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倾盆的夜晚,我把拖拉机开得飞快。车灯像宝剑一样劈开浓稠的黑暗,泥浆在轮子底下飞溅,像是要把这浸透苦水的黄土地甩出个窟窿。
我叫陈建国,四年前退伍回到老家农村,当了一个拖拉机手。因为我们老家地处中苏边界,运输的机会还是很多的。
我点上一支“节约”,驾驶室里飘起烟草的呛味,又抹了把糊住眼睛的雨水,忽然看见前方土崖下蜷缩着一团黑影。
我的脚下意识地使劲一蹬,刹车片发出刺耳的尖叫。
我跳下车时,军绿色的胶鞋已经灌满了泥水。蹲下身,借着车灯看清,土崖下的是个女人,蓝布衫被雨水浇得透亮,露出底下月白色的汗衫。
我看见女人怀里死死抱着个布包,碎发贴在苍白的脸上,像是刚从河里捞上来的水鬼。
"林...林老师?"我认出来这是村小学的代课老师林秀云。去年,她男人修水渠被塌方埋了,留下林老师和一个两岁的女儿。
林老师没应声,只是把怀里的布包又往胸口按了按。我这才发现,她的胳膊肘在流血,暗红的血丝顺着雨水蜿蜒到手腕,在虎口处凝成一颗朱砂痣。
"要不上车?我捎你回村。"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驾驶室统共就两个座,这深更半夜的,要是被人撞见……
林秀云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她仰起脸,眼珠子黑得吓人:"陈师傅,求您件事。"声音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带我去公社卫生院,娃...娃发高烧。"
我这才看清她怀里裹着条小花被,被角露出几缕汗湿的头发。救人如救火,我二话不说脱下军大衣往她身上一裹,转头就去摇拖拉机。
柴油机突突的轰鸣声里,我听见自己的太阳穴也在突突地跳。
雨刮器疯狂摆动,挡风玻璃上还是蒙着层水帘。我瞄了眼后视镜,林秀云整个人蜷在副驾驶座上,下巴抵着怀里的襁褓,睫毛上凝着水珠。
驾驶室里原本的烟草味淡了许多,隐隐多了一丝淡淡的皂角香。
车过乱石滩时,拖拉机猛地一颠。林秀云身子歪过来,额头撞在我的肩膀上。陈我感觉到军装下渗出温热的湿意,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赶紧攥紧方向盘,手心里全是汗。
到达卫生院已是后半夜,值班大夫打着哈欠给孩子量体温:四十度三,需要留院观察。
我蹲在走廊抽烟,看着墙上的"计划生育好"宣传画,红漆都已经褪成了粉白色。林秀云出来了,我抬头一看,看到她的眼圈通红,显然是在为孩子担心。
"医药费我垫了。"我摸出兜里皱巴巴的票子,那是我准备买柴油的钱。林秀云却突然抓住他手腕,指甲掐进肉里:"陈师傅,这个情我记着。"
虽然孩子得留院观察,但林老师却不能留在医院,只好开了点药给她,让她明早带孩子再来。
林老师跟着我回村,回村路上谁也没说话。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月亮从云缝里漏出来,照着林秀云湿漉漉的侧脸。
快到村口时,她突然说:"我们……我们还是走小路吧"。
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方向盘一打拖拉机拐上河堤,碾过满地槐花。
林秀云轻声说:"陈师傅,你知道我为啥躲着人走吗?"
可她不等我回答就自顾自说出了答案:王会计昨儿去我家,说要给我说媒,南方是三十里外李家庄的杀猪匠,死了老婆的。"
我的喉咙一阵发紧,因为我知道那个杀猪匠,去年十二月还来村里收过猪,满脸横肉,喝醉了就拿烧红的火钳烫猪皮取乐。
林秀云用那种比哭还难听的笑声对我说:"我说要给柱子守三年,王会计就掀了我家饭桌,因为他说公社要评五好家庭,寡妇门前是非多……"
车轱辘碾到块石头,我猛地打了一下方向盘。林秀云身子一晃,头巾滑落,后颈上赫然有道紫红的淤痕。
月光漫过林秀云颤抖的肩膀,我用眼角余光盯着那道淤痕,柴油机突然熄了火。
我不得不准备下车查看,可河堤下传来一阵夜猫子凄厉的叫声,林秀云慌忙系紧了自己的头巾。
"那是王会计弄的?"我的嗓子发哑,手指无意识抠着方向盘上的锈斑。
林秀云突然抓住我的手按在自己后颈上:"陈师傅,摸到了吗?这道印子正好能卡住拇指,他说这是帮我醒醒脑子,还说公社粮仓的钥匙,本该传到下一任保管员手里。"
听了这话,我像被火钳烫到似的缩回手。
我马上记起去年秋天公社粮仓的失窃案,有三千斤的麦子竟然不翼而飞,林秀云的男人柱子,正是最后一任保管员。这事后来闹到了县里,可最后的结论说是野狸子叼走了粮仓钥匙。
拖拉机的阴影里,忽然传来碎瓷器的轻响。我摸到手电筒照过去,车轱辘缝里卡着一块青花瓷碎片,釉面下隐约露出半个"忠"字——这是当年公社特别烧制的"忠字碗",每个生产队领了多少都有账。
"那天他掀桌子..."林秀云突然捂住嘴。应该是看到了我的手电光扫过的地方,碎瓷片在泥地里闪着幽光,拼出半朵青花牡丹。
我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冻住了,因为我上个月给王会计家拉蜂窝煤,分明看见他媳妇盛猪油的就是这种碗!当时王会计还说,这是老丈人传下来的古董。
河对岸忽然亮起火光,铜锣声刺破夜色。"抓贼啊!粮仓进贼了!"杂乱的脚步声往这边涌来。林秀云突然把襁褓塞进我怀里,转身就要往河里跳。
我一把拽住她胳膊,孩子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火光逼近的瞬间,我摸到拖拉机座位下的暗格——那里藏着我帮公社拉化肥时发现的一个账本。
"坐稳了!"我扯断调速器上的封条。东方红拖拉机发出困兽般的咆哮,撞开灌木丛冲下河滩。
我看了一下后视镜,王会计举着的火把照亮他阴鸷的脸,旁边还有村支书的铜烟锅,正在闪着血似的红光。
孩子哭累了,在林秀云怀里抽噎。我把拖拉机藏在废弃的砖窑里,摸黑翻看那个泛黄的账本。看到一行字:
1978年6月17日,王守财(会计)支取柴油五十升,用途栏画着个扭曲的兔子——这是公社运输队长的外号。
林老师突然出声:"那天柱子去粮窖清点库存,回来时军用水壶里装满酒,说是王会计赏的。"
她的手指指账本上七月二十日的记录,运输队从粮仓往县城送了二十趟货,而柱子的运粮单上,那天写的是"设备检修"。
我的胃里泛起酸水,不由得想起父亲喝农药那天,也是抱着本画满红圈的账本。也是在那年,公社说要割资本主义尾巴,把私养奶山羊的罪名扣在父亲头上。
晨雾漫进砖窑时,孩子又开始发烧。林秀云解开衣襟喂奶,我赶紧别开脸,看见她磨破的布鞋里露出染血的脚趾。
"王会计今早肯定要查车。"她声音轻得像叹息,"祠堂门口那棵老槐树,开春时吊死过两个偷玉米面的..."
话没说完就被引擎声打断,我扒着砖缝往外看,村支书的二儿子开着崭新的小四轮,车斗里坐着六个拎麻绳的后生。
为首的那个他认识,去年因为强奸女知青未遂,本该吃枪子儿的,却在公审大会前夜被王会计保了下来。
我把账本塞进林秀云的内衫夹层,隔着一层厚厚的布,她的体温还是烫得我指尖发颤,对她说:"我去引开他们,你一直往北走,五里外有个水文站,我战友在那当值班员,你和他说起我就会帮你的"。
林秀云突然咬破食指,在孩子额头画了道血符:"陈家大哥,这娃大名叫周念萍。"她的眼底泛起奇异的光彩,"要是...要是我过不了这个坎,你逢清明就冲着北大荒方向烧个纸。"
我还没品出这话里的滋味,砖窑外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我抄起拖拉机的摇把冲出去,看见村支书拄着拐杖站在晨雾里,脚边躺着只血淋淋的野猫。
"后生仔,祠堂的梁柱该换了。"村支书敲了敲铜烟锅,火星子溅在我的胶鞋上,"你爹临死前欠生产队的二百斤谷子..."老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痰里带着血丝,"你拿拖拉机抵债,这账就算清了。"
我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父亲死后,公社确实来抄过家,可他明明记得账目早就清了。
"哦,对了。"村支书从怀里摸出个蓝皮本,"昨晚上公社接到举报,说有人偷运化肥。这钥匙眼生的很..."
他晃了晃拴着红绳的钥匙,正是我藏在柴油滤清器里的备用钥匙。
林秀云的尖叫从砖窑里传来。我转身时,后脑勺挨了一记闷棍。在我最后的意识里,看见小四轮突突地冒着黑烟,王会计的二闺女举着红绸扎的钥匙,笑得像年画里的送子娘娘。
祠堂的穿堂风带着陈腐的香灰味,我从剧痛中醒来。手腕上的麻绳浸着血迹,打结方式却很特别——绳头要绕三圈半再回扣,这是他在舟桥部队时教过战友的捆扎法。
"醒了?"王会计的声音从祖宗牌位后传来。他正在用林秀云的头巾擦拭青花碗,碗底上的"忠"字沾了血迹,"说说吧,偷运化肥的钱都埋在哪儿了?"
我朝他啐出一口血沫,晨光透过格栅窗,照见供桌上摊开的账本残页,其中一页画着水文站地形图。
我的瞳孔猛地收缩——那幅画太熟悉了,因为那是我上个月帮战友老宋搬柴油时随手画的!
"不说?"王会计突然用碗沿抵住我的伤口,"你那个野种倒是命硬,卫生院说烧到四十一度还能喘气..."
王会计的话音未落,祠堂外传来汽车喇叭声,三长两短,像是某种信号。
地砖突然震动起来,我听见熟悉的柴油机轰鸣,接着又是重物坠地的闷响。
王会计脸色骤变,抓起账本就往长明灯里塞。火苗窜起的瞬间,我看见烧焦的纸页上,浮现出了蓝色字迹——我在部队学过的密写术。
"老陈!"砖墙外传来爆破声,战友老宋的吼声穿透尘雾。我突然发力,捆住手腕的水手结应声而松——这绳子本就是活扣。
王会计举着香炉砸来时,我瞥见供桌下闪过一楼金属冷光。那是林秀云藏在砖缝里的钢笔,笔帽上刻着"中苏友谊长存"。
我滚地躲过香炉,顺手抄起钢笔,钢笔尖戳进王会计的小腿,喷出的血竟然带着诡异的靛蓝色。
祠堂大门轰然倒塌。老宋端着56式冲锋枪冲进来,身后跟着穿中山装的陌生男人。
我还没开口,就见中山装举起证件:"县纪委调查组,王守财你涉嫌侵吞国家储备粮……"
突然响起的枪声震落梁上灰尘,王会计握着不知从哪摸出的土造手枪,枪口却对准自己太阳穴:你们永远找不到的..……
第二声枪声又响起,打断了他的话,老宋的子弹精准贯穿他的手腕。
我趁乱扑向燃烧的账本,火堆里飘出张焦黄的纸片,上面是林秀云的字迹:"柱子死前说粮仓底下有..."
字迹到此中断,边缘粘着半枚指纹,指纹中心有个十字形疤痕——正是村支书拿烟锅的手!
"带你去见个人。"老宋扯下假领章,露出里面的检察官徽章。
祠堂后门吱呀作响,林秀云抱着孩子走进来,身后跟着个戴镣铐的男人——竟是本该在劳改场的强奸犯!
"去年公审大会前夜..."林秀云声音嘶哑,"王会计让我去给这人送饭,饭盒底下压着张纸条。"
她颤抖着展开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画着粮仓的剖面图,标注点正是当年塌方的位置。
戴镣铐的男人突然跪下:"周柱子发现他们在粮仓底下挖地窖,囤了五百桶柴油..."他的额头上青筋暴起,"那晚的塌方根本不是事故,是王会计引爆了雷管!"
我感觉天旋地转,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的账本,那些红圈圈着的数字此刻在记忆里连成线——1978年夏收期间,公社的柴油消耗量是往年的三倍,而王会计的运输记录显示,拖拉机一直都在"检修"。
"这是柱子的遗物。"林秀云从孩子襁褓里掏出个油纸包。我展开泛黄的《中苏边界水文勘测记录》,扉页夹着张黑白照片——年轻的周柱子站在黑龙江畔,身旁的苏联专家的手指正指向某个坐标。
老宋突然夺过书对着阳光:"快看!"纸张透光处浮现出等高线图,与烧焦账本上的水文站地形完美重合。那个被标注的红圈位置,正是王会计家后院的枯井。
唢呐声撕开腊月二十三的晨雾时,我正趴在王会计家屋顶,心里数着院子里的23桌酒席,每张桌子的中央都摆着青花瓷酒壶——和粮仓失窃案现场找到的碎片同窑烧制。
"新娘子来咯!"一阵孩子的欢呼声里,林秀云穿着借来的红嫁衣跨火盆。她怀里的孩子裹着孝布,杀猪匠李黑子当场变了脸色。
我攥紧手摇发电机,看见林秀云踩过青砖时故意崴脚,红盖头掀起的一角,露出她肿胀的嘴角。
村支书敲响铜锣:"天地君亲师,拜完堂就是老李家的人..."
话音未落,李黑子突然扯掉孩子身上的孝布。林秀云突然从袖中抖出把剪刀,寒光闪过,三寸长的麻花辫飘落在喜烛上。
我浑身的血液刹那间凝固了,那是我前天夜里剪给孩子的退烧药引——林秀云说过要拿它镇邪。
"臭 娘 们晦气!"李黑子抄起烧火棍。我摇动发电机,这是苏联产的老式设备,周柱子留下的图纸显示,它能引爆地下的柴油库。
可我摇了一阵,老宋安放的炸药却一直没有动静。
喜宴上突然爆发出尖叫,我低头看见林秀云正攥着半截剪刀往李黑子脖子上扎,嫁衣的前襟被撕开,露出绑在胸前的账本。
村支书的铜烟锅,不声不响却狠狠砸向她后脑,血溅在"囍"字上,像绽开的红梅。
发电机的把手突然卡死,我摸到满手机油——有人做了手脚!翻身滚下屋檐,看见王会计的二闺女躲在磨盘后狞笑,手里的红绸钥匙沾着油污。
"陈家大哥!"林秀云突然发出杜鹃泣血般的呼喊。她将孩子抛向我,自己却扑向主桌的炭火盆。
她带起一阵风,燃烧的账本残页随风飘起,落在浸透柴油的喜幡上。
就在这时候,火焰腾空而起的瞬间,我听见地底传来闷雷般的轰鸣。冲击波震飞了二十三桌酒席,青花瓷碗在空中碎裂,露出底部带编号的"忠"字。
李黑子也被气浪掀进枯井,井底得五百桶柴油,化作冲天火柱。
我在灼热的气流中死死护住孩子,透过血色火幕,我看见林秀云的红嫁衣在烈焰中翻卷如旗,腕上银镯熔成溪流渗进焦土——那镯子内侧刻着周柱子殉难的时间:1979年3月17日,正是中苏关系最紧张的时期。
三个月后,县里派来新的驻村书记。我站在挂着"家庭联产承包示范村"横幅的祠堂前,把拖拉机钥匙交给穿的确良衬衫的年轻人。
风吹起他空荡荡的袖管,露出烧伤疤痕拼成的图案——如果仔细看,分明是黑龙江的支流走向。
清明细雨里,我抱着孩子走向北大荒方向。我摸到襁褓里硬物,掏出来是半块青花瓷片,碗底的"忠"字被火药熏黑,背面用血写着:19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