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事临门啊!今天谁家办喜事?"我刚踏进村口,就听见锣鼓喧天,人群涌向大喇叭下。
那是1974年的深秋,庄稼地里还飘着玉米杆晒干的气息,空气中混着高粱晾晒的甜味。
我刚提干回乡,新军装还带着被褥的樟脑丸味道。这一身崭新的绿色在秋阳下格外显眼,走在乡间小路上,惹得不少放学的孩子好奇张望。
远远望去,村口的老槐树依旧,枝桠间挂着几片枯黄的叶子在风中摇曳。树下新添了个"广播站"的木头箱子,那是去年社员集资装上的"现代化"设备。
大队广播员老周头站在箱子旁边,扯着公鸭嗓子喊:"今天是咱们柳家大喜的日子,大家伙儿都来沾沾喜气......"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军用挎包差点掉在地上。包里装着我托北京战友带回来的礼物:一条印着荷花的手帕,一本去年新出版的《青春诗选》。
那本泛黄的诗集是巧云临走时塞给我的,她说:"等你回来,咱们接着读。"想起这话,我的心就像被人揪住似的疼。
路边的沟渠里长满了齐腰深的芦苇,风一吹,哗哗作响。记得第一次见巧云,就在这片芦苇地旁。
那会儿她刚从城里来,是大队第一批知青。穿着半旧的蓝布衫,蹲在田埂上画速写。我是民兵连长,背着训练用的步枪路过,一眼就记住了她梳着两条细辫子的青涩模样。
晚上回到连部,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她认真画画时微蹙的眉头。后来我才知道,她是美术学校的高材生,因为家庭成分的问题,只能来农村插队。
我开始借着训练民兵的机会,带着人去她所在的生产队帮工。遇到农忙时,我就多派些民兵去她那队帮忙。队长说我偏心,我就瞎话张口就来:"这不是上面要求重点照顾知青嘛。"
她爱看书,我就把部队发的《红星》《解放军文艺》借给她;她织毛衣手巧,给我织了条红围巾,说是怕我站岗时冷。那围巾我一直带在身上,连提干体检时也舍不得离身。
记得有一次,她在田里干活晕倒了。我背着她去大队卫生室,一路上能感觉到她瘦弱的身子在发抖。医生说是营养不良,我偷偷塞给她半斤红糖,让她每天冲水喝。
日子就这么过去,全靠着一月两封信熬着。我在蓝格军邮纸上写满了想念,她在信里画着小插图:村口的老槐树、生产队的拖拉机、知青点的煤油灯。每次看信时,仿佛能闻到她惯用的那种廉价墨水的味道。
前两个月,我在信里跟家里提了想和巧云成亲的事。娘回信说:"好事儿!赶紧回来,趁秋收结束前把事办了。"
爹的态度却不太好:"城里姑娘,能安心在咱们农村过日子?你是提干了,可她家里那个成分,对你以后提干可没好处。"
我攥着信纸,心里直打鼓。可巧云在信里说:"只要能教村里的娃娃认字,在哪儿都一样。咱们这代人,不就是要为改变农村面貌出力吗?"
眼看村口到了,锣鼓声越发响亮。远远看见一队人簇拥着顶大红花轿,前头是打着红灯笼的永久牌自行车,车把上系着大红绸带。
那自行车是公社供销社才进的新货,要不是结婚,谁家舍得骑出来?轿子上的红绸子在秋风中飘扬,像一面面鲜艳的旗帜。
"这是柳家大闺女出嫁呢!"赶圩子回来的刘婶子看见我,热情地打招呼,"哎呀,小李回来了?你咋不早点回来呢,巧云......"
我愣在原地,手里的挎包重重地掉在地上。诗集滑出来,翻开的扉页上是巧云秀气的字迹:"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盼你平安归来......"
那一刻,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耳边嘈杂的声音忽然远去,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巧云!等等!"我喊出声,可花轿已经过了拐角,只剩下几个看热闹的社员指指点点:"这不是巧云等了好些年的当兵的吗?"
"听说人家提干了,可惜晚了一步。""这年头,谁等得起啊?""可不是嘛,女知青年纪一大,说亲都难。"
我站在原地,任由秋风吹乱了军装。风中飘来阵阵炮仗声,呛得我眼睛发酸。
晚上,我在村部碰见了老战友张德明。他转业回来当了大队文书,见了我直摇头:"老李啊,你咋偏偏赶这时候回来?巧云一直等你信呢!"
"信?我月月都写啊!一封都没落下。"我猛灌了一口酒,辣得直咳嗽。
"队部压根没收到。后来才知道,邮递员小王得了肺病,躺了大半年,信件都压在邮局。等送来时,巧云都说亲了......"
德明给我递了根烟:"她爹急着张罗,说女知青年纪大了不好说亲。知青点都传开了,说巧云怕是让当兵的给耽误了。她上个月才知道你提干的事,可那会儿已经......"
"她嫁给谁了?"我的声音有些发抖。
"公社小学的周老师,去年刚分来的大学生。办了扫盲班,教了不少社员认字,人老实本分。"德明拍拍我的肩膀,"她托我给你带句话:祝你前程似锦。"
我掏出那条印着荷花的手帕,想起临走时巧云站在村口,眼睛红红的:"你要记得写信!"当时我拍着胸脯保证:"一月至少两封!保证比队里的广播还准时。"
五年后的春天,我再回村里时,已经和军医院的李秀珍成了家。秀珍爱穿一身白大褂,说要扎根基层,为乡亲们看病。那会儿,我们医院正在全省推广乡村赤脚医生培训。
巧云办起了全村第一所幼儿园,周老师教大人,她教小孩。见到我时,她笑着说:"李大哥,你看,这二十多个娃娃,现在都会写自己名字了!"
她的辫子已经剪短了,围着粉色的围裙,脸上有了些岁月的痕迹,但笑起来还是那么明亮。
院子里,孩子们追着蝴蝶跑,欢声笑语荡漾在春风里。周老师在一旁整理教具,不时抬头看她一眼,眼神里满是温柔。
我忽然明白,有些缘分即便错过,也会化作别样的风景。那些信件、那首诗、那个深秋,都沉淀成了最美的回忆。
每每想起,我都感谢那个看似坎坷却充满希望的年代。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温暖着这片土地:巧云教孩子认字,秀珍为乡亲看病,我调到地方医院支援基层,周老师的扫盲班越办越红火。
夕阳西下,广播站里又响起了熟悉的声音:"今天是咱们村幼儿园第一批小学生升学的好日子......"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多年前那个秋天,村口老槐树下,年轻的我们意气风发,憧憬着未来。
日子还在继续,可那些美好的故事,永远留在了记忆深处,就像那首没读完的诗,那封没寄到的信,都化作了最温暖的回忆。槐树依旧在村口,广播依旧喊着喜事,只是那些青春的誓言,都已随风飘散在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