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是个爱赶潮流的人,说他赶潮流,并不是指他的穿着打扮,而是指他的一些做事风格。
作为一个普通的偏远山村农民,他骨子里却有那种不甘心一辈子种地的心思。还是在搞生产队的时候,他就经常偷偷做点“小生意”,卖个鸡鸭什么的。
尽管每年都要被生产队长阴阳怪气说几回,但显而易见的是,我们家的经济条件确实比别人好。
乃至后来包产到户的第二年,我高中毕业未能考上大学,他却不像其他家长那样长吁短叹恨铁不成钢,反倒安慰我说:
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当不了读书的状元,但这些年的书应该没白读,完全可以做个生意上的状元。你看我,不也活得好好的么?
老实说,父亲的话给我极大的鼓舞,我顿时一扫高考落榜的郁闷,马上就心潮澎湃起来。
父亲的做法很简单,那就是带我去做生意。最开始倒也简单,弄个货郎担子,挑着一些百货杂货走村串户,每天倒也能挣几块现金。
放在那年代,确实已经很不错了,假以时日,我们父子俩或许就能成为地方上的第一个万元户。
可一两年后,父亲又不安分了,说这么小打小闹没前途,要搞就要大点搞场面。
父亲的权威在我们家那是说一不二的,他也是个说干就干的人,筹集了一些资金,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信息,跑去了河北的邢台,竟然弄回来一车皮干红辣椒。
按照父亲的算计,那边的进价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也就三五分钱一斤,在我们当地的销售价格却有一块上下。
可以说,每卖出去一斤辣椒,我们似乎就能赚好几毛钱。
只是父亲没想到的是,我们当地是个小地方,就算每家每户都买你的辣椒,总销量也有限。
于是半年之后,家里那堆小山一样的红辣椒就成了无人问津的“垃 圾”,到最后,甚至连送人都没人要了。
顶多就是谁家炒菜时发现家里没辣椒了,顺手就让家里的小孩跑过来抓几个回去。父亲也厌烦了,干脆让别人想拿就拿,连招呼都不用打。
这件事给我们家沉重一击,不但把家里的积蓄全部搭进去,还欠了三千块钱外债。那些外债都是从乡亲们手里借来的,多的人家三五百,少的人家七八十。
如今连我们的生意塌方了,大家不约而同上门要钱,架不住人多,父亲只能躲在别人家不敢露面。
后来还是邻村的“小气鬼”王伯出面,借了三千块现金给我父亲,总算让家人安生了。
王伯是邻村的支书,和我父亲也算是好朋友,想当年还是搞集体的年代,王伯需要什么急用时,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找我父亲,每次都不会空手而回。
如今能够帮我们这么大的忙,父亲也说,王伯虽然名声不大好太小气,可还是挺讲义气的人。
但不管怎么说,经过这么一折腾,我父亲的雄心壮志就不复存在了,成天价垂头丧气的,有时候甚至还抱歉地对我说:
儿子,都是爹连累了你,你都这么大了,正是要准备娶媳妇的时候,没想到这一回让我给带进坑里了。
那年我正是22岁,在那个时候的农村,22岁的男人正是娶妻成家的黄金年龄。一旦错过这个阶段,大多数人都会成为单身汉,顶多到后来找个二婚或者半路亲。
我自对这个事情倒没有太多的感触,只是也非常郁闷。主要是以前家里手头宽裕,做什么事情都显得有底气,如今手里没钱,还欠了别人几千块,总觉得抬不起头。
于是,我也不再怎么和别人打交道了,一门心思打理着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就算有时候去湾里做喜事的人家喝喜酒,也都是选角落坐着,吃完就马上闪人。
一转眼到了85年春末,因为该下种的都下种了,我也显得空闲一点。那天晚上,“小气鬼”王伯突然来了我家,进门就一脸的严肃,很是正经地对我父亲说:
老庚(他和我父亲是同年)啊,你借我的钱也有一年了,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今天是特意来的,什么时候能还给我,你给个准信就行。毕竟我的钱你也不是不知道,那可都是一分一角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父亲陪着一脸的笑,一边让母亲给他泡茶,一边说些好话。说我俩这么多年朋友了,我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真的不是不还钱,而是实在没钱啊。
我父亲的话,“小气鬼”王伯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只见他喝了口茶继续说:我今天来不是让你马上还钱的,也知道你一时三刻拿不出。今天来一是提醒一下,主要还是有点其他事说说。
我们一家顿时齐崭崭看着他,只要不是让我们马上还钱,那就什么都好说了。
王伯叹了口气对我父亲说:说起来也丢人,我只有两个女儿,你也是知道的,以前总以为女儿也是传后人。
可今年年初想着搞点副业挣钱,于是承包了村上农科队那几十亩田种了西瓜,现在西瓜苗栽下去了,我一个人却忙不过来。
于是就想着你家小子,反正他在家里也是种地,能不能让他去我家干活?我也不让他白干,现在零工都是五块钱一天,我也照样给。
只要去了我家,有事没事都给五块一天。现在到年底还有二百五十天,我就给他一千二百五十块,你看怎么样?
说句老实话,我对这份工价不菲的工作不是那么感兴趣,甚至还有点排斥,主要是王伯那个绰号闹的。
王伯之所以被人们喊小气鬼,主要是他对自己小气。
说一个最有代表性的例子,他老婆和两个女儿会在家里织鞭炮,可如果天气好有月亮的晚上,王伯是不允许开灯的,还说就着月光就能干的事,为什么要浪费灯油?
至于其他事那就数不胜数了,什么吃完饭他还要在碗里舔几下,目的就是把碗上那点油星也吃到肚子里去。
想一想我去他家干活,和这么小气的人共在一个屋檐下,肯定是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
但我愿不愿意不重要,关键是我父亲的态度。听王伯说不催我们家还钱,让我去干活还给匠人师傅的工资,他眼睛就是一亮,马上满口答应:顺明天就让他去你家。
就那样,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父亲叫起床,母亲则催着我去了王伯家。
出乎我意料的是,小气鬼王伯第一天并没有怎么刁难我,早上还做了一个腊肉,让我吃得满嘴是油,稍微休息一下就带着我去了他的西瓜地。
三十几亩的农田,全部种上了西瓜,据王伯说,这些田都是他自己天光抹黑耕过来的,瓜秧也是他一棵一棵栽下去的,真不知道他开了多少个早班夜班。
对他来说,干到晚上十点回家吃饭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王伯交给我的任务,就是好好打理这片瓜园。现在还好点,只是要在瓜田里除草治虫施肥之类的事,晚上还可以回家睡觉。
但将来西瓜成熟了,那就得吃住都在瓜田里,这好吃的东西可不能让人偷走。
我只能唯唯诺诺地答应着。其实,打理西瓜园的活计并不累,就是比较繁琐而已,相比起在我自己家锄土挖木来说,这就要轻松多了。
就这样,我开始了在王伯家当“长工”还债的日子,每天吃过晚早饭就出发,忙到中午回去吃饭,下午继续在瓜田里,天黑前后才回家。
王伯并没有怎么管我,反倒是他的两个女儿,因为年龄和我不相上下,大女儿阿蓉比我大一岁,小女儿阿香比我小一岁,都是年轻人就容易说到一起去。
我这人也是脸皮厚,就问阿蓉说:你们姐妹俩也二十多岁了,怎么还没嫁人呢?
阿蓉性子比较文静,脸上一红,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阿香却抢着回答:父亲让姐姐招郎(找上门女婿),一直没有合适的,她没找对象,我也不敢抢头。
这话让我忍俊不禁,毕竟在农村,这样的话难得从一个黄花大闺女嘴里说出来的,心里对她俩又更多了几分好感。
毕竟,能把这么相对私密的话说给你听,还真不能算是陌生人了。
渐渐地,西瓜秧越长越旺,我的事情也渐渐多了起来,有时候一不小心就忘了吃饭的时间。这么搞了两次后。王伯就让我中午别跑,让两个女儿给我送饭过来。
我也乐得轻松,中午回去吃顿饭,来去就要花一个多小时,坐在瓜棚里等人送过来多好?
给我送饭的人不固定,有时候是阿蓉,有时候又换了阿香。阿蓉不善言辞,给我送过来就静静地坐在一旁,我问一句她才回一句。
阿香却很大方,来了我这边之后并不急着走,有时候干脆就陪着我在瓜田里除草,有时候则只是站在一旁看着我干活,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来监督我偷不偷懒的。
这样的氛围,反倒让我少了很多顾忌,很快就和她们两姐妹混熟了。
阿蓉一直是那么文静,她更喜欢看一些书,有时候借给我送饭的机会,抱着一本书在瓜棚里大半天才回去。阿香则依旧那么没心没肺地嘻嘻哈哈,但都和我相处得不错。
初秋的时候,西瓜成熟了,我几乎吃住都在瓜棚里。反正瓜棚附近有条小溪,晚上就在小溪里洗个澡换上密度就行。要不是山脚下蚊子太多,我还很乐意这么过下去。
在我的守护下,王伯的瓜田那年大丰收,销售价格也很不错,反正是赚了大钱。
西瓜收完了,我原本以为我就可以回家了。可王伯却打消了我的念头:我是请你来干一年活的,至少得做满今年,到过年那天才能回家。
可接下来还真没我什么事。王伯却给我安排了新的工作:大丫头说了亲,准备明年把人家男孩子“娶”进来,家里的房子有点破旧,我得给她建几间新房。
于是,从九月底开始,我就每天被王伯抓着搞房子的事。首先是自己挖地基,然后去山上凿石头回来下基础,完了又和他一起自己做红砖,拉去炭窑上烧好拖回来。
反正整整忙活了两个月,十一月底,王伯请了泥水匠和木匠师傅,新房就热热闹闹开工了。
眼见得到了十二月,算起来我在王伯家已经当了八九个月“长工”了。虽然对他腹诽不已,但一句说一句,这几个月来,我还真的变勤快了不少,也知道怎么安排自己的活计了。
阿蓉和未婚夫偶尔会走动走动,应该也是订婚了的缘故,她似乎和我有点渐行渐远的味道,甚至很少直接堵面。
但阿香却更加活跃起来,我在她家新房的工地上当小工时,阿香久不久就会来冒个泡。
有时候甚至拉着我去帮她“做事”,还说你就是我们家的工人,她就相当于“小姐”,当然能够安排你这个“长工”做什么。
这话虽然有点难听,但受实惠的却是我。因为所谓的给她做事,无非就是帮忙晾衣服订被子牵一下被单而已,比起工地上做小工要轻松太多。
小年那天,王伯家的新房竣工搬家入伙,我也帮着忙前忙后弄了一整天,虽然很累但我反而很兴奋,因为明天就不用来了。
用王伯的话说:就是古时候的长工,小年过了也要回自己家,更何况现在还是新社会呢?
吃过晚饭,我和王伯一家人坐在新房里喝茶聊天,王伯左右上下打量着新房突然对我说:小黄,今晚就要回家,明天不用上工了,在我家干了一年有什么想法没有?
我感到有点突兀,因为真没有什么想法,就是看到阿香脸上似乎有点红,低着头用火钳拔弄着火坑里的柴火,和以往那个大大咧咧的她有点不一样。
王伯呵呵笑了几声,随即从上衣内口袋掏出来一个报纸包递给我:这是你今年的工钱,总共一千二百五十块。虽然请你来的时候说让你干活抵债的,但今年西瓜赚了钱,你也确实费了力,还是给你现金吧。
我有点不敢置信,当然也不敢伸手,但王伯的话还没完:我还有个想法,你要是回去种地的话,我那三千块钱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收回来。这一年来,我看你和我家二丫头处得不错,我今天就问你一句话:你敢不敢娶她?
我脑子里更是一团浆糊!虽然这半年多来,我和阿香确实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但心里还真没有什么其他的非分之想。
毕竟,我家欠了她家的钱,人家长得漂亮家庭条件又好,我怎么敢有吃天鹅肉的胆子?
见我像个傻子一样说不出话,王伯还在继续说:我家二丫头说了,就是认准了你,今天刚好你俩都在这里,你要是答应这门婚事,你爹借的钱就不用急。
反正都是亲戚了,就当我给她当嫁妆,明年你也继续来和我种西瓜,赚的钱我们岳婿俩二一添作五,你看怎样?
我这时候才回过神来,眼睛却一直盯着阿香。因为王伯说了那么多,我就听进去了一句:我家二丫头就认准了你。
至于其他的,我几乎都不会想了。眼前的阿香在我的注视下娇羞欲滴,到最后还是抬头和我对视起来。
那一瞬间,我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说道:我当然同意啊,傻子才不答应呢……
就那样,第二天,父母就带着我去了王伯家,算是正式把我俩的婚事定了下来。
之后的两年里,我这么大和岳父种了两年西瓜,把父亲接的钱还清了不说,还有了一笔不小的积蓄,更难的是,还赚了个如花似玉的妻子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