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政平常吗?真的平常。但正因为今天怎么看怎么觉之平常,反倒更能见到孟子的伟大:两千多年了,还在用呐!以致人皆能诵,早已成了整个中国社会的稳定器……
少时读《孟子》,边读边被孟子他老人家撕扯着。对于孟子讲做人的那些话,“恻隐之心”、“是非之心”、“是焉得为大丈夫乎”等等,没什么说的,登时照单全收——乃至每每想起,每每不敢吱声,太振聋发聩了。然而,对于孟子讲“仁政”的那些话,当时的不以为然远远大过认同,随便说说即至少三点原因:1、孟子的政治设计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啊!安民、保民、“谨庠序之教”、鳏寡孤独皆有所养……不连个没读过书的人都知道必须这样治理国家吗?
关键是:2、讲这一套也没用啊!就战国那个流血漂橹绞肉机一般的形势,讲仁政能讲出灭国如切菜吗?甚至连苟全宗庙都讲不出来吧?3、孟子一生也没混上个正经的官做,遑论宰执天下,即其个人作为而言也不能服人啊——如何为政,恐怕还是要看管乐商鞅之辈怎么说……——然而之然而,待这些年略略见过一些事,做过一些事,加之又读进了几页书,那种“撕扯感”逐渐没了——近又重读《孟子》,已开始觉得当初那个少年的好笑。
所谓仁政:最平常亦最伟大当初那个少年排第一的可笑之处就在“傲慢”,在自作聪明。一者,拿后来人的“上帝视野”随意比量古人;二者,便是给你端着上帝视野都没看清楚——连“事后诸葛亮”都做不明白!以今视之,以最低最浅陋的史见之识或敬畏之心视之,何谓仁政?似乎今天听着都是常识,殊不知:正因为先贤们一代接一代的矻矻孜孜乃至死不旋踵,今天才能成为常识。更何况,孟子他老人家提供的还不是“常识的碎片”,而是直接拿出了一整套“常识的体系”——他一开口即已交出了体系化的政治哲学,一开口,还说得那般漂亮。
什么呢?要而言之,人皆有不忍之心,发“不忍之心”而有“推己及人”——而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继之“不忍之心”,而有“不忍之政”,而有即便是鳏、寡、孤、独也不能被视为多余之人、可以抛弃之人;而有“制民之产”:百姓的底线永远是养家啊……总之是“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是“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宝珠玉者,殃必及身”。——总之之总之,国家都是从人民或民心这一层长出来的;长大不易,毁之则易——盖民心并非一蹴而就,惟步履方正始勉为取之……
仁政平常吗?真的平常。但正因为今天怎么看怎么觉之平常,反倒更能见到孟子的伟大:两千多年了,还在用呐!以致人皆能诵,早已成了整个中国社会的稳定器!
孟子无“小用”:仁政之用在大用何以致仁政?总《孟子》来看,一言以蔽之:行在平常之处,行在平常之时——民心既然只能从平时点滴的积累中得来,岂有遇到敌人打过来才想着仁政的道理?
譬诸邹穆公问孟子如何处置战时隔岸观火的“刁民”;而滕文公,一再地问他:吾小国也,间于齐楚,站队哪个大国好呢?——而他呢?明知道火烧眉毛了还在劝人施仁政,还在劝人从民心的根基处搞建设,甚至于让滕文公二选一:要么带上百姓跑掉,要么带上百姓死守——言下之意:没有民心,你跑哪里,又拿什么去守……盖治国正道始终在此,始终在于平时不作为,亡国便只能由它亡国;始终在于纵危机深重、亡国有日,也仍旧只能是“强为善而已矣”。“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这样做,则国虽亡但天下不亡,礼乐文明的魂魄不亡,华夏不亡。
惜哉当时是真的没人听他的,是以有这样的疑问:仁政虽好,真的有用吗?——孟子终年周游列国,出入王侯将相之间,岂能不知这些话天下诸侯其实听不进去?岂能不知他们真正想要的是孟子做他们的管乐或商鞅,而非整个中华文明的导师之一?——但,我孟轲还是要这般说!是所谓“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何时何地同着何人,根本的是非就是这些是非,纵不能救急也只能是这些。当不移处便不移不易,是所谓“大丈夫”。——是的,孟子谈做人的这些话其实也是谈治国;即此,当初的“撕扯感”是真的扯——本一回事也已,自己不能把它们统一起来罢了……
概而言之,孟子的这一套之所以让人觉得没用,乃至“迂远而阔于事情”(《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因它本就是在谈是非,谈平时应该怎样作为——为人为国,平时应该怎样作为。仁政也好,是非之心也好,本就不是让你拿来对付火烧眉毛的——本就“没用”。“小用”者,一时一事之用;“大用”者,行过两千多年都还支撑着全民常识,历久而弥坚。当初怎就能傲慢到认为孟子没用呢?——看看历史,仁政这样成体系的政治哲学,通几千年全人类能有几套?看看五湖四海今之诸国,仁政这样的社会稳定器又有几套?
“小用”于一时,“大用”于平时所以:1、中华文明岂能虚来?岂能建构于几条拿来就用、随用随扔的阴谋诡计或神神鬼鬼之上?其必有一套坚实的是非在那底下;几千年来,在那底下,“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而这一套是非的集大成者并其最直接的提供者、作者,我们一般称之为“圣贤”。继而:2、中国的圣贤书,读罢没法“装X”。——今天都还深深扎在日常中文里的东西,今天都还亲自担纲社会稳定器的东西,谁又不知道呢,以此如何炫博?——这就像没法炫耀自己呼吸得着空气一样。
3、那,今人还读圣贤书做甚,人皆知之,我就这么生活好了?是的,读之也没法炫耀,不读又无妨,其:只能是以此不断回溯中华由何而来、你我由何而来,不断加固自己最最基本的是非观——把“平时”做好。但,话说回来,我们人生的绝大部分不正就是“平时”吗?视诸一个国家,不也是大都在平时状态吗?孟子的智慧正“平时的智慧”,正:平时如何为人、平时如何为国——惟做足了平时才有非常之时的虚惊一场、化险为夷。孔子也是,老子更是;华夏圣贤,纵专教打仗的孙子也是教你“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所以:4、人生一场,立国一方,其实不怕奋力挣扎而浑身仍旧是平凡的味道——怕只怕它:连这一缕平凡的味道都留不住,连“事后诸葛亮”式的反思都不去做。转而:不要基本的是非,不要人之所以为人的不忍之心,不要循序渐进的成长……“然理之可为者,不过如此”(朱熹引杨时)。这些都不要,平时还能做什么呢?甚至于说,这些都不要,你们的“平时”何在?今之世界远方的种种乱象——种种惊心动魄的残暴,种种竭泽而渔的贪婪,种种短视……或就在那里的一批人或几代人,平时不要“平时”所致。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4年10月14日星期一
【主要参考文献】《论语》,《孟子》,司马迁《史记》,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引杨时、范祖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