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12月7日,华沙,正在对波兰进行国事访问的西德总理勃兰特来到犹太隔离区起义纪念碑前,在完成敬献花圈等传统仪式后,勃兰特突然双膝跪地向纪念碑默哀。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位57岁的总理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数十秒后,率先反应过来的各国记者们纷纷按下快门,勃兰特下跪的照片出现在世界各国报刊的头版头条上。
随后,波兰方面立刻与西德签署了恢复两国关系正常化的纲领性文件,继与苏联的《莫斯科协定》后,德波两国签署了结束敌对,加强合作的《华沙条约》,横亘在西德与东方阵营间的铁幕,被勃兰特的“惊天一跪”打开了一个缺口。
这一刻,人们惊讶地发现,此时的西德,这个二战战败国的地缘政治环境竟然比以往好得多得多,从战后建立法德同盟与西欧诸国和解,到华沙的一跪与东方阵营和解,过去的半个多世纪,德国通过二次世界大战,付出上千万德国人死伤的代价也没有达成的目的,竟然在二十年的和平岁月里大体达成,只是这一切的代价是德国分裂并解除武装。
德意志,这个站在欧洲大陆十字路口的国度绝不能迷信武力,否则就无法避免四面皆敌的命运,这个道理,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惨痛教训的德国人深有体会。
但事实上,德国在刚刚建国的几十年里奉行的正是这一套务实的外交理念,这套理念也为德国赢得了数十年的和平发展期,但受益于这个和平发展期的德国却信心膨胀,他们抛弃了那个发表过“铁血演说”却在此后几十年表现得有些“怂”的老领航员,然后驾驶着德意志这艘大船全速撞向冰山。
铁血背后“当代的重大问题不是议论和多数人投票能够解决的,有时候不可避免的,要通过一场斗争来解决,一场铁与血的斗争”
这句话出自刚刚成为普鲁士总理兼外交大臣的俾斯麦的首次议会演说,也正是这份演说,让俾斯麦获得了铁血宰相的称号。
之后的俾斯麦带领普鲁士以三次统一战争的方式实现了德意志的统一,从这个角度上讲,俾斯麦行事逻辑似乎与其演讲中保持一致:喜欢用战争来解决问题。
但事实真的如此吗?如果仔细回顾德意志的三次统一战争,就会发现这些战争一点都不轰轰烈烈,而俾斯麦在对待战争时,其态度相当谨慎。
1864年普丹战争:普鲁士联合奥地利联合为争夺石勒苏益格和荷尔斯泰因两个公国的控制权而与丹麦开战,最终普奥联军获胜,普鲁士获得石勒苏益格,奥地利则获得荷尔斯泰因。
1866年普奥战争:普鲁士诱使奥地利向其开战,而后普鲁士通过联合意大利,让奥地利陷入三线作战的窘境并最终败北,普鲁士确立了德意志国家的霸主地位。
1870年普法战争,看出法国外强中干表现的俾斯麦故意以一封电报激怒拿破仑三世,诱导其法国率先向普鲁士开战,结果准备充分的普鲁士战胜了法国,获得了阿尔萨斯-洛林地区,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在法国凡尔赛宫加冕为德意志皇帝,德意志帝国就此建立。
普丹战争期间,普奥联军已经取得明显优势,但普鲁士并不寻求扩大战果,在拿下石勒苏益格和荷尔斯泰因果断停战;普奥战争期间,普鲁士打败奥地利后,选择将其踢出德意志同盟,而不是幻想借着胜利彻底拿下奥地利建立“大德意志”统一;普法战争后,已经占领法国首都巴黎的普军完成加冕后撤退,并未继续削弱法国。
威廉一世和俾斯麦领导的普鲁士尽管不惜以战争的方式去争取德意志统一,但三次统一战争中,普鲁士在战前都尽量联合盟友,孤立对手,战争取得预期目的后,普鲁士果断停战,转而希望通过外交等手段解决问题,在攫取利益方面,普鲁士也显得相当克制,并不寻求通过一次战争彻底打倒或征服对手的效果,完成德意志统一的过程中,普鲁士执行的战略一直是进两步退一步。
众横捭阖完成统一并不意味着万事大吉,统一后的德意志也远非欧洲大陆上的唯一强国,被打败的法国誓要报复,野心勃勃的沙俄虎视眈眈,被踢出德意志联盟的奥地利处境尴尬,除此之外,英吉利海峡的另一端,坐拥世界上最多殖民地的大英帝国的目光从未从大陆上移开,一旦确认欧洲大陆上崛起一个单一的强权,它便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
面对复杂的欧洲局势,俾斯麦躬身入局,彼时的欧洲大陆上,德国最重要的对手仍是法国,于是德国的外交政策的核心都围绕着孤立法国。
1873年10月,德国与奥地利、沙俄签署《三皇同盟》,德国以调停人的身份调和沙俄与奥地利在巴尔干地区的矛盾,德国也借此机会进一步实现了孤立法国的目的。
德国的调停让沙俄能够将部分力量从巴尔干抽出去对付英国,英国注意力被分散也符合德国利益。
德国虽然在外交上尽力孤立法国,但同时也在避免与法国的矛盾发展为战争,在德法两国这种斗而不破的状态下,占有主动地位的显然是德国。
当然,从成为欧洲大陆上最强大的国家之一的那一刻起,德国就不得不去回答英德关系这一绕不开的话题。
奉行大陆均衡战略的英国要尽全力阻止欧洲大陆上崛起一个单一的强权,为了达到这一目的,英国可以下血本,但是血本不能总下,这也注定了英国不可能同时去遏制多个强国。
看准英国这一特点,俾斯麦领导的德国在处理对英关系时便有了抓手。
首先,德国并不寻求彻底打垮法国成为欧洲大陆上单一的霸主,德法双强的局面让英国无从下手,英国无法同时遏制两国,也不能帮助一国打压另一国,因为这会导致对方的崛起,让英国成为为别人做嫁衣的冤大头。
另一方面,英国以殖民地立国,而在殖民地问题上,德国表现的相当克制,俾斯麦明确表示:德国的重心在欧洲大陆,而非海外殖民地,这极大地安抚了英国的情绪。
俾斯麦领导的德国在积极发展国内经济的同时,安心扮演一个欧洲各国调停人的身份,俾斯麦以一个长者的身份游走于欧洲各国之间,此时的他谨慎、克制,甚至圆滑、世故,在很多问题上态度模糊,与当初那个铁血宰相简直判若两人。
很多人不理解,是什么让俾斯麦这位铁血宰相变“怂”,但不可否认的是俾斯麦的“怂”帮助德国至少赢得了20年的和平发展期。
未完成的战略作为一个深谋远虑的政治家,俾斯麦一定也考虑过,随着德国实力的增强,英德之间的冲突终究难以避免。
后人也尝试着去勾勒出俾斯瓦解英国大陆均衡战略的方法,简单说就是将英国的做法反过来用。
英国的大陆均衡战略之所以能够成功,是因为英国放弃对欧洲大陆的领土诉求,这样一来,当欧洲大陆上崛起单一的强权时,其他国家就自动与英国成为利益相关方,通过联合次一次强国打压欧洲大陆上的第一强权,英国可以长期保持其霸主地位。
而德国的战略恰好相反,英国以不去寻求欧洲大陆领土为代价,保证了其在全球的殖民利益,而德国则以不去争夺海外殖民地为代价,充当欧洲大陆大多调停人,让欧洲各国的矛盾尽量不在欧洲本土解决,而在海外殖民地解决,简单来说,就是将各国的注意力导出欧洲。
一旦欧洲各国的注意力来到海外殖民地,就注定会面对与第一殖民帝国英国之间的矛盾,到时候英国就得因殖民地问题面临无尽的麻烦,而不注重海外殖民地的德国,则可以在欧洲大陆上有所作为。
不得不说,这是个构思精妙的战略,它在很大程度上抓住了英国的软肋,只是其太过复杂,要想将这种战略贯彻下去,德国必须有一个睿智而坚定的领导者,在面对巨大诱惑时仍能保持相当的克制,只是当时的德国人已经等不及了。
1888年,29岁的威廉二世成为德意志帝国皇帝,这位年轻的君主一上来就表现的野心勃勃,他不满于俾斯麦时期德国仅仅充当欧洲调停人的定位,他要向世界展示德国的力量。
1890年,年轻的皇帝威廉二世抛弃了老宰相俾斯麦,而后德国开始大力发展军事。
威廉二世主导的德国向军事帝国转化是全方位的,在大力发展德国擅长的陆军领域的同时,德国也试图建设一支不弱于英国的大海军,威廉二世毫不隐晦:德国发展海军是要获得阳光下的殖民地。
通过这一系列操作,德国试图取英国而代之的意图已经相当明显,德国在威廉二世的带领下,似乎在以一种咄咄逼人的态度告诉周边国家: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血的教训德国的野心勃勃迅速引发了周边国家的警惕,俾斯麦时期小心翼翼维持的德俄关系迅速恶化,沙俄加紧了与法国结盟的速度,德国开始腹背受敌。
但这还不是最差的,俄法两国的结盟并没有引起德皇威廉二世的重视,因为在他眼里,俄法两国根本不配做德国的对手,德国的对手只有一个,就是英国。
在陷入俄法两面夹击的情况下,德国仍在大力推动大海军计划,这又大大刺激了英国,英国一方面加大海军投入来应对与德国的海军军备竞赛,另一方面搁置与沙俄之间的矛盾,与法国和沙俄结盟,德国的地缘环境进一步恶化,从两面夹击变为三面受敌。
面对越来越多的敌人,德国的应对办法只有一个:加强军备。
直到英法俄三国的包围圈彻底形成,德国才心不在焉地拉起奥地利和意大利组成三国同盟,但相比于英法俄海陆互补,并从三个方向合围德国的军事同盟,德意奥三国的同盟怎么看都给人一种临时搭建起来的草台班子的感觉:奥匈帝国垂垂老矣,意大利完全是被德皇许以的厚利才试探性地加入联盟。
后来的结果也证实了德皇威廉二世这个临时组建的草台班子般的联盟有多么不靠谱,德国被奥匈帝国拖入一战,战争真正开打后,奥匈帝国却没有帮助德国分担多少压力,意大利更是在战争开始后,就经不住英法的诱惑,“丝滑”地投奔到英法一边。
德国海军不是英国海军的对手,只能出偏门以潜艇打击英国补给线,但这并不妨碍德国的后勤压力远超英法俄一方。
陆战方面,德国天生被法俄两面合围,所以德国必须迅速倾尽全力在短时间内解决战略纵深小的法国然后再全力对付俄国。
但这个战略从一开始就失败了,法国并未被迅速击败,反而在英国的不断支持下顽强的抗击德军,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沙俄比想象中的弱,东线给德国造成的压力比预计小一些,但是这并不能改变德国三面受敌的格局,德国被来自四面八方的敌人不断消耗着实力,直到美国进场补上最后一刀。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失败并未让德国人觉醒,他们依旧幻想,如果能迅速拿下法国,事情就会变得不一样,但是二十年后的二战告诉德国,即便侥幸快速拿下法国,德国依旧无法改变四面皆敌的局面。
拿下法国的德国海军实力依旧不如英国,更不如已经成长为庞然大物的美国,所以它必须在依旧面临英美海上封锁的情况下进攻苏联。
而苏联一方面拥有巨大的战略纵深,另一方面又接受着英美源源不断的海外援助,第二次世界大战再次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一场消耗战。
而如果拼消耗,德国又岂能拼得过英法苏两个大国。
侥幸拿下法国给德国带来的不是洗刷战败耻辱,而是陷入亡国与分裂。
宿命单从军事角度讲,两次世界大战德国的表现都可圈可点,但两次世界大战的结果却又如出一辙:德国被几乎所有其他大国一起群殴致死。
四面皆敌似乎成为了德国难以摆脱的宿命。
让我们从头看看德意志这个数次经历炮火洗礼的民族为何会陷入这样的怪圈:
德国位于欧洲的十字路口,周围强国林立,如果将邻国视为威胁,那么德国一出生就被包围了。
这样的地缘形式让德国从建立的那一刻起就缺乏安全感,如果德国坚持追求绝对的安全,就得拥有比周边国家强大得多的军事力量,但德国发展军事力量本身又会令周边国家感到威胁,于是他们也必须增强军事力量,邻国强化军事力量又进一步刺激德国,一个恶性的军备竞赛怪圈就此形成。
但是德国的发展潜力是有上限的,在一国对多国的军备竞赛中,德国不可能赢,如果德国冒险选择战争,其周边国家出于自身利益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联合起来对抗德国,所以只要开战,德国毫无悬念会被群殴。
所以如果德国不改变思路,依旧固执地认为强大的军事力量可以改变一切,那么纵然德国人再聪明,德国企业再高效,德国军人再不怕死,也不可能帮助德国赢下这一场场一国对多国的战争。
二次世界大战的惨痛教训终于让德国人变得稍微清醒了一点,他们理解了俾斯麦变“怂”的原因:德国从“铁血”中来,但是强敌环伺的地缘格局却注定了德国不能一直“铁血”下去。
如果一定要诉诸于武力,德国的地理位置无疑是巨大劣势,但如果德国放弃武力征服周边国家,而选择充当周边国家的桥梁,德国的地理位置反而是巨大优势。
当商品取代枪炮成为德国与世界交流的语言,德国的地理位置成为了确保这种交流畅通无阻的保障。
俾斯麦担任德意志帝国宰相时,曾因态度模糊而被诟病,但是如果德国对自己的定位是欧洲各国交流的桥梁,模糊外交却能带给德国更多更大的可操作空间。
二战结束后,历任德国领导者通过务实的外交原则让德国迅速摆脱了战败后的窘境,再次崛起为一个举足轻重的欧洲大国。
如今,让德国实现复苏与崛起的和平环境正在受到挑战,战争的阴云再次在世界各处扩散,德国这个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的国家应该比其他国家更能理解战争的含义与规则。
国际环境越是紧张,就越是考研各国执政者的智慧,对于饱经战火洗礼的德国人来说,在国际局势紧张的背景下,是加入一个军事集团参与国际对峙,还是继续奉行务实的外交原则为和平奔走,选择权依旧在德国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