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能借我十块钱吗？我把钱包丢了......＂汽车站喇叭声里，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转身一看，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姑娘正抹着眼泪，身上的蓝布衫已经洗得发白，衣角还沾着泥点子。
那是1986年的夏天，空气里飘着榆树花的味道。刚退伍的我，大衣让给了新兵，就剩这个发旧的挎包还带着部队的气息。
站台上人来人往，收音机里正播着《夕阳红》，知青返城的热潮刚过，留下的都是些割舍不下乡土的人。
我掏出身上仅剩的十块钱递过去，姑娘接过钱时，那双沾满泥土的白布鞋映入眼帘。＂我叫李秀芳，是青山村的......＂
她话音未落，我就愣住了。青山村离我们村就一道沟的距离，出了名的穷，地都是些瘦山薄土。
＂你是李大伯家的闺女？＂我脱口而出。她点点头，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说起她爹妈是北京知青，文革时下乡，赶上返城潮时，她爹说啥也不走，说这片黄土养活了他们。
回村那天，烈日当头，我一路上想着那个借钱的姑娘。谁知刚进家门，就听见妈唉声叹气：＂你说你，当了五年兵，连个钢笔手表都没带回来，你那些战友哪个不是拿着东西回来的？＂
我摸摸鼻子，想说钱都借给人了，可看妈愁眉苦脸的样子，又咽了回去。村里的蝉叫得震天响，我躺在竹椅上，脑子里全是那姑娘抹眼泪的样子。
好在乡镇企业缺会计，我凭着在部队管后勤的经验，没两天就安顿下来。办公室虽破，但有张红木办公桌，上面摆着个收音机，每天听着＂新闻联播＂干活，也算有点样子。
那时供销社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能买到农药化肥，还有稀罕的罐头饼干。有天我去送账，又见着李秀芳了。她在柜台后忙着，头发上别着一支蓝塑料发卡，腰上系着白围裙，清清爽爽的。
＂诶，那个借钱的同志！＂她一看见我就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我工资发了，这就还你。＂说着要去掏钱，我忙摆手：＂乡里乡亲的，说这个见外。＂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她笑起来的样子。院子里传来蛐蛐的叫声，伴着夏夜的风，吹散了些许心头的燥热。
从那以后，我常去供销社。看她骑着自行车送货，车筐里装得满满当当，我就找借口帮忙。有回她抱着一摞货物下楼梯，差点摔倒，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了她。
＂你这么热心，该不会是看上我们供销社的营业员了吧？＂她故意逗我，我脸一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心跳得厉害。
可村里人爱嚼舌根，说李秀芳攀上了供销社的王明。我一听这话，心里比打翻了五味瓶还难受。王明是高中生，会吹笛子，家里还有台上海产的蝴蝶牌缝纫机。
晚上加完班，我一个人在办公室喝闷酒。桌上的收音机放着《小芳》，唱到＂我永远爱着你＂时，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我呢，就会写写数字，掰掰算盘，拿什么跟人家比？
老战友张建国来看我那天，带来了他们连队的白酒。喝到半夜，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他直戳我心窝子：＂老马，你当兵时就这德性，有啥话憋在心里，急得直挠墙皮，可就是不说。＂
我一股脑倒出心事，张建国听完哈哈大笑：＂你个傻子，王明早定了亲，是隔壁公社文书的闺女。你这是自己吓唬自己！人家秀芳天天盼着你去送账，你还在这儿自怨自艾！＂
话音未落，村里人来报信，说李秀芳她爹晕倒了。我赶到医院，看见她蹲在走廊里发愣，身子微微发抖。医院的消毒水味道呛得人直想咳嗽，走廊的灯一闪一闪的。
原来李叔早就查出肝硬化，这回又犯了。＂大夫说得做手术，要三千块......＂她声音发抖。那会儿三千块能买两头壮牛了。
我二话没说，把准备买缝纫机的积蓄都拿了出来。看她不肯要，我说：＂这是我在部队的津贴，原想着回来也置办点像样的，可你爹的命要紧。＂
李叔手术很成功。病好些后，秀芳才知道那钱是我的全部积蓄。她红着眼圈说：＂你那么辛苦攒的钱......＂我打断她：＂咱农村人不就是要互相帮衬吗？＂
可我妈知道后，直骂我没出息：＂你说你，图个啥？人家是知青的闺女，万一嫌咱家穷......＂我一拍桌子：＂妈，我的事我自己拿主意！＂这是我头一回顶撞老人。桌上的茶缸震得水花四溅。
就在我和母亲僵持不下时，李秀芳提着自家种的南瓜来了。南瓜圆滚滚的，还带着地里的泥土香。她蹲下给我妈捶腿，软声软气地说：＂婶子，我就是个农村姑娘，啥也不图，就想和马哥好好过日子。＂
我妈的眼圈红了，拉着她的手说：＂闺女，是婶子钻牛角尖了......＂那一刻，院子里的老槐树洒下斑驳的影子，我看见妈偷偷抹眼泪。
结婚那天，供销社的姐妹们包了一堆喜糖。战友们骑着自行车，带着各自部队的纪念品赶来，有的甚至从外省赶了一天一夜的火车。
李秀芳穿着她妈改的红褂子，头上戴着我买的塑料花，笑得比蜜还甜。她说这是她这辈子穿过最好看的衣裳，我看着她，心里头满满的都是幸福。
日子就像村头的小溪，有时湍急，有时平缓，但总是往前流。现在儿女都大了，可每次路过汽车站，望着那个角落，我还是会想起那个夏天。
记得去年，我和秀芳再去汽车站，她忽然说：＂那会儿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敢跟个当兵的借钱。＂我笑着捏捏她的手：＂要不是你鼓起这个胆子，这辈子我们俩就错过了。＂
她靠在我肩上，轻声说：＂咱俩谁也没错过谁，一切都刚刚好。＂夕阳的余晖洒在她的脸上，我发现她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我们年轻时的故事。
街上的梧桐树还是那么高，叶子沙沙作响，仿佛在述说着那些远去的岁月。站台上依旧人来人往，只是现在已经没人骑自行车送货了，取而代之的是轰隆作响的摩托车。
可我知道，有些故事，有些情怀，会一直留在心里，温暖着我们继续往前走。就像那个借钱的夏天，就像那个穿红褂子的姑娘，永远是我生命中最美的风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