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阶级固化如牢笼般锁死社会流动性,高高在上的权贵看似高枕无忧,实则危机四伏,一方面,日趋失去活力的国家不足以支撑起他们的帝国野心,另一方面,在那个资源被他们深度垄断的社会上,到处都是行为高度不稳定的“无敌的人”。
无敌的人2022年7月8日,一场针对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的刺杀震惊全球。
当天一名叫山上彻也的人用自制手枪向正在奈良演讲的安倍晋三连开两枪,安倍于数小时后不治身亡。
安倍晋三是二战后任职时间最长的日本首相,也是自民党最大派系清河派(也被称为“安倍派”)的灵魂人物,即便已经退休,依旧可以对日本政坛产生巨大的影响,这样一个重要的政治人物以这样一种方式死去,即便在黑天鹅事件层出不穷的2022年依旧让人大感意外。
刺杀安倍晋三的山上彻也曾服役于日本海上自卫队,行刺时处于无业状态,山上被捕后坦白,自己刺杀安倍是因为其母亲因深信某一邪教而花光全家积蓄,而安倍晋三与这个邪教有联系。
山上彻也的母亲随后也在社交媒体上向儿子喊话:无敌的人,成熟一点。
“无敌的人”与“下流社会”一样,都是形容经济泡沫破裂后日本所面临的一系列社会问题的特殊词汇,其特指那些没有工作、没有家庭、没有子女的群体,随着经济的持续低迷,日本社会上相当一部分人都成为了所谓“无敌的人”,而山上彻也就是其中之一。
41岁的山上彻也因母亲迷信邪教败光了家产而陷入困顿,本来成绩不错的他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只能进入一所技校学习,毕业后在海上自卫队服役三年,退伍后一直在各地打临工,经济状况堪忧的山上一直没有成家。
生活上的不如意让山上对于让她母亲败光家产的邪教的仇恨不断加深,这种仇恨最终化作了射向安倍的子弹。
相比于山上彻也,政治世家出身的安倍晋三自然不用在困苦的生活中挣扎,但高高在上的安倍与低到尘埃里的山上却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没有子女。
如果抛开身份地位,换一个维度看这次刺杀事件,我们也可以理解为:一个无后的人杀死了另一个无后的人,而这恰恰是日本社会所面临的一切问题的根源。
彩票1953年3月初,几年来一直涨势喜人的日本股市突然连续暴跌,如果不了解当时的历史背景,任谁也想不到,日经指数暴跌的原因竟然是:斯大林病危。
世上的事有时就是这样神奇,作为与日本敌对阵营的苏联领导人斯大林,他的病危却被外界看来会结束日本二战后的第一个繁荣周期。
二战后,美国驻军占领日本,对日本进行了全方位的改革,包括政治领域的民主化法制化改革,经济领域解散财阀,和军事上的非军事化改革。
美国的这些改革意图十分明显,让日本社会再也形不成合力来威胁美国,本来这些改革在占领军司令麦克阿瑟的推动下稳步推进,但随着世界进入冷战,美国对于日本的定位也发生了重大变化,相比于遏制军国主义复辟,将日本打造成对抗中苏的桥头堡更加符合美国利益。
于是,美国对日本的诸多限制开始松绑,已经被拆分的财阀企业通过交叉持股重新登上历史舞台,打着反苏反中旗号的前军国主义政客上台主政,海上自卫队以各种名义保留一些能够作战的舰艇,对于这些,美国听之任之。
但这些小动作只是辅助,真正让日本在战后快速恢复国力的是朝鲜战争。
随着朝鲜战争的规模不断扩大,美国所需的大量战争物资如果从本土运输则成本高昂,如果将部分产品直接在与朝鲜半岛邻近的日本生产则可大幅降低成本,日本靠着来自美国的大量军需订单大发横财,之前已经被拆分的财阀企业迅速恢复了元气。
在朝鲜半岛战火纷飞的时候,日本竟迎来了二战后第一个繁荣期,其他东亚国家人民的血泪凛然成为日本手中的一张彩票。
而随着朝鲜战争中交战双方停战意图的日趋强烈和斯大林的去世,这张彩票即将不再能够带给日本更多红利,但是没关系,对于日本来说,这几年的景气已经埋下了日后更大繁荣的种子。
企业生产力的提升和居民收入的提高还不是真正的重点,连续数年的经济繁荣给了日本人对于未来的乐观预期,在这种乐观预期下,生育率开始大幅上升,日本迎来了战后第一个婴儿潮,当十几年后,这些婴儿长大成人,日本的经济将迎来另一波繁荣。
初露峥嵘1964年,第18届夏季奥运会在东京召开,此时的日本经济已初露峥嵘,经过20年的发展,日本经济早已与二战时那个穷光蛋帝国大相径庭,各行各业蓬勃发展。
伴随着经济的向好,日本政客们的想法也多了起来,1957年,二战时的甲级战犯岸信介(安倍外公)当选为日本首相,他主政期间,虽然依旧奉行着亲美政策,但是已经开始试图寻求日本的海外影响力。
岸信介多次出访东南亚,力求将东南亚变成日本的势力范围,当时的日本学者还提出了一个“雁型理论”:即亚洲国家如同一群飞行的大雁,而日本作为头雁,要带领整个亚洲前行,以一副“亚洲盟主”形象自居。
日本经济能够在60年代初具规模有多方原因:冷战背景下美国的扶持,日本企业对于国际市场的把握都是重要原因,但是比这些都重要的因素还是人口,战后婴儿潮时期出生的那一批日本人已经长大,充裕的劳动力市场为日本经济注入活力。
经济的景气又带动社会各方面同时进步,抓住了时代脉搏的日本人继续前进,而属于他们的高光时刻,即将在他们的儿女那一代正式到来。
买下美国时间来到20世纪80年代,靠着国家积极倡导的技术升级和对海外市场的精准把握,日本一跃成为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大经济体。
日本的经济总量一度达到美国的近7成,人均GDP达到美国的1.4倍,这还不算完,日本在半导体、汽车制造、家电等领域一度都压美国一头。
这样的发展势头让很多日本人相信:日本超过美国,只是时间问题。
经济上的巨大成功让日本人更加自信,《日本人可以说“不”》是当时日本人急于摆脱美国控制心理的集中体现。
喜欢玩种族论的日本人又自信满满搬出了种族理论,一些日本人认为:美国人实际上是劣等民族,过去在战争中没能将其打败,但这次可以在经济上将其彻底打败。
能够在自卑与自负间快速转换的日本人开始疯狂消费,当时国际奢侈品市场中的4成都被日本人买走,一群在纽约旅游的日本阔太能够以一种十分随意的语气指着纽约市中心的写字楼说:这栋楼好漂亮,什么时候把它买下。
千万不要以为这只是一些不自量力的日本人说的梦话,当时有日本人仔细计算过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卖掉东京,便可以买下整个美国。
也许当时在经济泡沫中起舞的日本人不会想到,这句话背后的隐忧最终会将日本经济彻底葬送。
盛世崩塌80年代末,90年代初,整个社会经济的活跃让日本年轻人一毕业就能找到一份工作,而且工作后几乎年年加薪。
但是与工资相比,房价的上涨幅度更为恐怖,由于所有人都对于经济有较为乐观的预期,金融机构也愿意贷款给年轻人买房,这又进一步推高了房价。
事实上,在美国包括贸易战、汇率战在内的一系列手段的作用下,日本在高科技领域的进步势头已经受到顿挫,日本经济经济奇迹的下半程是靠着房地产泡沫支撑起来的。
但是泡沫就一定会破,没有实体经济支撑的经济奇迹注定是空中楼阁,90年代初,随着日本央行收紧货币政策,日本房价开始下跌。
面对这样的危局,当时的日本高层仍沉浸在繁荣的幻梦中,他们认为只不过是一次普通的周期性调整,无需做特殊干预,待调整到位,房价与经济都会自然反弹。
但喜欢赌国运的日本人这次却赌错了,这是日本经济的最后一个繁荣期,在未来的数十年里,日本经济将一直原地踏步,甚至倒退。
过分的金融投机,美国的全方位打压,这些都是导致日本经济泡沫破裂的原因,但真正让日本经济一蹶不振的其实另有原因:
自90年代初开始,日本劳动力市场开始见顶,21世纪初,日本人口开始正式进入负增长模式,逐年减少的年轻人让日本劳动力市场不能获得有效的代际交替,老年人比例的不断上升和总人口的不断减少让日本的市场规模开始缩小。
一个有大量年轻人的市场即便被经济危机打倒,也有机会站起来,而一个年轻人不断萎缩的市场,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将其击倒并让其再也爬不起来。
老龄化才是那头奔向日本社会的巨大灰犀牛,楼市泡沫的破裂只不过是给了它最后一击。
百年门阀门阀家族一直是左右日本社会的重要力量,即便是让日本走上现代化道路的明治维新,说到底也是天皇与几个大家族联合主导下进行的,明治维新后,这些大家族依旧把持着日本权力的核心位置。
二战后,虽然在美国占领军的主导下,日本推出了一系列分散权力的改革,但这些大家族的势力早已盘根错节,不是占领军随意出台几个法令就能够撼动的了的,麻生、安倍、小泉、鸠山、福田,五大政治门阀成员几乎垄断了整个日本权力中枢。
安倍晋三的外公岸信介是首相,其父亲安倍晋太郎是外相,岸信介的弟弟佐藤荣作也是首相,权力在门阀家族的手中轮转,几乎与底层人士绝缘。
权力与财富总是相伴而行,与政治上的门阀家族对应的是经济上的财阀家族,三井、三菱、住友、安田等财阀家族在日本经济的各个领域形成垄断,他们把持着日本经济命脉,普通人的衣食住行都与他们息息相关。
政治上的门阀家族与经济的财阀家族通过联姻结成牢不可破的联盟,他们牢牢把持着日本社会的核心资源,普通人的阶级跃升之路几乎被锁死。
事实上,日本社会从古代开始就几乎没有变过,最核心的资源被世袭,普通人在边缘地带游荡,年景好时,尚能获得上层社会留下的一些残羹冷饭,年景差时,连基本生计都成问题。
在日本经济泡沫的顶点,普通日本人虽然也只能寻一份小职员的工作,但是已经足够让自己和家人过上还算不错的小日子,但当经济泡沫破裂后,他们便不得不为了基本的生计发愁。
严重的阶级固化让日本上下层几乎分离,底层的痛苦不会传导到高高在上的权贵身上。
帝国幻梦由于日本的政治有世袭的传统,所以一些观念也可以在日本政界完成代际传承,安倍晋三就曾公开表示,对自己影响最大的人是自己的外祖父岸信介。
正因为如此,旧时代日本人称霸世界的野心也传递到了新一代日本政坛的核心层,从岸信介开始,日本人就开始有计划地重新武装。
由于明治维新后,日本为自己确立的目标是建立一个像英国一样的海上帝国,所以日本人在战后不放弃任何一次增强海上自卫队实力的机会。
从越南战争,到海湾战争,阿富汗战争再到伊拉克战争,日本自卫队一步步加大参与度,并大力渲染周边国家威胁论,以此为借口名正言顺地扩充自己的军事力量,那个二战后被迫沉寂的军事大国野心实际上从未死去。
对于权力的世袭让日本政治核心成员在实行一些大的战略问题上能够具有连续性,客观上讲,这是那种门阀政治的优势,但是上下层之间森严的阶级壁垒却又很容易让上下层之间在思想上也出现割裂,而这势必导致一个社会问题:上层社会制定的所有规则,都将变成统治集团内部的自说自话,在底层社会溅不起多大涟漪。
下流社会新世纪以来,日本最大黑帮山口组面临着一个以前从未遇到过的问题:新加入帮派的年轻人越来越少。
在日本经常能够看到这样的新闻:一群平均年龄五六十岁的黑帮成员在街头对砍,而年轻的黑帮成员火并的情况却鲜有发生。
日本的黑帮做梦也没有想到,打倒自己的不是政府也不是其他黑帮,而是老龄化。
日本学者三浦展在其作品《下流社会》中提到:在日本,年轻人通过努力就能向上走,过上比父母更好的生活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他们要面对的是一个一成不变,甚至还不及其父母的时代,这就是日本年轻人所面临的现状。
极简、低欲望、佛系这些观念在日本年轻人中流行,不是因为什么日本人特有观念,仅仅是因为经济的不断萎缩,同样是日本人,20世纪80年代的他们信奉的是疯狂消费。
不断萎缩的经济,对未来的不佳预期,这些又进一步压低了年轻人结婚和生育的欲望,更少的人口带来更加萎缩的消费市场,这些又进一步反噬经济,不断的恶性循环下,日本社会这种年轻人不得不向下流动的趋势,暂时还看不到逆转的可能性。
市场不断萎缩,核心资源又被世袭权贵们牢牢把持,当门阀世族们还做着称霸世界的春秋大梦时,底层人民却已经失去了希望,为了生活而异常辛苦的活着,稍有不慎,就会沦为山上彻也这样的“无敌的人”。
山上彻也强调,他的生活之所以悲惨是因为母亲笃信邪教,他本想杀死邪教的创始人,但因种种原因未能成行,只能转而刺杀与邪教之间存在千丝万缕联系的安倍晋三。
山上彻也一家的悲惨命运正是日本社会问题的集中体现:对于现实社会失去希望而在邪教中寻找精神寄托,因为没钱即便成绩好也没机会上大学,社会不能提供足够稳定的工作岗位,大量适龄劳动力只能靠打零工维持生计,低欲望,不婚不育,深度老龄化……
只要日本社会的核心资源还被权贵集团牢牢把持,这些问题就是永远也难以解开的死结。
安倍晋三,这个执政时间最长的首相,被日本社会问题造就的“无敌的人”山上彻野暗杀,这或许是一种宿命。
枪响时,山上彻也只是扣动了扳机,为他的枪里装上弹药的是整个日本权贵集团。
参考文献:
[1]邬金浜.山上彻也为何要枪击安倍晋三?[J].廉政瞭望,2022(14):52-54.
[2]胡慧茵. 日本“少子老龄化”问题难解 消费、投资和制造业遭受冲击[N]. 21世纪经济报道,2022-08-16(005).DOI:10.28723/n.cnki.nsjbd.2022.0031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