛蟠是个花花公子,风流腐败;一方面又觉得他可怜又可悲。他以为只要有钱,什么东西都可以买到。他常常跟人讲的一句话就是:有哥哥保护,你要做官就做官,要发财就发财。他不知道有一样东西是钱买不到的,那就是“情”。贾赦要鸳鸯要不到,就是最好的证明。花八百两银子买了个嫣红,她的心也不属于贾赦。下文中我们就会看到,薛蟠被柳湘莲痛打,让他知道权力跟财富并不能为非作歹无所不能。
“因其中有柳湘莲,薛蟠自上次会过一次,已念念不忘。又打听他最喜串戏,且都串的是生旦风月戏文,不免错会了意,误认了他是风月子弟。”过去的人都会觉得,喜欢演戏的人,大概都很风流。薛蟠打听到柳湘莲喜欢客串唱戏,唱的还都是有关男女情爱的戏文,以为柳湘莲绝对是可以上手的那种人。“正要与他相交,恨没有个引进,这日可巧遇见。贾珍等也慕他的名,酒盖住了脸,求他串两出戏。下来,移席和他坐在一处,问长问短,说彼说此。”
可见,贾珍也喜欢柳湘莲,《红楼梦》中,贾珍这个人物写得很隐晦。写他逼奸逼死了他的儿媳秦可卿。后面又写到他跟他太太的妹妹也很暧昧。他竟然也喜欢柳湘莲。所以《红楼梦》里的性别状况非常复杂,这个部分我们正常人难以理解。
通常到别人家做客,去求别人串戏,其实不太礼貌。贾珍“酒盖住了脸”,这个形容很有趣,就是有一点放肆,不顾面子了。柳湘莲唱完下来,薛蟠也凑过来“问长问短,说彼说此”。薛蟠是不学无术的人,所以就遇到了麻烦。薛蟠平时读一些书,会一点诗词,懂一点戏剧,可能柳湘莲还会跟他做朋友。可是薛蟠太差劲了,柳湘莲是品位很高的人,所以两人根本无话可谈。
“柳湘莲原是世家子弟,读书不成”,他有一点像宝玉,喜欢读闲书,不喜欢读正经书。这样的孩子,从古到今都有,他们有自己生命的追求,不愿一味追随社会的主流价值。“父母早丧,素性爽侠”,“爽侠”这两个字很精彩,就是很豪爽,很侠义。“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他年纪又轻,生的又美,不知他身份的人,都误认作优伶一类。”喜欢练武、赌博、喝酒、玩乐器,还有一些风流。就是说,他是一个很率性,不受伦理观念束缚,不在意世俗眼光的人。不了解他的人,以为他是水性杨花的人,殊不知他的内心非常清高和孤傲。
“赖大之子赖尚荣与他素习交好,故今日请来作陪。不想酒后别人犹可”,这里写得很有趣,就是说别人还好,虽然都觉得柳湘莲很美,也很想接近,多少还有一些顾忌。“独薛蟠又犯了旧病”,大家读过第九回就知道,薛蟠曾动过龙阳之兴,所以这里说他又犯了旧病。“他心中早已不快”,柳湘莲就有一点不高兴,觉得大庭广众之下,太难看了,太不像话了,就假托有事,先行告辞。
“无奈赖尚荣死也不放,又说:‘宝二爷吩咐我,才一进门虽然见了,只是人多不好说话,叫我嘱咐你散的时候别走,他有话说呢。’”柳湘莲真的很特别,大家都喜欢他,这一点也不奇怪,一个外表很美、气质很好、谈吐不俗、光明磊落的人,总会吸引大家的目光。
纯真的少年情谊赖尚荣说着,就命令小厮们到里头找一个老婆子,让她悄悄地请宝二爷出来。“那小厮去了没一盏茶时,见宝玉出来了。”赖尚荣跟宝玉说:“好叔叔,把他交给你罢,我张罗人去了。”注意一下,赖尚荣比宝玉大十几岁,但从辈分上要叫宝玉叔叔。赖尚荣是Party的主人,所以他要到处招呼客人。
“宝玉便拉了柳湘莲到厅侧小书房中坐下”,你可以看到两个人很亲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就是已经死去的秦钟。宝玉对秦钟的感情大家可能还记得,你说它是爱情,也不见得是爱情;说它是友情,又不见得是友情。总之是一种很特别的情谊。下面他们就提到了秦钟。宝玉“问他这几日可到秦钟的坟上去了没有”。注意他说的是“这几日”,可见他们没事就会到朋友的坟上去看一看。所以我一直觉得《红楼梦》中讲的“情”,是超越欲望的,否则这个人死了就死了,不会挂念那个坟。
柳湘莲说:“怎么不去?前日我们几个人放鹰,离他坟上不远。”从这里你可以看到柳湘莲的英俊潇洒:骑在马上,手上举着鹰。贾家到了宝玉这一辈,多有一点弱不禁风,柳湘莲不是,他有一种生命的开展。他去放鹰,一定是在郊外,所以离秦钟的坟不远。“我想今年夏天的雨水勤,恐怕他的坟站不住。我背着众人,走到那里去瞧了瞧,果然又动了一点子。”注意“背着众人”,当众的哀悼,常常不够纯粹,背着众人的哀悼才是真正的哀悼。第四十三回中宝玉祭奠金钏儿,就是没有一个人知道。
“动了一点子”,就是那个坟有一点被雨水冲毁了。“回家来就便弄了几百钱,第三日出去,雇了两个人收拾好了。”宝玉说:“怪道上月我们大观园池子里结了莲蓬,我摘了十个,叫茗烟出去到他坟上供去,回来我也问他可被雨冲坏了没有。他说不但没冲,且比上回又新了些。我想着,不过是这几个朋友新筑了。”这就叫有情有义,他们都是十几岁的小孩,可是生命相交一场,他们是不会轻易遗忘的。这刚好对比出薛蟠这种被宠坏的孩子,他只知道当下的占有,不懂得情感的升华。
“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又不能由我使。”宝玉就有一点自责,觉得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还感谢柳湘莲对朋友这么有情义。我觉得这些就是《红楼梦》中最动人的地方,没有任何现实的利益在里面。
“这个事也用不着你操心,外头有我呢,你只心里有了就是了。”这些都是了不起的话,尤其是从十几岁的孩子嘴里讲出来。“眼前十月初一,我已经打点下上坟的花销了。”十月初一要秋祭,柳湘莲已经把上坟要用的钱准备好了。“你知道我一贫如洗,家里没有积聚的,纵有几个钱来,随手就光的。”这更了不起,自己一贫如洗,还那么慷慨仗义。从来不储蓄,就算有几个钱,谁有需要谁就拿去,或请朋友挥霍一空,这就是柳湘莲的个性。“不如趁空儿留下这一分,省得到了跟前扎煞手。”“扎煞手”就是要用钱又没有钱,不知该怎么办。
宝玉说:“我也正为这个要打发茗烟找你去,你又不大在家,知道你天天萍踪浪迹,没定处。”大约是想托付柳湘莲,秋祭的时候别忘了给秦钟上坟。柳湘莲说:“你也不用找我,这个事也不过各尽其道。”就是说,你不用跟我讲,我也会尽做朋友的本分。
“眼前我还要出门去走走,外头逛个三年五载再回来。”柳湘莲大概有一点像今天的背包客,永远都在行走,喜欢漂泊流浪,使自己的生命总处于亢奋状态。在《红楼梦》的男性里面,柳湘莲是值得关注的。
相比之下,宝玉有一点可怜,总是被关在家里。柳湘莲父母早亡,这就养成了他独立、自我的个性。
宝玉听了忙问:“这是为何?”柳湘莲冷笑道:“你不知道我的心事,等到跟前你自然知道。我如今要别过了。”宝玉有些舍不得,说:“好容易会着,晚上同散岂不好?”柳湘莲是犀利哥,犀利哥绝对不会眷恋的,当断则断,有深情但绝不纠缠。这个“犀利”中有一个本质,就是看透。这大概与他从小父母双亡有关,生命中最亲的人都断了,还有什么不可以断呢?
柳湘莲解释说:“你那令姨表兄还是那样,再坐着未免有事,不如我回避了倒好。”宝玉想了一想说:“既是这样,倒是回避他为是。”宝玉也很懂事,知道薛蟠很无耻,自己拿这个表哥也没办法。“‘只是你要远行,必须先告诉我一声,千万别悄悄的走。’说着便滴下泪来。”所以宝玉不是犀利哥,他的人生当中有很多不舍跟眷恋。柳湘莲说:“自然要辞的,你只别和别人说就是了。”他不喜欢那种拖泥带水应酬的东西。说着便站起来要走。又说:“你就进去罢,不必送我。”一面说,一面走出书房。冤家路窄,碰到了薛蟠。
柳湘莲刚走到大门前,“早遇见薛蟠在那里乱嚷乱叫,‘谁放走了小柳儿!’”。这句话很难听,“小柳儿”,好像说我的小宝贝。柳湘莲很生气,觉得太过分了。薛蟠真的是被宠坏了,在别人家做客,大庭广众之下乱喊叫说,有些太张狂了。
“柳湘莲听了,火星乱迸,恨不得一拳打死。复思酒后挥拳,又碍着赖尚荣的脸面,只得忍了又忍。”柳湘莲虽然外表帅气,但内心刚烈。所以他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把薛蟠打死。他又不是鲁莽的人,还是很有理智的,考虑事情也周到。
赖尚荣是请客的主人,打了他的客人,也不好,于是忍了又忍。“薛蟠忽见他走出来,如得了珍宝,忙趔趄走上来,一把拉住,笑道:‘我的兄弟,你往那里去?’”“趔趄”很形象,就是歪歪倒倒的样子。大概是酒喝多了,形态举止有点难看。柳湘莲说:“走走就来。”柳湘莲不想把事情搞大,所以一忍再忍。薛蟠说:“好兄弟,你一去都没兴了,好歹坐一坐,你就是疼我了。”这话也听着也不顺耳。
“凭你有什么要紧的事,交给哥。”薛蟠很喜欢耍老大,说你有什么事,交给哥哥我,我给你办。“有你这个哥,你要做官、要发财都容易。”这句话惹恼了柳湘莲,像他这种四海为家的人,最恨别人讲这种话。现在社会上有些财大气粗的人,就是这样子。“湘莲见他如此不堪,心中又恨又愧。”就觉得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恨得咬牙切齿;“忽心生一计,便拉他到别边,笑道:‘你真心和我好,假心和我好?’”
薛蟠听了,神魂颠倒,他“喜得心痒难搔”。情欲跟本能一下子被调动起来,到了无法自已的地步。薛蟠和贾瑞一样,不是说他有多坏,而是被情欲所控制,不能自拔,其实也很值得同情。薛蟠就“乜斜着眼”,就是色眯眯的,笑着说:“好兄弟,你怎么问起我这话来?我要是假心,立刻死在眼前!”薛蟠不止发一次誓。薛蟠是一个控制不住自己的人,他每次发誓,大概也是真的,只是过后就忘了,薛蟠是一个大悲剧,是被妈妈宠坏的妈宝男。
“‘既如此,这里不便。等坐一坐,我先走,你随后出来,跟我到下处,咱们提另喝一夜酒。’”就是说,这里人多,我跟你什么事情也干不了“我那里还有两个绝色的孩子,从没出门的。”这个更厉害了,说除了我,还有两个更漂亮的,而且是没出门的,大概就是处男,柳湘莲也很懂欢场那一套。然后又说:“你可连一个跟的人也不用带了去,那里有人伏侍。”“薛蟠听如此说,喜得酒醒了一半,说:‘果然如此?’”你不会骗我吧,真有此等好事?
湘莲说:“如何!人拿真心待你,你倒不信了!”薛蟠忙笑道:“我又不是呆子,怎么有个不信的呢!”通常说自己不是呆子的人,还真就是呆子。薛蟠这个人,傻乎乎的,一直被妈妈保护,他对人心完全不了解。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人都会知道其中定有诈,他完全看不出,就是憨到这种程度。“既如此,我又不认得,你先去了,我在那里找你呢?”湘莲说:“我这下处在北门外头,你可舍得家,城外住一夜?”薛蟠乐不思蜀,说:“有了你,我还要家作什么!”这话讲得太露骨了。湘莲说:“既如此,我在北门外桥头上等你。咱们且吃酒去。我走了之后你再走,他们就不留心了。”薛蟠连忙答应。两人又重新入席,喝了一会儿,“薛蟠难熬,只拿眼看湘莲,心内越想越乐,左一壶右一壶,并不用人让,自己便吃了又吃,不觉酒已八九分了”。
这是前奏,就是为挨打做准备。一定要等醉得差不多了,打起来才过瘾。薛蟠喝得差不多了,“湘莲便起身出来,瞅人不防,去了。至门外,命小厮杏奴:‘先家去,我到城外就来。’说毕,直上马出城,桥上等候薛蟠。没顿饭工夫,薛蟠骑着一匹大马,远远的走来,张着口,瞪着眼,头拨浪鼓一般不住左右乱瞧。”薛蟠真的有点好笑,酒后呆滞的表情,有点像卡通人物。所以人在欲望中,样子是很难看的。
“及至从湘莲马前过去,只顾望远处瞧,不曾留心近处,反踩过去了。”这句写得精彩,湘莲就在他面前,他完全看不到。有一点像佛家说的:你要找的东西,其实就在眼前;如果到身外去找,注定找不到。一个人沉迷于欲望之中的时候,他就看不清这一点。“湘莲又是笑,又是恨”,觉得这个人实在太滑稽了,于是策马随后跟了来。“薛蟠往前看时,渐渐人烟稀少”,当然要人烟稀少,这样才方便打。“便又圈马回来再找,不想一回头见了湘莲。”
此情此景:正有些郁闷,一回头就看见了,自然“如获奇珍”。连忙笑着说:“我说你是个再不失信的。”湘莲笑着说:“快往前走,仔细人看见跟了来,就不好了。”说着,“先就撒马前去,薛蟠也紧紧跟随”。
“湘莲见前面人迹已稀,且有一带苇塘,便下马,将马拴在树上。”本来人烟稀少,加上芦苇很高,更不容易被发现。然后跟薛蟠说:“你下来先设个誓,日后要变心,告诉人去的,就应誓了。”能跟这样的犀利哥海誓山盟,薛蟠高兴死了,赶快下了马,把马拴好,跪下说:“我要日久变心,告诉人去,天诛地灭!”“一语未完,只听‘嘡’的一声,颈后好似铁锤砸下一般,只觉一阵黑,满眼金星乱迸,身不由己,便倒下了。”
柳湘莲真是练过的,一拳下去,像铁锤一样。薛蟠则是外强中干的纸老虎,完全不禁打,加上又喝了酒,冷不防来这么一下,就倒下了。湘莲走上来看了看,“知他是个笨家子,不惯捱打,只使了三分气力,向他脸上拍了几下,登时便开了果子铺。”“笨家子”就是说打架没经验,薛蟠每一次打架都是他的奴仆去打。湘莲也有很多顾忌,所以用了三分气力。“果子铺”是说卖水果的地方有红的、绿的、黄的、紫的各色水果,五颜六色,形容薛蟠的脸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薛蟠先还要挣挫起来,又被湘莲用脚尖点了两点。”“点”字用得极好,薛蟠这样的人,用脚掌太抬举他了,只用脚尖轻轻点两下,他就爬不起来了。薛蟠“仍旧跌倒,口内说道:‘原是两家情愿。你不依,只好说,为什么哄我出来打我?’”
“一面说,一面乱骂。”富家子弟,一开始是不会认输的,嘴巴里不干不净还在乱骂。湘莲说:“我把你瞎了眼的,你认认大爷是谁!”如果像宝玉和秦钟那样的情谊,柳湘莲未必会拒绝,他觉得薛蟠实丑陋低级。“瞎了眼”的意思是,你以为我是那么随便、乱搞一夜情的人吗?“你并不哀求,你还伤我!我打死你也无益,只给你个利害罢。”就是说,你到了现在还不幡然悔悟,看来不给你点教训,你是不会认识到你错在哪里?
“说着,便取了马鞭过来,从背至胫,打了三四十下。”薛蟠大概从没受过这种苦,可是我觉得柳湘莲是圣主,薛蟠后来转变,就因这件事情。我们不妨用密教的方法来观想十一面观音,其实是另外一种慈悲。就是说对有些人,有时候要用恐怖相、愤怒相,才能够度化他。后来薛蟠忽然学好了,跟母亲要了一笔钱去做生意。所以有时候教育人的分寸,很难拿捏。
三四十鞭下去,“薛蟠酒醒了大半,觉得疼痛难禁,不禁有‘哎哟’之声”,本来想痛快痛快,现在变得只有痛了。湘莲冷笑道:“也只如此!我只当你是不怕打的。”刚才还在乱骂,现在只剩哎哟了。“一面说,一面又把薛蟠的左腿拉起来,朝苇中泥泞处拉了几步,滚的满身泥水,又问道:‘你可认得我了?’”“薛蟠不应,只伏着哼哼。”公子哥是不会轻易道歉的,因为他从来没有道过歉,也从来没有认过错。
“湘莲又掷下鞭子,用拳头向他身上擂了几下。薛蟠便乱滚乱叫,说:‘肋条折了。我知道你是正经人,因为我错听了旁人的话了。’”他还是不讲自己,而是说错信了别人,引起了这一场误会。湘莲道:“不用拉旁人,你只说现在的。”薛蟠说:“现在也没有说的。不过你是个正经人,我错了。”嘴还是有点硬。湘莲说:“还要说软些,饶你。”
“薛蟠哼哼着道:‘好兄弟。’湘莲便又一拳。薛蟠‘哎哟’一声道:‘好哥哥。’湘莲又连两拳。薛蟠忙‘哎哟’叫道:‘好老爷,饶了我这没眼睛的瞎子罢!从今以后我敬你、怕你了。’湘莲道:‘你把这水喝两口。’”让他喝两口池塘里的水。
从世俗的角度看,柳湘莲有一点过分,前面讲滚得满身都是泥水,可知池塘中的水污秽浑浊。薛蟠本来不肯喝,皱着眉头说:“这水脏得很,怎么喝得下去!”湘莲举拳就打,他只好说:“我喝,我喝。”说着,“俯身向苇根下喝了一口,犹未咽下去,只听‘咕’的一声,把方才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薛蟠真是倒霉透顶了。
湘莲说:“好脏东西,你快吃干净了饶你。”薛蟠听了,不住地叩头说:“好歹积点阴功饶我罢!这个至死不能吃的。”湘莲道:“这样气息,倒熏坏了我。”“说着丢下薛蟠,便牵马认镫骑上去了。”这里面其实有一点暗示,就是吃的东西,你觉得它是山珍海味;可是你吐出来之后,它就是最肮脏的东西。作者是把柳湘莲当成另外一种度化。就是在薛蟠的生命过程中,不经过这一次,他永远不会知道人世间的苦难与险恶。
“这里薛蟠见他已去,放下心来,后悔自己不该误认了人。待要挣挫起来,无奈遍体都疼痛难禁。”
贾珍他们在席上忽然不见了柳湘莲和薛蟠,就到处去找。有人说恍惚出北门去了。“薛蟠的小厮们素日是惧怕他的,他吩咐了不许跟去,没有人敢跟着去,后来还是贾珍不放心,命贾蓉带着小厮去寻找,直找出北门,下桥二里多路,忽见一带苇坑旁边薛蟠的马拴在树上。”来到马前,就听到薛蟠在芦苇丛中呻吟。走近前来,“只见薛蟠衣衫零碎,面目肿破,没头没脸,遍身内外,滚的似泥母猪一般”。
“贾蓉心内已猜着了九分”,知道他羊肉没吃到,却惹了一身骚,“忙下马命人搀了出来”。贾蓉有点坏,跟他开玩笑说:“薛大叔天天调情,今调到苇子坑里来了。必是龙王爷也爱上你风流,想要你招驸马去,你就碰在龙犄角上了。”“薛蟠羞的恨没地缝儿钻进去。”伤成这样,肯定是骑不成马了,贾蓉只好命人雇了一乘轿子,将他抬了回去。“贾蓉还要抬往赖家赴席去”,这就有点故意了。“薛蟠百般央告,又命他不要告诉人,贾蓉方依允了,让他各自回家去了。贾蓉仍往赖家来回复贾珍,并说方才形景。贾珍也知被湘莲所打,笑道:‘他也须得吃了亏才好。’”
抬回家后,薛姨妈“又是心疼,又是发恨”。一面骂薛蟠,知道自己的儿子不成器,整天惹是生非;一面骂柳湘莲,觉得他打得太狠了。仔细检查之后,发现只是皮外伤,“并未伤筋动骨”。柳湘莲下手还是有分寸的,他并不想要薛蟠的命,只是想给他点教训。
薛姨妈盛怒之下,本想告诉王夫人,动用贾家的势力去寻拿柳湘莲。这个时候,宝钗表现出了她理性的一面。她跟妈妈讲,其实哥哥无法无天,是人所共知的,也应该接受一点教训。她还说:“如今妈先当件大事告诉众人,倒显得妈偏心溺爱,纵容他生事招人,今儿偶然吃了一次亏,妈就这样兴师动众,倚着亲戚之势欺压常人。”薛姨妈也是明理之人,一听薛宝钗说得有道理,也就不了了之了。
“薛蟠在炕上,痛骂柳湘莲,又命小厮去拆他的房子,打死他,和他打官司。薛姨妈禁住小厮,只说柳湘莲一时酒后放肆,如今酒醒,后悔不及,害怕逃走了。薛蟠见如此说了,气方渐平。”
《红楼梦》第四十七回“呆霸王调情遭毒打”这场戏,写得很是精彩。
曹雪芹(1715年~1763年)(一说1715年~1764年),名霑,字梦阮,号雪芹,又号芹圃、芹溪。祖籍辽阳。清朝小说家、诗人、画家。曹寅之孙。曹雪芹亦工诗善画,惜作品均已散佚,仅存题敦诚《白香山琵琶行》传奇的两句残诗:“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红楼梦》是曹雪芹对中国文学和中国文化的伟大贡献,是曹雪芹以自身亲历亲闻的生活为基础,以“真事隐去”“假语村言”的方式,书写其人生阅历和感悟。深邃丰厚的内容、诗性的叙事、丰富多彩的人物形象和感人肺腑的情节,使其具有永恒的魅力。“红学”也因这部名著而长盛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