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你说咱当年要不是去当兵,现在会是啥样?"我端起酒杯,望着对面满头白发的老战友李建国问道。
春日的暖阳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他那张布满皱纹却依然硬朗的脸上。
这话一出,屋里安静了片刻。老张放下筷子笑了,"你小子还惦记着那会儿呢?这都多少年了。"
1974年的秋天,我刚满十八岁。那会儿,家里穷得叮当响,土坯房顶上的草都快秃了。
一大家子就靠着老妈在生产队干活,挣那几个工分过日子。我是老大,下头还有个妹妹王小梅在念初中。
大队广播站的喇叭响起来的时候,我正在地里帮生产队掰玉米:"通知!通知!征兵报名开始了......"那沙沙的声音传得老远,我的心一下子就火热起来。
晚上回家,我帮老妈烧火做饭。灶膛里的火苗噼啪作响,老妈蹲在锅边,熟练地往里头加柴火。
我记得那天的晚饭格外清淡,就咸菜配着玉米面饼子。老妈的手上全是茧子,可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把最后一块饼子往我碗里推。
"娘,我想去当兵。"我鼓足勇气说出这话,手里的筷子都在发抖。
老妈手里的柴火掉在地上,眼圈一下就红了:"当兵是好事,可你爹走得早,家里就你一个顶梁柱......"她的声音哽咽着,好像要把这些年的苦都说出来。
"让儿子去吧。"奶奶突然开口,她坐在炕头上,身子骨瘦弱却透着一股坚定,"他爹要是在天有灵,肯定也盼着咱家能出个军人。"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听着隔壁老妈压抑的啜泣声,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村里人知道后,议论纷纷。有说我不孝,撇下老母亲不管;有说好,能为家里争口气。我头一回知道,原来一个决定能让人这么为难。
邻居王婶子天天往我家跑,絮絮叨叨劝个不停:"小勇啊,你要真走了,你妈可咋整啊?你看隔壁老李家,儿子一走,老两口过得多不是滋味。"
老妈终于忍不住了:"他爸走得早,这孩子就跟个小老头似的,整天愁家里的事。让他去闯闯也好,总不能一辈子困在这小山沟里。"
就这样,我背着老妈缝的那个粗布包袱,踏上了去部队的路。包袱里除了几件旧衣服,还有老妈硬塞的一双棉鞋,鞋底缝得密密实实的。
临走那天,站台上人挤人,老妈硬是没掉一滴眼泪,就是使劲摸我的头:"要好好干啊!娘在家等你立功回来!"
火车开动时,我看见老妈和妹妹的身影渐渐变小,直到消失在视线里。车厢里挤满了和我一样的新兵,有人在唱歌,有人在说笑,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到了部队,新兵连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还要难。最开始那会儿,我连正步都踢不好,站军姿时腿抖得像筛子。
班长李建国就专门抽空教我,一遍不会教两遍,两遍不会教三遍。他总说:"慢慢来,着啥急,咱有的是时间。"
头一回见李建国时,我还纳闷,这么斯文的人咋当的班长。瘦瘦高高的,戴副眼镜,说话轻声细语的。
谁知道这人是真有两下子,不光带兵有一套,还特别爱看书学习。夜里值班的时候,经常能看见他在灯下翻书的背影。
那时候,我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利索。一天晚上,李建国抓到我偷偷练字,二话没说,从此每天晚上都抽时间教我认字。
有时候困得不行了,他就给我讲他们村知青下乡的故事。说现在读书多重要,以后部队都要用文化人。
记得有一回训练,天特别热,我实在受不了,偷偷往后溜。李建国发现了,不但没批评我,反而陪我绕着操场走了一圈。
"小王啊,想家了吧?"他问我,声音特别温和。
我点点头,眼泪差点掉下来。想起老妈佝偻的背影,想起妹妹瘦小的身子,心里头就难受得不行。
"我刚来时也这样。"他递给我一块奶糖,"可是你想啊,咱们在这儿好好练,回去才能让家里人骄傲是不是?"
那块奶糖甜得我鼻子发酸,可心里头却踏实了许多。就这么着,在李建国的帮助下,我慢慢适应了部队生活。
半年后,我居然被选上当了文书。李建国笑着说:"小子,这是你的机会,可得把握住。瞧你这字写的,跟蚂蚁爬似的,得好好练。"
接着几年,我白天干活,晚上抱着从李建国那借来的书死命啃。有一回值班,我趴在桌子上看书看到半夜,连队长来查岗都没发现。
那段日子虽然苦,可回想起来,却是最充实的时光。每次看完一本书,就感觉自己的眼界开阔了不少。
1978年,我通过考核被提干当了指导员。李建国是第一个来祝贺的,还送了我一支钢笔,笔身上刻着"永远向前"四个字。
"这是我攒了三个月津贴买的,你可得好好用。"他说这话时,眼睛亮亮的,好像比我还高兴。
当上指导员后,我总想着李建国教我的那些道理。新兵小赵来那会儿,成天闷闷不乐,训练也总出差错。
我找他谈心,才知道家里老爹得了重病,一直放心不下。看着小赵红着眼圈的样子,我想起了自己刚来时的模样。
我把自己的津贴给他寄回了家,还帮他写了好几封安慰家里的信。每次看着他收到家信时露出的笑容,我就觉得特别值得。
后来小赵成了连队里最能干的战士,还在演习中立了功。看着他胸前的奖章,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能帮助别人了。
日子就这么太平地过着,谁知道1982年捅了个大篓子。老妈来信说,小梅考上了重点大学,可学费一时难以凑齐。
我愁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茶不思饭不想的。老妈的信我看了又看,字里行间透着难处,可就是不直接开口要钱。
正发愁的时候,李建国找到我:"听说小梅考上大学了?"说完,他从兜里掏出一叠钱:"这是我这些年存的,先帮你应应急。"
我一下子哽住了:"哥,这可使不得......"那叠钱在灯光下泛着黄,我知道这是他这些年的积蓄。
"你这个傻小子,咱们是什么交情?再说了,供个大学生多光荣的事!"他硬塞给我,还拍了拍我的肩膀。
就这样,在李建国的帮助下,小梅顺利上了大学。可这事也让我下定决心转业回家。临走那天,我跟李建国说:"哥,等我安顿好了,一定把钱还你。"
他笑着摆摆手:"你小子净说傻话,要还也得还个儿子给我当女婿。"谁承想,他这句玩笑话还真说着了。
小梅大学毕业后分在县城工作,跟李建国的儿子建华处对象了。头一回知道这事时,我还有点懵。
"你说这事赶得多巧。"李建国乐呵呵地说,"咱们这是要做亲家啦。"说这话时,他的眼角都笑出了褶子。
今天是小梅和建华订婚的日子,我和李建国坐在他家院子里喝酒。春天的杏花开得正旺,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花香。
远处传来孩子们打闹的笑声,让我想起了当年在部队的日子。那时候我们也年轻,也爱闹,可现在都成了人家的长辈。
"老李,你还记得当年教我认字的事不?"我给他倒上酒,看着杯中的酒花慢慢散开。
"咋不记得,你小子可笨了,'部队'两个字写了一宿才会。"他笑着说,眼神却有些恍惚,大概也在回忆那些远去的岁月。
我俩相视大笑,笑着笑着,眼眶就湿了。这哪是什么班长和兵的情分,分明是亲兄弟啊。
日落西山,晚霞染红了半边天。我摸了摸腰间那支李建国送的钢笔,乌黑的笔身上"永远向前"四个字,都快褪色了,可那份情谊,却越来越深。
"爹,姨父,该吃饭了!"屋里传来建华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回忆。
我和李建国相视一笑,默默起身往屋里走去。那支老钢笔在腰间轻轻晃动,仿佛在诉说着那些远去却永远铭记于心的岁月。
走进屋里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眼院子里的杏花。花瓣随风飘落,却让我想起了当年火车站台上的场景。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事情就像这春天的花儿一样,开过,谢过,可香味却永远留在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