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的《渔翁》一诗非常特别。一方面,当然是“特别好”。全诗共六句:
渔翁夜傍西岩宿,
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
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
岩上无心云相逐。
其最中间的两句“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几乎到了人皆能诵的地步——一个“绿”字的妙用,更不知倾倒了多少人,顶级名句无疑。但,另一方面,此诗特别在“特别值得商榷”,盖最后两句有人说好,有人说干脆不要留着——删了罢。文学上无所不能的苏东坡即这样建议:最后两句,“虽不必亦可”,以“欸乃”两句奇句结,不仅“馀情不尽”,且更能凸显“奇趣”(惠洪、沈徳潜引)。
南宋严羽、明代胡应麟、清代沈徳潜及王士禛等方家,也建议此二句删了更好(周啸天引)。——概而言之,这些位都认为你柳宗元最好是心无旁骛“奇趣”到底。——“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由它们这么一垫,反而把全诗“垫平”了。以此“平”而生“稳”,稍嫌浪费了前面“汲清湘”、“燃楚竹”、“山水绿”联袂经营出的奇异的美学效益。
但,诸如明代李东阳李文正公又不这么看,明确主张留着这两句:“若止用前四句,则与晚唐何异?”(《怀麓堂诗话•序》)——诸公啊,“奇趣”也不是什么至高的境界啊,惟晚唐衰世文人乐于此道……柳宗元那是什么人?出身名门,少年进士,一手古文运动一手永贞革新,终生欲复兴大唐而不得,被迫谪居于永州山水之间——彼国士也,岂衰世文人可比?
总之是《渔翁》之后千余年,那片原本“无心相逐”的白云就没能偷得几刻闲。
所以,柳氏的这首《渔翁》改不改呢?究竟听苏东坡他们的,还是听李东阳他们的?结合较主流的学术意见,姑妄言之:
1、不得不先摆上一句废话,其:苏、李诸公各有各的道理。一方面,各人的“文学趣味”不同,本无所谓判然的好坏;更主要者,各人的“文学主张”亦大异。李氏谓之“诗贵意,意贵远不贵近,贵淡不贵浓”(同上),自不惮于贬斥晚唐而较为推崇初唐、盛唐诗风。惟后学又损益之,竟直愣愣喊出了“诗必盛唐”等几个大字。视诸“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两句颇近盛唐“王孟”,是正合于李氏“远”、“淡”的文学主张也。
2、其实依然是一句废话:只要一首诗的形式能够很好地服务于内容,则都无妨。即此,改或不改,似都不至于令那位渔翁的形式大于内容。——改,则寄情略显浓烈而画面推向明快也已;不改,则全诗寄情出入于王孟韦应物之间,其柳氏本味也已,凛凛有孤高不容侵犯之味——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大唐之风,山高水长。——此亦《渔翁》第三特别之处,其:半首四句也是好诗,整首六句也是好诗。
写于北京家中
2024年11月1日星期五
【主要参考文献】《新旧唐书》,计有功《唐诗纪事》,李东阳《怀麓堂诗话》,萧涤非、马茂元、程千帆等《唐诗鉴赏辞典》引苏轼、胡应麟、沈徳潜等,罗宗强《唐诗小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