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对”之所以高级,在于读者几乎感受不到对仗产生的诗意的割裂,一气呵成,上下句产生强逻辑联系。如“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不仔细回味,甚至不觉得是对仗,只觉得是杜甫对事实的一种连贯表达。
古典诗词里的对仗句子太多了。反而是:魏晋南北朝迄今,完全没有对仗的诗词极少见。是的,便是今人作的古体(广义),平仄常常颟顸,对仗却条条块块、分明地展览出来。对仗甚至是古典中国为数不多的新鲜投影。如春联,现在过年仍然哪儿都是;学龄前孩子,也有不少读《笠翁对韵》、《声律启蒙》的。本文只是在尽人皆知的对仗一事上稍作考究,试整理对仗的种类及突出范例。
近代傅抱石《唐人诗意图》
最主要的对仗类型之一:名词的对仗先限定一下“对仗”的概念,简单说就是:古典诗词中、尤其唐宋以后的今(近)体诗之中,出句和对句的词义对应现象。用现代的语法术语来说,就是上下句里的词性一一对应,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形容词对形容词、代词对代词、介词对介词……至于不同体裁的对仗标准,古体诗最宽(乃至没有),今体诗里的绝句次之、律诗最严。律诗必须有对仗,且一般要求颔联、颈联皆对仗;每一联都对仗的也不少。
但对仗和对仗的确不一样,有哪些种类?
唐代仕女俑
子类最多的类型应是名词对仗。此类型包括天文对、地理对、时令对、动物对、植物对、建筑对、器物对等等子类。若一组名词系同子类相对,可称“工对”,即“对仗很工整”。如“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星”和“月”同属天文类名词,对得就很工整;“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鹰”对“马”,动物对动物,也很工整。大家一定发现了:同为工对,仍能找到微小的“差距”。
不论文学性,只说对仗:杜甫的“星垂平野阔”两句比王维的“草枯鹰眼疾”更工整。为什么?“草”是植物,下句的相同位置应当也是植物,而下句以“雪”对之,即以时令名词对应植物名词。——虽说也是工对,但没有《旅夜书怀》的“星-月”、“野-江”那么工整,杜甫是严丝合缝的“天文对天文”、“地理对地理”。——还是得强调:杜王这两首诗的文学性都极强,此处只说对仗。
由此,不难得出名词对仗的两条规则:1、名词对名词,以同一子类为最工。2、若做不到同一子类对仗,越接近的子类越工。“草”和“雪”虽非同一子类,但都属于自然风物的大类,仍然可以认为是工对的典范。但像李商隐的“玉桃偷得怜方朔,金屋修成贮阿娇”就不算工对,而应看作“宽对”。“桃”和“屋”都是名词,但“桃”属于植物子类、自然风物大类,而“屋”属于建筑子类、人文造物大类。
还那话:工对与否绝非判断某一诗词文学性的最高标准,最多只能从作品的技术层面给予判断的参考。论工整,历代无数的试帖诗都比上文提到的李商隐的《茂陵》、王维的《观猎》强。但文学性上能比吗?多说一句:律诗里的对仗不仅有词性相应的要求,还有平仄相反的要求。杜诗里的“野”是仄声,“江”是平声;王诗里的“鹰”是平声,“马”是仄声。否则,称之“出对”,犯了格律上的极低错误。
也就是说:古典诗词里的对仗(尤其是律诗),有词性、平仄两方面的要求。合格的律诗,不仅需要看上去对仗,还得听上去对仗。
唐刀
特殊的对仗类型:数字对、颜色对、方位对如上文,名词对仗是最主要的对仗类型之一。此外,动词对仗、形容词对仗之类,也是主要的对仗类型——常常伴随名词对仗。如“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里的动词“垂”、“涌”,形容词“平”、“大”,其实是围绕“星-月”、“野-江”而产生的对仗关系。本文由是把这种词性对词性的对仗都处理为“主要对仗”。那就是还有特殊的对仗了?相对而言,数字、颜色、方位的对仗比较特殊。
1、打通词性壁垒,可作名词、形容词等。2、总数比较有限。数字、颜色、方位分别就那么几个,加起来也没多少。究其原因:这三种特殊名词属于一种理性的逻辑描述,源自人类所参悟的有限的物理规律;但普通的名词、动词、形容词等等属于形象的非逻辑描述,随日常生活的变迁爆炸式膨胀。3、搭配比较固定。如“三”总是对“五”。还记得对仗的两个方面吧?词性,平仄。“三”平“五”仄,又同为数字,可能因此经常配在一起。
例子太多了,有大家都熟悉的“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势分三足鼎,业复五铢钱”,“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等等。同理可知:颜色里的“青”和“绿”也是经典搭配;方位里的“东”、“西”和“北”也是经典搭配。前者诸如“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后者诸如“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
还是那两条对仗规则:词性宜同,平仄宜反。故而数字、颜色、方位有一些相对固定的对仗搭配。除了上文提到的“三配五”,“三配九”也很常见,“千配万”也很常见。颜色、方位同理。妄自推测:之所以今人会觉得古代有那么多带三、五的地名,除了实实在在的原因,不得不考虑诗词的宣传。此种宣传背后,有非常明确的文学创作上的方便。三五好用啊,故越写越多,地名随之有名。
近代高剑父《诗人行吟图》(局部)
令人拍案称奇的对仗:跨词义、甚至跨词性的工对跨词性,还工对?所以令人拍案叫绝,震得头皮发麻。如“野日荒荒白,春流泯泯清”。“白”可作形容词,但一般是名词、颜色词。“清”呢?完全不是名词,而是标准的形容词。诗圣厉害!跨越词性,借着“清”的谐音“青”,造出听觉上的颜色工对。这种对仗被称为“借音对”,即词性不同、借谐音补词性。可看作一种格律上的顶级炫技。——“规矩我都知道,看我既按规矩又不按规矩”。
同词性、跨词义,也能给你造出工对。如“白法调狂象,玄言问老龙”。猛一看:“白”、“玄”都是颜色词,工对啊!没那么简单。结合诗意,“白”的确还是白色的意思,但“玄”不是黑色,而是玄妙、玄奥的意思。佛家以“白法”喻“善法”,而“玄言”指的是玄奥的道法。这两句是说:既用佛法调理内心的迷狂,又不放弃对道法的研究。王维作此诗,告诉裴迪等友人他“佛道兼修”。
辋川画意
王维这种是“借义对”,与杜甫的“借音对”同属工对中的“借对”。平仄自不必说,单看词性:借音对讲求猛一看“对不上”,但侧一下耳朵就“对得上”;借义对讲求猛一看“对得上”,但多看一会儿发现“对不上”。皆是深谙格律规范的大师们“玩嗨了”而信手逗弄起格律规则。——再次强调:对仗工整并不等于文学性强。“草枯鹰眼疾”两句就比“白法调狂象”更好,虽然后者是借义对。
此外,还有一种高级的工对是“流水对”。常见的对仗接近于互文关系,上下句相对独立、各自掌管一部分内容,组合起来才见完整的诗意。如“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分开解读没什么意义,合起来解读是:军旅漫漫,九死一生。还有上文提到的“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并非“楼台”就不能“共云山”,合在一起更见诗意。根本上,若语言过于整齐地并置,容易造成意思上的割裂。
“流水对”之所以高级,在于读者几乎感受不到对仗产生的诗意的割裂,一气呵成,上下句产生强逻辑联系。如“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不仔细回味,甚至不觉得是对仗,只觉得是杜甫对事实的一种连贯表达。其实对得非常工整。还有“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读者轻易陷入王勃那连贯的表达中,而猛一下看不到这是多么工整的对仗。
以上三种工对,妙到中文应用的毫巅,不能不引之为奇。
现代高云《王维诗意图》
总结大家都知道:词为“诗余”,曲为“词余”。其对仗类诗,本文不再赘言。古体诗无严格的对仗要求,也不多说。
总结道:对比不同种类的对仗,“流水对”最好地平衡了内容之实和形式之美,即完美融合了文学性和技巧性。唐人的流水对,特多千古名句——不是没有道理。而“借对”更多的是一种古典诗词中的美学奇观,基本是为懂格律的读者准备的珍玩。“流水对”不一样。不懂格律怎么了?如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幼童可诵,人恒爱之。
李白之死画意
【主要参考文献】王力《诗词格律十讲》、《诗词格律概要》,钱穆《中国文学史》等。
写于北京家中
2022年4月5日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