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可以从两个方面去解释:
第一个:弑君之后自称君,那是被弑的君主无道;弑君之后仍然称臣,那个人就是罪臣。
第二个:史书记录的时候如果称国君的名号,说明国君无道;如果称臣子的名,那就是臣子的罪过。
第一个可以很好的去理解,难理解的是第二个。
第二条解释需要从所谓的“春秋大义”去理解,《春秋》是孔子写的,《左传》是在《春秋》的基础上写的,孔子是儒家思想的代表,而“君臣之道”是儒家思想的重点。
“弑君”这个词自古以来就带有“不臣”的贬义,因为孔子向来宣扬“周礼”的等级制度和道德责任,但是这句话折射出来的潜台词是:君无道,作为臣子可以有条件的去实行“弑君”。
晋灵公残暴无道,因为厨师熊掌没做好就被杀。赵盾等人百般劝阻无果还引来晋灵公的追杀。赵盾家弟赵穿发动兵变杀了晋灵公。新王上位,赵盾官职依旧。
但是晋国史官董狐说:“赵盾弑其君”。因为赵盾依然称臣,但是赵盾既然还是称臣,作为晋国的臣子,为何不杀死弑君的家弟赵穿?董狐只说“赵盾弑其君”,而没说“赵盾弑灵公”,没有说国君的名号,只说了赵盾的名,这就是前文所说的“称臣,臣之罪也”。
齐庄公与大臣催杼的妻子私通,催杼一直隐忍,后来二人毫不避讳竟然光明正大苟合,彻底惹怒了催杼,于是诱杀了齐庄公。庄公一死,催杼立景公即位。
齐国史官说:“催杼杀庄公”,用了国君的名号,就说明是庄公无道自己引火上身。但是催杼为何不让史官如实记载,毕竟按照“凡弑君,称君,君无道”这个思想,催杼是因为君王无道才弑君的。
因为牵绊催杼的是周王室的“礼乐制度”,弑君,不管君王有没有错,都是不符合礼仪的。所以,强如齐国名臣晏婴即使知道庄公荒淫无道,但在庄公被杀的时候依然抱着庄公的尸体大哭。所以后人赞赏晏婴,而唾骂催杼。
《孟子·梁惠王下》说:“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意思是,只听说过杀了一个叫纣的人,没听说什么弑君。孟子为什么不说“武王弑帝辛”,也不说“武王伐纣”,而是折中说“诛一夫纣矣”,因为按照孟子的思想,纣王无道,即使被杀也不配“被弑”这个词,他就是个该杀的人。
“武王伐纣”虽属"弑君"事实,但纣王的暴行罄竹难书、有目共睹,人人得而诛之,故史家改称”纣“”,“纣”者,残义损善也,这是后世史官为帝辛加的恶谥,即使属于“弑君”,也是褒义,巧妙的完成道统意义上的合法性转换。
作为儒家思想代表人之一的孟子为什么没有考虑他提倡的“君臣之道”和“道德纲常”,因为武王伐纣时还没有这些,这是在周朝建立的时候确立的规矩和道德,而孟子同孔子一样,是极力维护周朝礼乐制度的。他自然不会在他所处的周朝时代说武王“弑君”。
“凡弑君,称君,君无道;称臣,臣之罪也‘’这句话体现了中国古代史书书写中的“春秋笔法”和儒家伦理对历史评判的深刻影响。简单来说可以从思想内核、历史逻辑和权力博弈三个方面进行评价:
一、思想内核:名实之辩与君臣伦理
1. 儒家名分观
通过称谓的差异确立道德审判,史家以"正名"为职志,如孔子所言"名不正则言不顺"。《春秋》以一字寓褒贬,"弑"字本身即暗含道德否定,但具体称谓指向责任主体。
2. 双向伦理约束
《孟子·离娄下》说: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意思是君王不把臣子当回事,那臣子自然就把君王当仇人。突破单向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逻辑,构建"君君臣臣"的互动框架。臣子弑君未必全然罪责,需考察君主是否履行“君道”。
3. 史权独立精神
史官通过称谓选择彰显历史裁判权,如齐太史兄弟前仆后继书"崔杼弑其君",展现超越政权的道统力量。这就说明部分史官在记载事实的时候带有一定的主观批判性,换句话说,如果晏婴弑君,史官不会这样说,因为晏婴是道德楷模,但是催杼为人阴险残暴,即使杀得是无道昏君,依然要背负弑君的骂名。
二、历史逻辑:礼法秩序中的矛盾张力
1. 合法性悖论
既维护君主神圣性,如《白虎通》中说:”王者父天母地,为天之子也”,又承认革命合理性,如《易传》说:”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这种张力在董仲舒"天人感应"说中得到调和,意思就是,即使弑君,也是在上天的指示下“替天行道”,别人能说上天“弑君”吗?这就巧妙的避开了“弑君”的不好名声。
2. 实践困境
如何界定"君无道"?齐湣王"桀宋"暴政有目共睹,但乐毅伐齐仍被视作"以下犯上"。史家需在具体情境中权衡,如《史记》载商纣"酒池肉林"强化其失道形象。
三、历史书写中的权力博弈
1. 称谓政治学
唐太宗“玄武门之变”,宋太祖"黄袍加身"的记载演变,显示后世君主对"春秋笔法"的忌惮。因为按照“春秋笔法”会记载成“李世民杀兄弑父”、“赵匡胤篡位夺权”。清修《明史》评价崇祯帝"君非甚暗"、"臣尽行私",意思是说崇祯皇帝也不昏庸,都是他手下的大臣只顾着中饱私囊了,清朝编写的《明史》没有抹黑崇祯皇帝,因为清朝是满族,需要得到汉人士族的拥护。
2. 跨文化比较
欧洲流行“弑君者必受诅咒”的说法,有一定的迷信禁忌,如法国亨利四世遇刺后全国追凶,但是在后来资产阶级革命中被推翻,例如:英国的查理一世、法国的路易十六、俄罗斯帝国的尼古拉二世,这些都是在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过渡中的案例,“弑君”,这个带有严重封建思想的名词,已经没有意义了。而中国史观更强调"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动态平衡,为改朝换代保留理论空间。中国历史五千年的风云变幻,多少次王权更替,多少次改朝换代,后世总需要给自己留下一定的退路。
结语
“凡弑君,称君,君无道;称臣,臣之罪也‘’,这一书写原则构建了独特的政治伦理坐标系:既以"臣之罪"维护等级秩序,又以"君无道"保留道德制高点。在"汤武革命"与"乱臣贼子"的辩证中,形成中国特有的历史评判机制。直至近代,章太炎仍以《春秋》大义诠释革命合法性,可见其思想穿透力。这种通过称谓构建的历史解释学,实为传统政治智慧在话语层面的精妙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