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书进知道韩墨的想法后，劝她：“你听我说，钱的事你就不用发愁了，这几天我就去借点钱来，如果觉得跟我们住一间房子不方便，隔壁就可以租间房子。另外，找工作急不得，任何事都是慢工出细活，何况是找工作呢！普工才三四百块一个月，何必去受那个苦呢。”韩墨决定已下，苦笑着摇摇头。闫书进又说：“要做普工也得去东权厂嘛，毕竟我朋友在那里做人事，如果从普工中提干提文员，也可以帮个忙，总比其它厂还是强多了吧。”
韩墨决定先在东权厂做几个月普工。
第二次去东权厂的上午，韩墨和闫书进刚过东坑路口，闫书进鬼使神差般地说：“去黄麻岭看看吧，那里有几家大厂，说不定有招会计的，不行再去东权厂吧。”韩墨自嘲地说：“我都找了这么多天了，没经验不会电脑，机会太少，你这不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吗？——唉！去就去吧，反正从黄麻岭去长安塘也方便，就当作是路过吧。”几天下来，韩墨在大朗镇和东坑镇交界一带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走，比她活在世上二十余年所走的路还要多，简直把脚都走断了。那一带的村庄、工业区和大路小路，就如活地图一般，印在她的脑海中。
二人从大朗镇经东坑路口，然后从大路走入黄麻岭村，在黄麻岭工业区各家工厂门口依次看着招工广告。无一例外，每家工厂门口，只要有贴着红纸招工的，总是围着那么一堆人，等着人事文员出来，简单问几句，看看证件，符合条件的再放进去面试，有的还需复试。没有贴招工广告的，也总有几伙人在厂门口，有的是等人，有的是在等工厂贴出招工广告，或者等着人事文员贴出录取人员的名单。那年代，找工作的外来工们往往没有联系电话，大厂就采取这种形式通知复试后被录取的人员，就像科举放榜一样。
像往常一样，黄麻岭最大的工厂勤安厂门口，又挤了一大堆人，一张大红纸贴在保安室外墙上，有十来个部门招工，技术和管理人员就招二十多个，所招的员工就更多了。韩墨和闫书进挤在人群里，双眼一点五的闫书进惊喜地说：“招会计，招一个会计，去试试看！”
韩墨仔细认真地看着大红纸，果然发现财务部招一名会计。她说：“你看那条件，两年工作经验，熟练操作电脑，算了吧，面试也是浪费时间！我们去长安塘看看吧。那里有很多小厂，小厂没有财务主管，只有一个小会计，老板又不懂会计，成功概率大多了。”
闫书进说：“大厂最少招七八个会计，小厂才招一个，而且会计这种岗位流动性不大，招工的机会并不多，就算小厂招会计又有什么用呢？我看，还是进去面试吧，就当实习好了。面试也是需要经验的，面试多了，什么问题都碰到了，以后就没什么问题了。去吧，去吧。”
韩墨想想也是，来东莞好几天了，才面试三次会计，其它大多是采购、QC、统计、储备干部等等岗位。今天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去试试呢？不管条件具不具备，最少给自己一次机会，最少知道自己除电脑欠缺外，其他是什么地方不足，至于能不能面试上，倒是其次。想好之后，她平静了许多，对闫书进说：“我去，我去，失败多次了，再失败一次又如何！”
闫书进赞许地对她点点头，他在前挤，她在后跟，挤到了保安室窗边。她把毕业证从窗口递给保安室里的人事文员。人事文员问了几句，给她一个临时厂牌，就让她进去面试了。
到了写字楼，有人把她带到财务部。财务主管正在忙着什么，示意她先坐下等会儿。财务主管三十左右，文质彬彬，身板笔直，正运指如飞敲着计算器，显得精明强干。她不禁暗自赞叹，好指法呀！以前还自认为自己敲计算器速度还不错，看来跟人家比差远了。这就是差距呀！她用眼角扫了一下办公室，发现办公室有五、六个人正忙碌着，还有两个女孩正在操作电脑，办公室里除了敲计算器和敲键盘的声音，竟然没有人说话，紧张又安静。
一会儿，财务主管抬起头，对韩墨说：“把你的简历证件给我看看。”韩墨把简历毕业证和会计证递给了财务主管。财务主管随便翻了一下毕业证和会计证，又看了看简历，问：“大学毕业啊，又有两年工作经验，不错呀！怎么不在家乡做了？”韩墨看着财务主管说：“家乡的工厂倒闭了。”财务主管点点头，又问：“那家厂就你一个会计吗？主要做什么？”韩墨说：“是的，是我一个会计，算工资，应收应付，全盘账务，还监督仓库。”
财务主管抢着问：“你用什么方法折旧？”
韩墨脱口而出：“直线平均折旧。”心中却说，怎么问这些？这都是基本的常识，难道他不相信我的证件，问就问吧，反正会的就会，不会的我就是不会，又不能骗过去。她知道，很多人为了能有面试的机会，在证件和简历上做假，其实作用委实不大。
“那么，用什么制度记账？”
“权责发生制。”
“成本怎么算的？”
“先进先出，根据领料直接记入生产成本直接材料科目，然后把生产成本转入库存商品，库存商品根据入库单结算。”
“这么简单？不可能当月领的料当月就全部加工好了，然后全部变成库存商品入库吧。”
“我以前做的那家厂是棉纺厂，材料单一，就只有一种主要材料，我们每个月月底去车间盘点，把半成品所需的材料挂在生产成本上，我们会根据损耗和半成品所需的主材料比例核算，也差不了多少。当然，我知道，这不科学。”
“这么说，你还没有真正接触过成本核算，没做过这一块，对吗？”
“是的，没机会接触，有机会我会根椐各种成本计算方法，根据实际产品，请教老会计，再最后确定成本核算方法。”
财务主管比较满意韩墨的回答，说：“我问的这些其实只是想证实你的简历，但不知道你理论怎样？这样吧，我考考你，做一张试卷，一个小时做完！”
说着，财务主管把韩墨带到一张空桌子边上，给了她一张试卷，一个计算器。韩墨从自己的挎包里掏出一支钢笔，唰唰就做了起来。理论是韩墨的强项，不管是口头考问还是做试题，她都不在话下。在临川那家县级国营棉纺厂，只有一个老会计教了她一上午，之后全靠自己看以前的凭证和账本，边看边做。在那一年时间里，她又把学校的教材重看了一遍，理论联系实际，她感觉比大学几年的收获还大。因此，理论难不到她。
不到半小时，韩墨就把试题做完了，交给了财务主管。财务主管看了答题后，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戴着高度眼镜大方得体的姑娘，心想，还真不错，理论有这么好的姑娘还真是不多。他正想说什么，坐在电脑前的一个女孩子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说：“您好，我，我，表格没制出来，你们这个软件我没用过，不过有人指点一下，应该很快的。”财务主管看了一眼女孩说：“那你用的是什么软件？”女孩说：“那个，那个，我也说不上来，我确实用过呀！”韩墨心想，原来这女孩子是来应聘的，还以为是这里上班的呢。
财务主管想了一下说：“我们要面试所有来应聘的人，下午结束，然后我们财务经理择优录取，明天等通知吧；没接到通知就说明没被录取，谢谢你的面试。”
女孩还想说什么，财务主管已把头转向韩墨了，她只好作罢：“谢谢您！”转头就走了。女孩刚走出办公室门口，财务主管问韩墨：“你电脑怎样？看你简历上说不熟悉，会制表吗？”韩墨知道这是最关键的，不会就不会嘛，于是说：“我从没用过这些软件，以前是纯手工做账，读书时打字还可以，不过两年没打了，估计键盘也不会摸了。”财务主管心想，这姑娘倒是挺诚实的，便问：“你以前一分钟打多少个字？用什么软件练习打字的？”
韩墨想了一下说：“好像是TT和WT，那时候用打字软件练习打字，记得是每分钟六十个字吧，我想，练习几天，速度就会上去的。”
财务主管问：“你会说白话吗？”
韩墨心中说，又是一家港资厂，看来没戏了，只好老老实实说：“我刚来广东来找工作，不要说会讲，就是听也听不懂——上班时间可以说方言吗？”
财务主管笑了一下，说：“当然不能说方言，但我们是港资厂，财务经理是香港人，各部门经理和主管还有很多香港人，他们讲普通话不习惯，需要白话沟通。人需要适应环境，不能环境适应你，对不对？好了，我的面试就结束了，但你不会说白话，我问问财务经理，她需不需要复试——你如果会说白话，明天等通知就可以了。”
财务主管离座走进里间一间办公室，把韩墨的简历给财务经理。财务经理抬起头，透过镜片看着财务主管。财务主管说：“有个来面试的，大学毕业，小厂全盘账务有两年工作经验，但不会说白话，电脑也不熟悉，您看看要不要复试？”
五十余岁的女财务经理来自于香港，单身，对工作一丝不苟，容不下一粒沙子，职场上属于那种老姑婆型的的白骨精，谁有这样的上司谁倒霉。何况，香港人和内地人不管是工作理念还是见识，都有较大的差异，那就更难沟通了。财务主管是安徽人，在勤安厂打工三年，从仓管员做到财务主管，可见不但好学上进，而且忍辱负重，八面玲珑。韩墨不但有理论有工作经验，还诚实大方，财务主管就喜欢用这样的人。但财务部招员工最后得由香港来的财务经理定夺。老姑婆曾规定，会说白话和熟练操作电脑，是两项硬性条件。可后来，她发现来面试的人会说白话的并不多，而财务部的员工对使用电脑要求也不高，不就是会打字会制表格而已，如果招不到十分满意的，这两项条件她也就不十分注重了。
但凡招工，只有经财务经理复试后的应聘者才有资格是录取的人选之一。
老姑婆职业性微笑着，看着财务主管说：“叫进来我看看。”
财务主管把韩墨带进里间办公室，自己退了出去。
韩墨看着戴着金边眼睛系着碎花围巾的财务经理，眼神锐利，面无表情，不觉心中一寒，好一个女强人！财务经理盯着韩墨看了足足三秒，说：“你的简历我看了，我们主管也面试你了，我就不重复了。虽然你不符合我们的条件，但也可以凑合着上岗，你要多少薪水？”
韩墨没想到这个女强人这么直接，她根本就没有心理准备。不过，之前她早就和闫书进就这个问题商量过了，知道当地的用工情况，于是说：“一千。”
财务经理直视韩墨，韩墨都有退一步的感觉，只听财务经理说：“我们这里没那么高，我们的起点是七百，三个月后看具体表现再加工资，不少于一百，你愿意做吗？”
韩墨犹豫着说：“我已找了几天工作，这一带好像是这个工资——”
财务经理说：“可是，你不会说白话，也不会电脑，等于是到我这里来培训，已经不错了！行的话，你将是候选人之一，不行的话，你走吧！”
韩墨想，自己本来计划去做普工的，现在有这个机会确实不错了，薪水低一点高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于是她说：“好吧，什么时候可以确定，因为我还有别的选择。”
财务经理依然面无表情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最迟明天下午，等电话通知。好了，就这样了，你等通知吧！”韩墨答声“谢谢”就退了出去。财务主管还交待她，上午接到通知，下午报到，下午接到通知，第二天上午报到，不然就录用别人了。
出了勤安厂，闫书进连问怎么样，韩墨感觉自己希望不大，说：“别的还可以，就是说我不会白话不会电脑，我们还是去长安塘吧！”闫书进说：“你把具体情况跟我说说，我做过人事文员，了解招工的程序，招工不见得录用条件全部具备的人，上司大多看重技术和品德。有时候，个人的第一感觉也很重要，也就是说合别人的胃口，你把面试过程说来我听听。”
韩墨知道自己不符合招工的要求，并没有多大兴趣，只简略说了一下。哪知闫书进一拍巴掌说：“有希望！有希望！你看啊，条件全部具备的人，我想大多数是在东莞工作多年的人，是不会接受那点工资的。条件不具备的人，你可是占优势啊！还有，有一个人没去财务经理办公室复试，对吗？那就是直接打发走了。最少，你还复试过，还谈了工资。我看，等一天吧，做普工迟一天早一天，有什么关系呢？走，我们回大朗去，静候佳音！”
韩墨想想也是，既然都面试了，为什么不等结果呢？
二人又从黄麻岭走到东坑路口，再走到巷头，在一家小餐馆点了两碗汤粉吃中餐。汤粉端上来了，韩墨早就饿了，大口吃着。忽然，她发现汤粉有一种特殊的味道，问闫书进：“这是什么佐料呀！这么难吃！”闫书进笑呵呵地说：“香菜，这里的广东佬喜欢吃，我刚刚忘记了，不然就交待老板娘不放香菜了。其实，我也不喜欢吃，要不，换一碗吧？”
韩墨说：“那多浪费呀！吃，吃，就这样吃！”
见韩墨吃完了，闫书进把筷子搁在桌子上，说：“我吃不下了，走吧。”韩墨见闫书进根本没吃几口，说：“早上也就吃两个包子，你不饿吗？才吃几口呀！太浪费了！看来你是个富贵命。”闫书进自嘲地说：“什么富贵命？乡巴佬一个！我从小就没一个好胃口，不爱吃的东西再怎么样也吃不下，走吧——老板娘，买单！”
十月底的南方依然穿着夏装，但天气并不热，也不冷，凉风习习。韩墨和闫书进坐在巷头电影院路边榕树下，看着天天车水马龙的莞樟路，聊着天。
聊着聊着，他们聊起了大学同学钱丽艳。钱丽艳也是南昌市钟陵县人，在大学时是个校花，与韩墨还是小学初中同学，高中同级不同班，大学时她们好得穿一条裤子，吃一碗饭，不分彼此。大学时闫书进和钱丽艳很投缘，总有说不完的话，玩不完的活动。用钱丽艳后来的话说，跟闫闫在一起就是开心，不像跟我老公在一起特别有压力。
的确，闫书进是个很会关心人照顾人的男人，特别是女人，跟他在一起感觉自己就像公主一样。由于闫书进和钱丽艳的暧昧关系，闫书进、钱丽艳和韩墨他们二女一男自然就玩在一起，是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当然，韩墨是他们二人的挡箭牌。
“唉——”得知钱丽艳嫁人了，多愁善感的闫书进长叹一声说：“丽艳怎么就嫁人了，她怎么这么早就嫁人了呢？这大学不是白读了吗？”
韩墨看着莞樟路川流不息的车流说：“毕业后找不到好的工作，社会就是这样，不嫁人又能怎样呢？如果在这边混不出来，我可能也要回去嫁人了！”
闫书进知道韩墨这些天找工作找得灰心丧气，自己又帮不上忙，很过意不去，只得继续聊钱丽艳。他说：“想想毕业都两年了，丽艳她过得怎么样？”
韩墨悠悠地说：“不怎么样！上半年我还邀她一起来广东呢。她不想出来，说家人帮她找了个我们那里的国营军工企业的对象，那家人说可以帮她找份正式工作，她就决定嫁人了。这次我来广东之前，去看过她，她过得很不开心。她说她老公骗人，根本就没办法帮她找到正式工作。这还不说，最可气的是，她老公的工资全部上交给公婆了，她买个日用品还得找婆婆伸手。可悲啊！一个女人连最起码的生活用品也没钱买，你说这日子过得？！”
想起当年和钱丽艳在一起时的纯情大学时代，闫书进更加伤感：“社会就这个样子，我们又能怎么样呢？不过，我觉得丽艳真不该那么早嫁人。其实，我们只是运气还没到，时间长了，我就不相信我们永远会这样，我们一定会是这时代的弄潮儿的。国企又有什么好？现在有的国企已经很多人下岗了，丽艳为了这个还去违心嫁人，可叹！可悲！”
韩墨忽然好奇地问：“你当时是怎么来广东的？”
闫书进抬起头，似乎是望着家乡方向，说：“毕业后，我就回家了，正是双抢时期，累不要说，最重要的是觉得年纪轻轻固定在一亩三分地上太没意义了。一天，我借了一本《平凡的世界》的书，一口气就看完了。受书中主人公孙少平不屈服命运和自身强大毅志力的影响，双抢结束后我就跑出来了。那时彦小明已在港兴厂做会计，我就到大朗来了。不久，我就找了家工厂做人事，后来还把聒叔柄也拉过来了。一晃眼，两年过去了，时间真快啊！”
聒叔柄是江西吉安人，闫书进是江西新余人，他们在大学时玩得最好。
韩墨说：“你和聒叔柄又在一起了，走上社会后，好朋友能在一起奋斗，真是难得啊！”
那天下午，韩墨和闫书进聊过去聊将来，聊家乡和目前的挣扎，聊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晚上，彦小明在出租房里找到韩墨，说勤安厂来电话了，通知她去上班。韩墨不知道，勤安厂的财务经理在那天上午挑选了两个她满意的人，但对方都嫌工资太低而放弃了。最后经财务主管的建议，财务经理选中了韩墨，这才造就了韩墨正式踏入了打工行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