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开皇三年(公元583年),五月。
一匹快马自同州(今陕西渭南大荔)方向疾驰而来,马背上的骑士挥汗如雨,满面尘土,却难掩兴奋喜悦之情,背上赫然插着一面鲜红令旗。
“八百里加急,红旗报捷!”
快马沿龙首原而上,自新都大兴城东面的春明门疾驰而入。
城门处的军士睁大双眼看着绝尘而去的快马,纷纷聚拢,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哪里来的捷报?”
“莫非是卫王殿下北伐成功了?”
“卫王上个月才出征,怎么这么快就有捷报?”
“你问我,我去问谁?他从东北来,东北不正是朔州方向?”
......
守城军士猜的不错,捷报正是从朔州而来。
去年十二月,突厥可汗沙钵略率四十万大军南下,兵分三路袭扰大隋疆域。
其中:西路军由阿波可汗率领,攻击金城(今甘肃兰州)、凉州(今甘肃武威)、甘州(今甘肃张掖)等河西州郡;
中路军由达头可汗率领,自贺兰山南麓渡过黄河,沿清水河谷南下,兵临鸡头山(今甘肃六盘山),强攻原州(今宁夏固原);
而他自己则率十五万大军攻破木硖关、石门关,一路向东,打算绕道陇东,自弘化(今甘肃庆阳)袭取关中。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在周盘(今甘肃庆阳合水)沙钵略与隋大将军达奚长儒不期而遇。
达奚长儒以三千步兵硬生生将突厥大军拖在陇东平原三天三夜,尽管最终隋军仅剩数十人生还,但沙钵略奇袭关中的计划却也彻底落空。
恰在此时,突厥军中盛传铁勒欲偷袭突厥王帐,同时,中路达头可汗又不辞而别,退兵北返。
一时间,突厥军中人心浮动,无心再战,沙钵略只得退兵。
但此次突厥虽然未能进入关中,却对隋朝北部、西部造成了巨大破坏,武威、天水、安定(今甘肃平凉)、金城、上郡(今陕西榆林)、弘化、延安等地,牛羊牲畜掠夺殆尽,百姓死伤无数。
突厥纵兵自木硖、石门两道入寇,武威、天水、安定、金城、上郡、弘化、延安,六畜咸尽。——《资治通鉴·陈纪·陈纪九》
大隋天子杨坚极为愤怒,经与广平王杨雄、尚书左仆射高熲、尚书右仆射虞庆则、纳言苏威筹划,决定于次年四月,分兵三路,反击突厥。
西路由右武侯大将军、秦州总管窦荣定率领,攻击盘踞河西的阿波可汗;
东路由上柱国、幽州总管阴寿率领,出卢龙塞(今河北喜峰口)攻击盘踞营州(今辽宁朝阳)的突厥附庸、原北齐营州刺史高宝宁。
中路由杨坚的幼弟,年方二十岁的并州总管、卫王杨爽率领,从朔州北上,出阴山,与突厥主力决战。
卫王杨爽是隋太祖杨忠最小的儿子,由于五岁时杨忠过世,一直由长兄杨坚和嫂嫂独孤伽罗抚养。
杨爽自幼坚韧机敏、勇毅果敢,长大后仪容俊美,英风飒爽,极受杨坚、独孤伽罗喜爱。
此次隋朝大举反击突厥,杨爽主动向皇兄请缨,愿率军出塞。
杨坚十分嘉许,命杨爽为行军元帅,并让河间王杨弘、上柱国豆卢勣、大将军李彻、李充辅佐这位幼弟,担任中路主攻重任。
杨爽在晋阳整军,北出朔州雁门关,结果意外发现突厥沙钵略大军就驻守在白道。
白道位于阴山中段腹地,是北方胡族南下的主要通道。
当年北周太祖宇文泰、杨坚岳父独孤信的成长之地——武川镇就扼守在白道南端。
杨坚的五世祖杨元寿、四世祖杨惠嘏、曾祖杨烈、祖父杨祯、父亲杨忠都在这里浴血奋战,抗击北方胡族。
沙钵略重兵屯驻在白道,就是意图南下经雁门关攻入并州,再行劫掠。
阴山白道
白道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突厥在此养精蓄锐,这一战难度极大。
杨爽召集军中诸将商议,行军总管李充慷慨建言:“多年来中原分裂,周、齐两国为了保存实力,往往不愿与突厥死战,所以突厥胜多败少,对中原军队极为轻视。去年沙钵略在我朝大肆劫掠,所获甚多,如今又准备故技重施、劫掠并州。他兵马强盛,据险而守,自认为立于不败之地,必然骄狂轻敌。我军若以精兵奇袭,定可获胜!”
众将闻言,都各怀犹豫,只有元帅长史李彻极力赞成。
杨爽反复思量,最后下定决心,采纳李充建议,率五千精锐骑兵奇袭突厥!
沙钵略初闻隋军出雁门,主帅不过是一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果然十分轻蔑。
他在周盘虽然见识了达奚长儒的铁血神威,但毕竟最终获胜,而且成功掳掠到大量人口牲畜和财物,正在志得意满,哪里将杨爽放在眼中。
谁知隋军竟敢冒险突进,杨爽以卫王之尊,身先士卒,一骑当先,五千铁骑如风如雷,攻势沛莫能御,竟一举凿穿突厥层层防守,杀入沙钵略中军。
混乱中,沙钵略被隋军马槊刺中,重伤落马,纛旗被隋军砍断。沙钵略为了保命,丢弃金盔金甲,在草中潜伏,狼狈逃遁。
爽率精骑五千,出其不意, 掩击大破之。沙钵略弃所服金甲,潜草中而遁。——《隋书·卷五十四·列传第十九》
突厥兵以为沙钵略阵亡,更加惊骇,沿白道亡命向北逃窜,死尸遍布道旁。
杨爽果断下令全军翻越阴山,直入戈壁大漠,展开了一场不死不休的追击战。
突厥一溃千里,粮食断绝,只能将士兵和马匹的骸骨磨碎,搅拌在一起吃下,结果又发生严重疫病,死伤更加惨重。
虏饥甚,不能得食,于是粉骨为粮,又多灾疫,死者极众。——《隋书·卷八十四·列传第四十九》
杨爽麾军千里,斩俘无数,缴获牛羊马匹不可胜计,这才凯旋入塞。
大兴城。
太极宫。
武德殿。
大隋天子杨坚手握杨爽军书,纵声大笑,逸兴遄飞,殿中文武官员听闻朔州报捷,也不禁个个喜上眉梢,神情振奋。
杨坚将军书放落,笑道:“卫王神勇,大败突厥,为我朝一雪去年的耻辱!朕以为,当乘胜出击,再征漠北,诸卿以为如何?”
广平王杨雄高声道:“陛下,臣亦以为,当趁此良机再接再厉,直捣都斤山(今蒙古国杭爱山)。臣虽不才,愿赴并州,协助卫王殿下犁庭扫穴,荡平突厥!”
杨坚笑容可掬,正欲说话,苏威上前一步,道:“陛下,远征漠北,臣不敢附议。”
杨坚笑容顿时僵在脸上,瞥一眼苏威,语气转冷,道:“你有什么见识?”
苏威向来执拗,浑不把杨坚的不悦当一回事,用同样冰冷的语气道:“陛下,去岁至今,我朝征发民夫数十万,费时九月营建新都。虽是就地取材,务求节俭,但国库也已耗去大半。去岁之末,陇西、陇东又遭突厥劫难,百姓困顿,无不翘首以盼朝廷的赈济安抚。如此局面,岂可穷兵黩武,再起刀兵?”
杨坚虽知他所言有理,但他语气咄咄逼人,杨坚只觉颇有些下不了台。
杨雄与苏威素来不睦,当即亢声道:“纳言大人,突厥劫掠成性,若不将其剿灭,来日必又来骚扰,与其无休止地被动防御,何如毕其功于一役!何况从朔州北上,只需并州供应军需,并不影响关陇生计,有何不可?”
苏威向杨雄翻出标志性地白眼,冷笑道:“广平王,你可知突厥王庭离并州有多远?”
杨雄微有迟疑,苏威冷哼道:“四千里尚且不止!试问,以五万大军计,行军四千里需要征集多少民夫?筹备多少军粮?”
杨坚神情已严肃起来,目中露出思索之色。杨雄犹自不服道:“大军未必要全程供给,大可就地取粮......。”
苏威立即反唇相讥道:“阴山以北处处戈壁,万里苦寒,你让大军去何处取粮?突厥部落迁徙不定,王帐如果离开都斤山,你去何处寻他?突厥地跨东西万余里,你就是一仗不打,五万人走一个来回,举国府库也早已见底,难道广平王打算用自家财物以充军需不成?”
杨雄被苏威问得张口结舌,杨坚却转而笑道:“苏无畏,那你说该当如何?”
苏威不容置疑道:“江山之固、在德不在险,必须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臣提议立即将成丁年限由十八岁推迟至二十一岁,丁男服役时限由每年三十日减为二十日,调绢一匹由四丈减为两丈!”
他此言一出,但凡担任过地方州郡牧守的官员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尚书右仆射虞庆则第一个按捺不住,急道:“纳言大人,你秉承令尊美阳伯宏愿,一心为百姓减赋,这固是仁政,但也不可一蹴而就,急于求成。你这法子一旦实施,我朝人力、财力、物力立时就要削减三成以上,将来国家如何能廓清塞北、平定江南!”
苏威神情庄重,缓缓跪下,语音转为低沉,道:“陛下,魏、周两朝财赋制度皆出自家父之手。当时战事频仍,赋役租调之重远超两汉魏晋。百姓因此终年困顿,苦不堪言。先父临终时曾流泪叹息说,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只有将租调赋役减轻,百姓才会真正归心,盛世才会真正来临。他最后说......如果不能把赋税徭役减轻,他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
说至此处,苏威目中已盈满泪水,杨坚见状,也不禁为之动容。
苏威拭泪又道:“诚如仆射大人所言,此法一旦颁行,府库岁入立时就要削减三成以上。但臣并非一昧慷朝廷之慨,此前经与高仆射反复商计,此法颁行之后必能激发百姓劳作意愿,主动植桑垦荒。约莫两年之后,国库收入即可恢复如前,五年后,朝廷岁入——有望增加一倍!”
杨坚又惊又喜,转头向高熲道:“独孤,无畏所言,是否属实?”
高熲躬身道:“不错,臣与赵煚、李德林、崔仲方、杨尚希、长孙平、苏孝慈等诸位大人反复商议,觉得苏纳言之法,尚在朝廷可以承受的范围,且只要颁行得法,确实能在五年之内使岁入翻番。”
杨坚喜得几乎站起,口中喃喃道:“五年、五年......。”
忽又皱眉道:“但这五年之内,突厥怎么办?”
高熲露出一抹微笑,轻声道:“这就要看西边那人的本事了。”
杨坚若有所悟,缓缓点头,将目光投向西方。
“砰!”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茫茫戈壁上,数十名骑士纵马疾驰,其中一人拧身向后射出一箭,强劲的羽箭将追得最近的一名突厥骑兵射起半空,砰然落地,溅起一阵烟尘。
但放眼望去,骑士身后里许仍有数百名突厥骑兵紧追不舍。
见前面这人弓箭厉害,突厥兵纷纷操起皮盾,凝神戒备,嘴里却长声呼叫,偶尔夹杂一两声含糊不清的汉语,大意是:“停下!你们跑不了了!”
前面射箭之人向同伴沉声喝道:“快走,再有百余里就是高越原大营了!”
狂风将他低垂的帽檐吹起,露出一张英俊坚毅的面容,正是隋朝车骑将军——长孙晟。
去年十二月,沙钵略南侵,长孙晟先后游说沙钵略之弟处罗侯和沙钵略之子染干,晓以利害、威逼利诱,二人都被长孙晟说动。
他又星夜急赴达头可汗军中陈说利弊,凭借三寸之舌,硬是将达头说得退出塞外,这才迫使沙钵略撤军,关中生灵免遭涂炭。
而他却人不解甲、马不停蹄,自灵州鸣沙卫(今宁夏吴忠中卫)西渡黄河,越过乌鞘岭,出凉州(今甘肃武威)、焉支(今甘肃金昌),赶赴驻扎在高越原(今甘肃武威民勤西北)的隋军窦荣定大营,因为这里还盘踞着阿波可汗的五万突厥大军。
但一过焉支,遍地都是突厥游骑,长孙晟一行很快就被发觉,陷入包围。仗着马快弓强,长孙晟率人突围,向高越原疾驰,这才有了刚才的一幕。
但突厥兵人人配有副马,轮流骑乘,速度不减。而长孙晟等人仅有一马,又远道而来,马力渐渐不支。眼见突厥兵越追越近,长孙晟也暗暗心惊。
蓦然,侧前方一处沙丘之上“砰”地弓弦响起,数道寒芒如闪电射入突厥骑阵,七、八名突厥兵一齐落马,追骑顿时乱作一团。
但寒芒却不停息,接二连三射出,且箭道凌厉,洞穿皮盾,射透皮甲,直如摧枯拉朽一般,长孙晟见了如此神射,也不禁大感钦佩。
突厥兵遭遇袭击,惊得哇哇大叫,纷纷勒住缰绳。片刻后,一支百余人的小股骑兵大声吆喝,催马绕行,分散着向沙丘上攻来。
沙丘上现出两匹战马,马上各坐一人,都把弓箭背回背上,将马槊握在手中。遥遥望去,虽看不清相貌,但气势端凝如山,杀气凛然,却是隋军装束。
不论突厥兵还是长孙晟俱都又惊又奇,看方才箭雨之密集,至少应有数十名箭手,谁料竟只有两人!
这二人齐声怒喝,催马自沙丘驰下,如猛虎扑入突厥军中,两支长槊纵横翻飞,所过之处势不可挡,眨眼便将十余名突厥兵刺于马下。
突厥兵见这二人如此猛恶,心下已怯,发一声喊,拨马便逃。
二人纵声长啸,如龙吟虎啸,直上九霄,又奋起直追,连续赶上数十名突厥兵,长槊起处,一一刺死,剩余的突厥兵更是惊骇,竟四下奔逃、一哄而散。
这二人哈哈大笑,兜回马向长孙晟等人驰来。
长孙晟连忙催马迎上,只见左边一人三十出头年纪,豹头环眼,身高臂长,犹如一尊铁塔,状极威猛,长孙晟看着似乎颇有几分面善。
右边之人却只十六、七岁年纪,眉目清秀,只一双碧绿的眸子精光闪烁,鬓边发髻金黄蜷曲,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长孙晟在马上拱手,询问二人姓名,左边那人朗声笑道:“长孙大人,你不记得史万岁了吗?”
长孙晟立时大悟,急忙下马躬身道:“下官长孙晟,参见上大将军。”
史万岁跳下马来,笑道:“莫要笑话老史了,俺现在大头兵一个,该当向你见礼才是!”
原来,史万岁随韦孝宽征战河北,平定尉迟迥叛乱,因功进位上大将军。不料后来查出他的好友尔朱绩暗中投靠了尉迟迥,准备在长安刺杀杨坚,事泄被诛。史万岁因此受到牵连,被免职发配到敦煌当了一名小卒。
史万岁一指那少年,道:“长孙大人,这是俺老史如今的顶头上司,敦煌戍主张仲坚张大人。”
长孙晟又大感惊奇,戍主虽是隋军中的低级武官,手下只管理五百名军士,但这少年如此年轻,却实属罕见。
张仲坚性情深沉,只向长孙晟略一颔首,转头向史万岁道:“史兄,我送你到此,便要返回敦煌去了。希望不久的将来听到你东山再起,扬名四海的消息!”言罢催马欲行。
史万岁忙道:“贤弟,何不与我一道去窦大将军处效力,你雄才大略,胜我百倍,必可为朝廷建功立业!”
张仲坚目视远方,只缓缓道:“天下将定,有我不多,无我不少,且待来日吧!”说罢向西驰去。
长孙晟目送张仲坚渐行渐远的孤独背影,叹道:“此亦奇人也!”这才与史万岁一齐,向北疾驰。
一路上听史万岁说起,才知这张仲坚原为扬州首富张季龄之子,只因出生时相貌怪异,其父心中起疑,便欲杀之,幸得府中一名昆仑奴所救,带往西域。
三年前,隋代北周,张仲坚来到敦煌投军,以一人之力打倒百余勇士,当上了敦煌戍主。
史万岁初至敦煌时,张仲坚对他十分蔑视,史万岁便向他讨要刀槊弓矢,单人独骑闯入突厥部落,杀伤敌军,掠夺牛羊,然后安然返回。
张仲坚这才对他刮目相看,二人自此结为兄弟,每每联手深入突厥境内数百里无人能挡,威名远播,声震大漠。
戍主骁武,每单骑入突厥,突厥莫之敢当。其人矜负,数辱万岁。万岁请弓马,复掠突厥中,大得六畜而归。戍主始善之,每与同行,辄入突厥数百里,名詟北夷。——《隋书·卷五十三·列传第十八》
长孙晟与史万岁一路谈谈讲讲,已至高越原。
远远就有隋军游骑迎上,长孙晟取出兵部职方司信牌交与查验,一路通行,直入大营。
高越原地处凉州西北末端,东、西、北三面都被大漠包围,唯有南面与河西走廊相连。
阿波随沙钵略沿贺兰山南下后便分兵西进,大肆掳掠河西诸州郡,铁蹄直至甘州(今甘肃张掖)。
隋朝驸马、右武侯大将军、秦州总管窦荣定率步骑三万自陇右而来,正好将阿波大军堵在了凉州与甘州之间的高越原上。
此时,窦荣定听闻长孙晟、史万岁来到,立即接见。他与史万岁以及长孙晟之父长孙兕都是旧识,三人见面极为欢洽。
长孙晟问起战事,窦荣定眉间已涌起乌云,沉默片刻道:“实不相瞒,我已决定退兵。”
长孙晟忙问何故,窦荣定忧心忡忡道:“我与阿波相持数月,两军几度交锋,各有胜负,成了不胜不败的僵持局面。但如今高越原数月滴雨未下,我军水源逐渐枯竭,再不退兵,恐怕要重蹈去岁达头被贺娄万寿击败的覆辙。”
长孙晟一惊,史万岁皱眉叹道:“我自从发配到敦煌,也算是领略了这地方的厉害。一条河流今日尚在,明日就不见踪影。在这样的地方打仗,水源至关重要,没有水,就是天王老子也是无可奈何。”
长孙晟略一思忖,沉声道:“不可退军!”
见窦荣定、史万岁诧异,长孙晟道:“大将军,您若退回凉州,阿波便可东归北去,则圣上的大计必将落空。”
窦荣定惊疑不定,道:“圣上的大计?”
长孙晟沉重点头,道:“阿波可汗是我朝制服突厥的关键!他与沙钵略实力相近,矛盾又最为尖锐,是我朝可资利用的最佳人选!但突厥欺善怕恶、见利忘义,内部矛盾交织,既想掠夺我朝,又担心自身实力受损,这是他们的通病!如果此战阿波全身而退,必会继续与我朝为敌,只有将他打疼,才能为我所用。去年贺娄将军大败达头,如今达头就与我朝暗通款曲,就是这个道理。”
窦荣定深深叹息道:“阿波作战极为骁勇,将他打疼谈何容易。而且,我军用水日益艰难,我担心......。”
长孙晟也知兵凶战危,关系三万隋军的生死,当即不再多言,只静静等待窦荣定自行决定。
沉吟半晌,窦荣定抬起头来,目光中已满是沉毅决绝,道:“军人保家卫国,有死而已,为了大局,我愿与阿波决战!”
史万岁将手一拍,慨然道:“大将军,我愿作前锋!”
窦荣定却摇头道:“但越是决战,越不能心浮气躁。突厥兵机动性强,可战可走始终占据主动,须得寻觅合适时机,才能取胜。”
此后,隋军与突厥在高越原继续交战,窦荣定用兵持重,阿波也极为狡诈,两军你攻我守,互相试探,极力寻找对方破绽,好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但十余日后,隋军水源彻底断绝,很快便开始出现杀马饮血的情况。
窦荣定极力约束仍无法制止,只得将战马聚拢,统一看管。但如此一来,隋军兵士因干渴而死的情况大量出现,短短数日,竟有五、六千人渴死!
与虏战于高越原, 两军相持,其地无水,士卒渴甚,至刺马血而饮,死者十有二三。——《隋书·卷三十九·列传第四》
长孙晟看到军中惨状,也意识到形势严峻,由不得对自己的想法动摇起来,急忙来见窦荣定。
才入中军大帐,长孙晟又吃了一惊,此时的窦荣定憔悴不堪,竟似苍老了十岁。
长孙晟沉痛道:“大将军,下官此前的建议只是书生之见,如今看来实难奏效,请大将军紧急部署撤军事宜。”
窦荣定左手握着一柄长弓,右手轻抚弓弦,神情极为凝重。长孙晟正欲再说,窦荣定忽道:“长孙将军,你看看这张弓有何异状?”
长孙晟不明所以,接过窦荣定递来的弓,轻轻拉动,不解道:“下官未觉有何异处。”
窦荣定道:“不,这张弓的弓弦较之往日变得松软了些。”
长孙晟依旧不解,窦荣定缓缓道:“弓弦变软,极有可能......即将有雨。”
长孙晟大喜,随即问道:“大将军可有把握?”窦荣定苦笑摇头道:“只是可能,并无十足把握。”
长孙晟迟疑道:“大将军莫非想冒险赌上一次?”
窦荣定握紧双拳,一字一顿道:“打仗本就没有十足的把握,如果不以身犯险,如何对得起陛下的重托?”
长孙晟目中流露钦佩之色,点点头道:“既如此,下官倒有个主意......。”
当夜,隋军大营外火光冲天,风中传来阵阵尸体烧焦的臭气,直送出数十里外。
阿波可汗听斥候禀报,亲自赶来窥视,不禁大喜过望,笑道:“隋军竟渴死这么多士兵,真是天助我也!”
其实阿波大军的水源也开始出现干涸迹象,只是他所处地势稍低,没有立即断绝,但也颇不容乐观。
如今亲眼看见隋军尸积如山,显然是担心出现疫病,这才放火焚烧。
阿波兴奋异常,对左右道:“隋军断水,士气必然低落至极,我军今夜可与之决战,必能一鼓作气将其全歼!”
子夜时分,五万突厥大军开始围攻隋军大营,喊杀震天,铁蹄动地,攻势一浪高过一浪。
隋军倚仗栅栏、战车、拒马枪阵顽强抵御,以弓矢密集杀伤突厥骑兵。
尽管隋军守御极严,但士兵干渴的痛苦也越来越强烈,全靠严明的军纪维系斗志。
战至寅时,终于有隋军士兵主动冲出大营,以血肉之躯向突厥骑兵发起冲锋。毕竟死在突厥的铁蹄之下也好过被那种撕心裂肺的干渴折磨!
此情此景,窦荣定不由双目含泪,心如刀割,仰天大呼:“皇天在上,为何不能成全我窦荣定报国之心!”
长孙晟、史万岁等人一齐仰天悲呼,隋军阵营开始出现松动,形势已到了岌岌可危、千钧一发的境地。
就在此时,“咔喇喇!”一声焦雷,略带腥味的狂风卷地而起,紧接着豆大的雨点落下,越来越密,片刻间便已成瓢泼之势。
“下雨了!下雨了!”隋军将士欣喜若狂,一边张口向天承接雨水,一边奋力杀敌,士气大振。
窦荣定等的就是此刻,果断下令两翼骑兵突出,中军步兵齐进,全力向突厥反击。
原本顺风顺水的突厥兵顿时措手不及,攻守之势迅速逆转。
隋军越战越勇,步兵如重锤般轰击突厥正面,骑兵奋力穿插突破,将积蓄已久的怒气尽数释放。
突厥兵根本抵挡不住隋军气势如虹的进攻,一时间人马自相践踏,纷纷溃退。
荣定仰天太息,俄而澍雨,军乃复振。于是进击,数挫其锋。——《隋书·卷三十九·列传第四》
这一战直至卯末辰初,东方渐白。
隋军在大雨之中奋勇杀敌,突厥全线败退,阿波可汗狼狈逃回大营,略一清点,竟已损失近万骑兵。
此后大雨足足下了一日,直至次日天明才云收雨歇。
阿波可汗独坐营中,愁眉不展,心中尽是彷徨。
此次入侵隋朝,他自认自己挑了一个软柿子,毕竟隋军主力都在关中,陇右与河西兵力不强。
事实也是如此,数月来劫掠牛羊无数,只要安然返回塞外,必然实力大增,与沙钵略叫板的底气也更足。
不料昨晚一战损失惨重,得不偿失。尤其是隋军濒临绝境之际,竟然天降大雨,这怎么不令素来信奉鬼神的突厥人恐惧?
“不如归去?”一个念头在阿波脑中反复徘徊,令他坐立不安。
但茫茫大漠挡住了北归之路,要回去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向东从来路返回贺兰山口再折而向北,这条路线最短,可惜被窦荣定拦住;
一条是继续沿河西走廊向西,顺着黑河北上,绕道居延海返回草原。而这条路不但极为遥远,而且已经进入达头可汗的势力范围,会不会有什么意外,谁也不好说。
正在愁肠百转之际,帐外亲兵慌慌张张奔入帐中,道:“可汗,营外有隋军挑战!”
阿波一惊,问道:“来了多少隋军?”
亲兵迟疑道:“......一个,一个隋军。”
阿波几乎以为自己听错,怒道:“一个隋军?”
随即问道:“他有没有通报姓名?”
亲兵道:“他说......,他说他叫史万岁!”
未完待续,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