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你说我这个初中毕业的娃娃能当好连队文书吗?"我抬头望着马指导员,手里还攥着那份任命书,汗水已经把纸张浸湿了一角。
院子里的槐树在风中沙沙作响,远处传来战友们操练的声音。
那是1974年的夏天,我刚满18岁,参军入伍才一年。我清楚记得那天早上的景象,知了在树上拼命地叫着,连队的大操场上,一阵阵热浪随着风卷起阵阵黄土。
马指导员突然把我叫到连部办公室,我还以为是家里来信了,心里七上八下的。
"建国,你小子字写得不错,看看这个。"马指导员递给我一张纸,是我前几天誊抄的训练计划表。那会儿腿还因为早操拉练酸痛着,可我愣是一笔一画写得工工整整,就像小学老师教的那样。
想起上学那会儿,妈总说:"咱家再穷,也得让你把字写好。"为了省钱,我就在沙地上练字,一练就是大半天。
说起我们那会儿的条件,跟现在真没法比。连部办公室是间平房,墙上贴着《大寨红旗》的宣传画,都让烟熏火燎变了色。破旧的窗户上糊着报纸,一到刮风天就"啪啪"作响。
屋里两张掉漆的办公桌,一个歪斜的文件柜,还有个老掉牙的油印机,一磨就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桌上那台"红灯牌"收音机,每天雷打不动地放着《咱们工人有力量》,那声音成了我日后最深的记忆。
"建国啊,你家里情况我都知道。"马指导员摸出一支烟要递给我,我连忙摆手。他笑着把烟收回去:"对,好小伙子不抽烟。你爸是老工人,你妈身体不好,弟弟还在上学,家里不容易。这个文书的活儿,工资能多出十块钱。"
听到这话,我心里一暖。可转念一想,又犯了愁:"马指导员,我就怕给连队添乱。我这文化程度..."
"瞧你这孩子,尽想些没用的。"马指导员从抽屉里拿出一摞练习本,"这是你这一年写的笔记,比有些高中生写得都好。再说了,这活儿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上手的,我教你。"
第二天一早,我刚推开办公室的门,就看见张德福那个大个子在里面转悠。这个比我大两岁的山东汉子,平时没个正形,这会儿倒是板着脸:"李建国,你可得把我的立功材料写好点!"说完自己先笑了。
那段日子真不好过。报表数据老出错,文件分类总是乱。有天晚上,我趴在煤油灯下改文件,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油印机的墨水把手都染黑了,可文件还是一团糟。
想起临走时,妈在火车站台上的话:"儿啊,受累也要坚持,别给家里抹黑。"那天妈硬是站了两个小时,直到火车开动看不见了,才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让我没想到的是,张德福成了我最大的帮手。他虽然大字不识几个,可心细得很。晚上帮我整理文件时,连个日期都不会错。"你小子就是太实在,这活儿得有窍门。"他一边干活一边教我,"你看这报表,得先按人头分类,再按时间排,这样找起来才方便。"
有一回,我发烧到39度,他二话不说背着我去连队医务室,又是打针又是煮姜汤的。躺在床上,我迷迷糊糊听见他嘀咕:"你小子可不能倒下,要不这些破文件谁整理?"
1975年春节前,连队来了个新政委钱守诚。他一来就翻我做的档案,连翻带看,整整一下午。我在外头直打摆子,心想完了,这下要露馅了。
谁知道钱政委找我谈话,第一句话就是:"小李啊,档案整理得不错,看得出是用了心的。"我这才松了口气。可他话锋一转:"不过,你的文化课得补补了。我看你小子聪明,别把自己困在这个层面上。"
就这样,我开始了"补课"生活。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先背半小时语文。白天该干啥干啥,晚上挤时间看书学习。马指导员给我找来了高中课本,钱政委隔三差五来考我。
有天晚上,我正在油灯下啃《水浒传》,张德福推门进来:"我说李建国,你小子现在可神气了,都看起书来了!"他故意学着书上的腔调:"大郎该醒醒了!"逗得我哈哈大笑。
最难忘的是1975年夏天那场暴雨。那天半夜,雷声震得窗户直晃,我和张德福睡得正香,突然听见有人喊:"档案室漏水了!"我俩一骨碌爬起来,顶着瓢泼大雨冲进档案室抢材料。
那天晚上,我俩浑身上下没一处干的,可档案室里的文件一张都没湿。第二天,我们都发起了烧,可看着档案室里整整齐齐摆好的文件,心里比什么都舒坦。
转机是在师里的一次重要会议上。马指导员感冒了,嗓子哑得跟锯木头似的。我一边记录,一边给他倒水,生怕漏掉一个字。散会后,我用了一个通宵,把会议记录整理成详细报告,还特意用红笔标注了重点。
师首长看了直点头:"好,这才是真正的会议记录!不光记住了说了什么,还知道重点在哪里。小伙子有前途!"那一刻,我感觉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日子就这么过去,文件柜里的档案越垒越厚。1976年春天,我收到了一封家信。妈说村里有人说当兵当文书,是为了躲懒。我攥着信,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那天晚上,我给家里写了封长信,整整写了四页纸。我写油印机的墨水味,写煤油灯的光晕,写战友的信任,写自己的成长。末了,我写道:"妈,您放心,您儿子在这里过得很好,也很有出息。"
去年,我回了趟老连队。新文书小张还用着那个老文件柜,柜子上的漆掉得更厉害了,可里面的档案整整齐齐。"李大哥,您在的时候,那可是标杆。"他说着,指了指墙上的一张老照片。
照片上,是我和张德福、马指导员在档案室的合影。那是1976年夏天照的,我们仨都晒得黑黝黝的。张德福还穿着他那件标志性的破背心,马指导员依然是那副和蔼的样子。
"那会儿可不容易。"我摸着老文件柜,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柜子上还有个小坑,是张德福着急找文件时撞的。他走的那天,特意摸了摸这个坑,嘿嘿笑着说:"留个纪念。"
屋外响起了熟悉的军号声。我站在窗前,望着操场上列队的新兵,仿佛看见了当年那个怯生生的自己。那些在煤油灯下的日日夜夜,那些在档案室里的点点滴滴,教会了我成长,教会了我责任。
有人说,那是最苦的岁月。可在我心里,那些战友情、那些奋斗的日子,却是这辈子最值得珍藏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