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敌国做人质五年,忍辱负重。
父母却收养了一位与我面容相似的少女,赐她荣宠。
替身妹妹抢走了我的一切。
就连与我青梅竹马的小将军,也同她私定了终身。
万念俱灰之时。
是我的死对头站在我面前,笑意深深。
「华音,欢迎回家。」
而敌国的太子也追过来,面露不悦。
「我想你了,什么时候回来?」
我是燕国最受宠的公主。
十三岁那年,为了两国和平,我自愿前往西戎国为质。
我离去那日,父皇母后抱着我,哭到肝肠寸断。
我归来那日,他们脸上却不见多少欢喜。
因为他们身边,已经多了一位面容清秀的少女。
母后笑容慈祥:「华音,你走后第二年,我们收养了泠月。」
「你不在的日子里,是泠月替你承欢膝下。」
父皇亦是微微颔首:「我们看到她,就像看到你一样。」
望着着泠月那张脸。
我震惊到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与我,几乎一模一样。
在西戎的五年,我没有一天不思念父母和家乡。
为什么我思念父母时,只能含泪在脑中描绘他们的容貌。
父母思念我时,却认了一位跟我相仿的姑娘?
可是,我张了张口,却没有把委屈吐露丝毫。
在西戎的这几年,我学会了什么叫做察言观色,什么叫做不该说的话就不能说。
我刚到西戎时,镐京办了一场宴会,在座几位宾客是大燕商人。
我听到乡音,一时高兴,多说了几句话。
当时,西戎的王后不动声色。
可是宴会结束后,她却淡淡地说:「华音公主感染风寒,这几日让她少见外人吧。」
就这样,我被锁在自己的房间里,整整三个月,没有踏出一步。
我被关进去时,是炎炎酷暑。
我被放出来时,地面已是积雪三寸。
我至今记得,踩在漫天雪地里的那种感觉。
每一步都是虚浮不安,寒意彻骨。
其实何止是那一日。
我在西戎宫廷走过的每一步,都是如此。
支撑我走下去的唯一愿望,就是我要回到大燕。
我终于回来了。
我回来时,父皇母后也老了。
我望着父皇鬓角的一丝白发,在心里叹息。
我小小年纪,远行在外,父母必定是忧虑的。
若是宠爱一个与我相似的女孩能让他们感到宽慰,我又怎能有怨言。
我定下心神,向父母笑道:「我不在的日子里,麻烦泠月妹妹了。」
「日后,我们姐妹齐心,一起孝顺父母,可好?」
我的懂事大度让母后如释重负。
也让方才还略显局促的泠月喜笑颜开。
不知为何,看到她与我相仿的笑容,我有些心烦意乱。
「我想先回昭阳殿休憩洗漱。」
「也不知我亲手栽的那株石榴长得好不好?还有院子里的秋千,好久都没有晃了……」
话只说了一半。
但我知趣地住了口。
因为泠月突然红了眼眶。
她怯生生地望了母后一眼,说:「请姐姐不要怪罪。」
「昭阳殿如今是我住着。我今日回去就把它收拾好,挪给姐姐。」
泠月此言一出,母后脸上立刻露出怜爱之色。
连父皇也眯起眼,仿佛在观察我如何应对。
而我,亦是怔了片刻。
我从三岁起,就住在昭阳殿了。
那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按我喜好所设。
它是我的家。
也是我午夜梦回,不能忘怀的地方。
我的父母不可能不知道。
可他们却让泠月住进去了。
我不在的日子里,我的父母还真的是……
把这个十分像我的姑娘,宠到了心尖尖上。
2
我被安置在了含翠宫。
竺娘见我面色不虞,轻声安慰我:「这宫殿宽敞华美,公主住起来一定更舒服。」
我瞥了一眼屋内陈设,没说话。
的确是精雕细琢。
让人挑不出毛病,可是也喜欢不起来。
更何况,它的位置太偏僻了。
我推开窗子,遥遥只能看见母后寝宫的一角。
昭阳殿距离母后的宫殿只有一射之地。小时候我经常不穿外衣,就一溜小跑去寻母后。
可是现在,若要去拜见,坐轿子也要一刻钟的时间。
距离远了。
心也远了。
竺娘看出我的忧郁,屏退众人,轻声哄我:「公主何必伤怀?」
「泠月公主固然此刻得宠,可您才是大燕真正的金枝玉叶。」
「相信过不了几日,陛下就会回转心意。然后,您也能搬回昭阳殿。」
我在心中叹气。
竺娘在哄我。
我从西戎动身回国,车马整整走了一个月。
如果泠月真心想把宫殿还给我,那么早就收好了。
直到今日却未曾动身,那显然就是不想让我搬回去。
她之所以有这样的底气……
无非是仗着父皇母后的纵容。
我慢慢闭上双眼。
母后与泠月交握的那双手,始终在脑海里盘旋,挥之不去。
许久,我才说:「竺娘,我们收拾一下,去母后宫中吧。」
我离家数年,母女两人许久不曾对话心事了。
但愿,只要闲话片刻,一切就能回到当初。
但愿。
半个时辰后,我携着竺娘,来到母后寝殿。
抬脚刚要进去,两位侍卫已经侧身挡住了我。
「请公主稍候,等微臣去向皇后禀报一番。」
我进我自己母亲的宫殿,居然还需要通传?
我立在原地,微微抬起下巴,给竺娘一个眼神。
她会意,立刻沉了脸色:「你们好大的胆子!华音公主是陛下唯一的女儿。你们竟敢阻拦?」
「公主未离京时,是何等的荣宠万千,莫非你们都忘了吗?」
竺娘是女官出身,通身的气度也是不凡。
果然,几位侍卫都软了口气:「姑姑息怒。只是,我们对于宫廷旧事确实不太清楚……」
我扶着竺娘的手,面上波澜不起。
十指却已经掐入掌心。
宫廷旧事?
原来我受宠,已是旧事。
僵持之中,母后的心腹宫女绥娘快步而出,斥道:「胡闹。华音公主随时都可以进出。」
有绥娘这句话,侍卫总算放了行。
绥娘向我笑着赔罪:「公主离京也有五六年了吧?门口那些侍卫是三年前调来的,他们不知公主,还请您不要怪罪。」
我没有搭话。
我在心里反驳绥娘——不是「五六年」。
是一千八百六十九日。
从我离开父母,到回到家里,整整过了一千八百六十九日。
每一日,我都在心里数过的。
绝不会有错。
我缓缓步入母后的寝宫。
她已卸去浓妆,身穿家常服饰,坐在软榻上,唤我名字:「华音。」
我眼眶一热,几乎要滴下泪来。
我从竺娘手里接过碗,送到母后面前:「这是我亲手熬的冰糖燕窝。您尝尝,看我的手艺有没有退步?」
3
母后常年喝冰糖燕窝。
这是也我学会的第一道菜肴。
我离开大燕之前,每日都会亲手给母亲做。
但这件事,我许久未做了。
此刻,母后含笑望我一眼,抚着我的鬓发,笑道:「华音有心了。」
这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儿时。
那时,我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公主。
而母后也是个双十年华的美人。
我与她,母女情深,亲密无间。
身在异国,多少个辗转反侧的夜晚,我魂牵梦萦的,不就是这样的温存吗?
它此刻终于成真了。
也转瞬即逝。
不知何时,内殿里,竟悄无声息走出来一个冰肌玉骨的姑娘。
是泠月。
我入母后寝宫尚且要被侍卫阻拦。
泠月却早就守在内殿多时。
我的目光兴许有些锐利。
因为四目相撞,泠月有些胆怯地别过脸。
但母后已经笑道:「别害羞,你华音姐姐也不是外人。」
我与母后血脉相连,究竟谁才是外人?
可是泠月却轻声应了一句:「是。」
我这才瞧见,泠月的手里,也端着一只碗。
也是冰糖燕窝。
原来,在我走后,母后的习惯一直没有变。
除了给她熬羹的人,从一个女儿,变成了另一个女儿。
其实这羹有什么难做的呢?御膳房任何一个厨子都比我熬得好。
不过就是因为那一份沉甸甸的母女情分。
而它,也不是无可替代的。
我霍然攥紧了手,呼吸不畅。
而母后仿若未觉,只是笑道:「华音,泠月,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好女儿,都知道孝顺我——来,我一碗吃一口,好不好?」
她果真一碗用了一半。
仿佛她是个大公无私的母亲,完全不知何为偏爱。
泠月被她夸赞,欢喜得两颊飞起红云。
可我脸上在笑,心却是冷的。
我没有丝毫的开心。
有什么可开心的?
母后应该只有一个女儿啊。
我才是她唯一的女儿。
泠月凭什么能和我平起平坐。
我原本是想跟母亲讲述,我在西戎,是如何度日如年。
我至今记得,辞别故土那日,父皇握着我的手,叮嘱我:「华音,你小小年纪就要远行,实在可怜。」
「但是身为公主,为国分忧是你的本分。」
「你一日受百姓供奉,就要谨记公主的职责。」
我将父皇的教诲牢记心中。
在西戎为质的日子,再煎熬痛苦,我脊梁都是笔挺的。
在家书里,我更是报喜不报忧。
如今我回来了。
只要能在母亲怀里撒个娇,再多的委屈也都会消弭无形。
我有千言万语想对母后倾诉。
可是,泠月却跟她谈起了京中近来时兴的花样子。
这家的样子好,那家的创意多。
我听得索然无味。
几度张口,想插几句话,却是欲言又止。
也许我在西戎如履薄冰的日子,也只会让母后徒增烦忧吧。
毕竟,我人已经回来了,不是吗?
痛苦一旦时过境迁,再被提及,总是免不了邀宠之嫌。
4
我的沉默终于引起了母后的注意。
她看着我,眼底划过一丝温柔:「华音,明日给你办了接风洗尘的宴会,你素日交好的那些女郎都会来。」
说到此处,她顿了一下,笑意更深,「叶居安也会来。」
叶居安。
我眼睫轻颤。
虽在极力克制,但唇角已经微微翘起。
大燕重文轻武,叶家是少有的能独当一面的武将世家。
我和叶居安自幼相识,感情甚笃。
不知五年未见,他会变成何等模样?
然而,就在我暗自猜测之时。
我看到了妆镜反射出泠月的脸。
眼神朦胧。
粉面含羞。
她为何如此?
莫非她心仪叶居安?
大燕气候温和,四季如春。
但在这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西戎那绵绵不绝的雪。
风雪侵袭之下,每行一步都是艰难。
可是,我记忆中的少年每每望着我时,眉眼弯弯,笑容如春风般和煦。
或许我不该多心。
与我容貌相同又如何?
泠月又没有和叶居安一起长大的情分。
那她怎么可能比得过我。
翌日宴会,高楼华台,鼓乐齐鸣,确实给足了我这个归国公主应有的排场。
十数位皇族女眷及曾跟我交好的女郎,纷纷向我请安。
然而,时过境迁,许多人的样貌我都有些模糊了。
就连竺娘也并不是每个人都认得。
在我思忖之际,泠月站出来了。
她如翩跹蝴蝶一般,穿过众人,向我行来:「姐姐,我来给你介绍吧。」
她好像真的是一位善解人意的好妹妹。
「这是荣亲王府的三郡主,周婉。」
「这是太医院判之女,陆松娘。」
「这是左仆射的妹妹,罗芷……」
泠月一个一个念这些名字。
不少我都确有印象。
年幼时,我的确曾与她们交好。
可是如今,她们看向我时,只有礼貌和客气。
唯有看向泠月的眼神,才是熟稔。
在我离开的五年时间里。
泠月就这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我的交际圈。
并且将我剔除在外。
一时之间,我竟觉得有些荒唐。
我才是真正的公主,泠月是假的公主。
可是所有人都待我像是假公主,待她像是真公主。
女孩子欢声笑语,在这个明媚春日,格外悦耳动听。
可我只觉得聒噪。
我捏着手里的酒杯,琼浆玉液入喉,方带来片刻的安静。
大概是瞧见我独酌,罗芷体贴地迎上来,向我敬酒。
「和公主一别多年,没想到公主现在酒量不错。」
我们两人对酌,都是一饮而尽。
罗芷又向我说了几件小时候的趣事。
气氛仿佛终于变为正常。
直到,突然之间,众人都不约而同地,住了口。
连罗芷都咬住了下唇,一脸慌张的模样。
在这一片诡异的安静中,我将酒杯放下,细细思索。
莫非是我言行有哪里不妥?
哦,我方才说了几句西戎话。
但这是因为,罗芷先说了西戎话。
我一时不察,竟着了她的道。
其实这也没什么,毕竟两国停战,已有数年。
偏偏泠月瞪圆了眼睛,询问:「姐姐方才说的是什么?我竟听不懂呢。」
5
我望了泠月一眼,没有作声。
只是不急不缓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而在座的另一位小姐已经不忿冷笑:「不怪泠月公主不懂,因为这是西戎的语言。」
「这么流利的西戎话,华音公主都能脱口而出,想必公主在西戎的这些日子,一定过得不错吧。」
「就是不知道,公主的大燕官话,是不是忘了呢?」
我眯起眼睛,终于想起了此人的名字。
陆松娘。
她居然这样说我?
真是有趣。
她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学会了西戎话。
刚到西戎的那一年,我十三岁。
我听不懂当地的语言,我随行侍从三十六人,大多也都不懂。
我们在偌大的宫廷里,言语受限,举目无亲,常常感到孤独。
虽然有老师教我西戎文字,但我因为内心抵触,学得极慢。
直到有一日,我向西戎王后请安。
磕磕绊绊的祝福语刚说完,我就听到王后哂笑。
「我曾听人说,大燕的公主聪慧无比。」
「可是华音,你到我们西戎也有一年,大字不识一个就罢了,怎么连话都说不明白?」
她身为西戎人,却字字句句,用的都是最流利的大燕官话。
连嘲讽的腔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我垂着眉眼,背后沁出热汗。
旁人说我什么都可以,但他们不能指责我的国家。
从那一刻起,我打定主意要把西戎话说到滚瓜烂熟。
我把纸张裁成小片,上面写满字符,贴在宫殿里的每一个物品上。
每日晨起,也都要先念诵一遍昨日所学的功课。
终于,我能够自如使用两国语言。
西戎宫廷里也再没有一个贵族女眷敢说「大燕的公主是个庸才」。
我一颗心都放在大燕身上。
但是,旁人似乎仅凭只字片语,就能质疑我对故国的忠诚。
我缓缓抬起脸,浮起一丝笑,望向陆松娘。
「我一日是大燕的公主,大燕的语言,我就不会忘。」
「只不过,诸位或许不知……」
「三年前,一队大燕商人在西戎遇袭,价值千金的货物被盗。他们求告无门,便寻到了我。是我帮他们奔走,找回货物,挽回损失。」
「两年前,西戎北方的游牧民族滋扰我大燕百姓。父皇派出使节,与其首领协商,是我从中促成斡旋,并亲笔帮他们拟定了两国语言的协约。」
「西戎人善于养马。一年前,我将此类著作翻译成大燕文字,传回国内,协助了无数大燕的牧民。」
「敢问各位,若不会说西戎话,我能做这些事吗?」
为了两国和平,我自愿前往西戎为质。整整五年,边境再无战事。
我不敢居功自傲。
可是,我也不能忍受旁人无视我的付出。
我笑吟吟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平易近人。
但无疑在所有人心里掀起滔天巨浪。
被我目光逼视,众人纷纷垂下眼睛,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我懒于揣测她们心中在想什么。
我只知道,这宴会也算是无趣至极了。
我摇着头起身。
路过泠月的时候,目光在她平静的脸上停留片刻。
却瞧不出任何端倪。
但这怎么可能同她没有干系?
罗芷,陆松娘。
都不过是官员的女眷。
若无泠月的指点,她们怎么会有胆子拆我的台。
在座的十七位姑娘,从前我或许记不清了。
但此刻之后,我必定会一一记在心里。
6
殿外夜凉如水。
也让我有些昏沉的头脑冷静下来。
母后说,为我设宴,叶居安也会来。
那如今宴会过半,他人在哪里?
我扶着竺娘的手,正想命她打听,却远远瞧见一袭深紫色衣袍。
那人剑眉星目,身姿挺拔。
正是叶居安。
心心念念的小将军就在不远处,我应当迎上去的。
可我却扯着竺娘的袖子,一同藏到花木丛之后。
曾经瞥见泠月脸上的那一抹娇羞,让我心生警惕。
果然,叶居安在殿外驻足片刻,仿佛在等人。
不一会儿,泠月提着裙摆,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少女低声啜泣,似乎在讲述方才宴会上的冲突。
而男人声音清醇,柔声安慰她:「华音一贯骄傲,你不必记在心上。」
一贯?骄傲!
也许叶居安没有说错。
我生来就是天之骄女,又被父皇母后宠成了光华灼灼的明珠。
在生命的前十三年里,我不知忧愁是何物。
可是我听人说过,人这一生的苦难,都有定数。
大约是小时候没吃过的苦,如今都要补上。
因为我念了五年的那个人,一边哄着我的假妹妹,一边说:「在我心中,她不如你,多矣。」
少女白嫩面颊涨得通红。
眼睫亦是颤个不停,极为娇羞。
「那你和姐姐的婚约……」
叶居安微微蹙眉,随即一笑:「哪有什么婚约,不过是小时候的几句玩笑话。」
「我刻的簪子,你既然带上,那我心中就唯有你一人。待过几日,我会请陛下赐婚。」
我眯起眼,遥遥看向泠月的发髻。
哦,果然有根紫檀木簪。
原来是叶居安亲手刻的。
他手艺还不错。
可是他的品味,差极了。
童言无忌的岁月里,我曾扯着母后的袖子,要她把我嫁给叶居安。
那时她笑着答允:「待你及笄,就让你们成亲。」
可是我十五岁那年,人已经在西戎了。
我的婚事自然也无人提起。
甚至,西戎没有及笄束发的风俗,我的十五岁生辰,就这么过去了。
原来,我没有的一切,泠月都有。
她得到了盛大的及笄礼。
收到了叶居安亲手雕刻的发簪。
还要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他的妻子。
为什么呢?
这一切明明都是我的。
为什么我仅仅离家五年,什么都变了?
那这个家,还是我的家吗?
声音渐渐远了。
是叶居安和泠月相携而去。
我捂着嘴,无声地苦笑。
只是笑着笑着,竟都变作了哭泣。
「竺娘,他们都不喜欢我了。因为他们有了泠月。」
「可是,这里明明是我的家呀。」
「我明明如此努力守护我的家乡。为什么他们一个一个,都只看得见她,却看不见我?连叶居安都……」
在西戎的这几年,我早已经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
如今声声质问,显然已是悲愤至极。
竺娘心痛不已,连忙劝我。
「公主何必这般。天下好男儿又不是只有叶家才有。」
「将来您一定能嫁个比叶将军更好的夫婿……」
话音未落,房梁上传来一声轻笑。
漫不经心的,像是在笑话我。
我顿时冷了脸,斥道:「谁在那里!」
7
屋檐上当真又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和竺娘同时抬头去看。
少年白袍玉带,身量修长,劲腰直背,笑容满面。
他从房梁一跃而下,踩着月色,向我行来。
「你这话可不对。谁说大家都喜欢那个泠月?小爷我就最讨厌她。扭扭捏捏,跟她说话能烦死我。」
「还是跟你吵架有意思。」
夜色里,那袭白衣如明珠生辉。
那人懒懒散散地笑着,眼底划过一丝狡黠。
他看着我,轻声说:「华音,欢迎回家。」
我已认出他是谁。
宣平侯的独生子,裴淮。
十三岁之前,上京所有人都喜欢我。
但这一个人除外。
小时候,我和裴淮见面就打架。
最狠的一次,我把他拖到池塘里,骑着他,按着打。
他挣扎到满头满脸都是泥水,大骂我是疯丫头。
事后我们两个都被关了禁闭。
后来年岁渐长,出于脸面无法随时动手,但我们互相斗嘴,也是各不相让。
往事清晰如昨。
如今见了裴淮,我亦是没什么好颜色。
我低低骂了裴淮一声「傻瓜」。
我说的是西戎话。
是故意的,因为我料想裴淮听不懂。
可我没想到他居然反唇相讥:「你才是傻瓜。」
我瞬间惊愕。
这个家伙最讨厌读书。小时候练字背诗,他想方设法偷懒耍滑。西戎的语言复杂难学,他是怎么学会的?
我睨着他:「老实交代,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裴淮梗着脖子不说实话:「我天生聪明,怎么不能学啊?」
我抬手欲打。
裴淮侧身闪过,半晌,才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就是……华音你离开上京那年,西戎也派来一个小皇子,到大燕为质。」
「他叫贺禄。我跟他志趣相投,偶尔聊聊天。一来二去,我就学会了西戎话。」
我紧绷的心弦稍稍松懈,但随即又拧起眉头:「你们有什么可聊的?」
裴淮唇边浮起一抹很浅的笑意。
他慢条斯理地说:「确实没什么可聊的。」
「不过就是听他讲讲故乡。吃什么,用什么,何时降雪,何时开春……」
「这样我就能想一想,你在西戎,过得怎么样。」
他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就让我心尖上突然泛起密密匝匝的疼。
我回到大燕,整整两日。
没有人主动问过,我在西戎过得好不好。
只有裴淮。
居然是裴淮。
月色之下,少年的身影丰神俊朗。
我有一瞬间的冲动,想跟裴淮多聊一会儿。
我想告诉他,西戎的天气干燥。我每日起床,鼻腔里都是血渍。
那里的蔬菜很少,一入冬就什么都吃不到。
酒很烈,我不敢喝。但是为了交际,又不能不喝。
也许裴淮能听懂。
因为他真的打听过西戎的风土人情。
可我一定是傻了。
小时候,我和裴淮是死对头。
如果把自己掉过的眼泪和受过的苦都告诉他……
谁知道他会不会反过来笑话我。
思忖之间,有个宫女匆匆走到我面前。
她奉上一封书信,说是驿馆寄来的。
信封上的确写着我的名字。
寄信人却是贺禄。
那位从西戎而来、到大燕为质的小皇子。
我有些疑惑。
我与贺禄从未谋面。他为什么要写信给我?
我将信收起来,准备稍后再读。
可是裴淮却说:「一起拆呗。我跟贺禄关系最好了,要是他说了什么事情,你问我也比较方便。」
8
我和裴淮虽然彼此嫌弃,但对外时,却总是互相打掩护。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我想了想,当真把信封拆开。
第一张信是贺禄口吻,客气地向我致以问候,无甚要紧。
第二张信纸上,却仿佛惜字如金,只写了六个大字。
「我想你了。回来。」
信纸明明没有温度。
可我指尖都是烫的。
连带着血液也沸腾起来。
裴淮还在我旁边轻声调侃:「这谁啊,字写的这么丑,还不如我呢……」
可是他视线下移,很快就脸色微变。
因为落款处,盖了一枚印章。
上刻「元异」二字。
我们只认识一个元异。
他是西戎国的太子。
就在我离家五年后。
就在我归家的第二天。
敌国太子就明目张胆地寄信过来。
堂而皇之地说,他,想我。
用词如此大胆炽热,以至于可被称之为猖狂。
我被裴淮探究的目光凝视,脸上一阵发热,赶快将信捏成团。
正思忖该如何向他解释。
裴淮已经压低声音告诫我:「华音,你才回来,大约还不清楚,陛下很不喜欢西戎太子……」
而我们身后,突然响起一道难辨喜怒的声音。
「华音,谁给你寄的信?」
「给朕瞧一瞧。」
是父皇。
我掌心微微出汗,捏着那一团纸,心中百转千回。
绝对不能让父皇知晓我和元异来往。
何况这封信的内容如此暧昧。
父皇已经缓步向我行来。
我捏着纸团,飞速思考对策,脊背上已经浮起一层冷汗。
却不妨裴淮突然错身,与我的手轻轻一碰。
后来呢?[呲牙笑]没有结尾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