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鲁吉亚,谜一样的老司机

茶狐看世界 2024-11-15 15:47:53

在格鲁吉亚的第一天,就遇到土匪般的司机,好在损失不大,破财消灾。我最担心的还是怎么去高加索山区小镇Kazbegi——距离第比利斯180公里,但开车要4个小时,时速50都不到,路况之差,可以想象。

第二天早饭后,我就去第比利斯市中心的Avlabari车站,这次,我一定要找一个好司机。Avlabari虽然号称是长途汽车站,但没有候车厅,没有指示牌,鱼龙混杂。好像在第比利斯,只要有辆车的男人,都会在这里开车赚点外快。

所谓的格鲁吉亚首都的车站,就是在一快空地周围,竖起很多海报,司机们就在街边拉生意,这里没有所谓黑车的概念,因为每辆车都是黑车。当地长途司机的名片,上面没有公司名字,也没有联系地址,只有人名,还不是全名,Giorgi就是类似英文里的Andy或者Tony,真假难辨,随意程度令人咋舌,想找家看上去靠谱的?没门儿!都这样。这还是格鲁吉亚首都的车站,到小地方,那就更随意。这些司机个个长着严肃的扑克脸,脸上仿佛都写着四个字:懒得理你。

就在我四处观望的时候,身边窜出一个大胖子,声音洪亮,红润的脸颊油光灿灿。聊了几句后,我才知道,他不是司机,而是掮客。他的英语一般,但配上他那极具天赋的肢体语言,我们沟通无碍。相比那些扑克脸们,他简直就是一个话痨。他眉飞色舞地说:「太巧了,有一台好车,简直就是上帝特意为你们准备的,他就示意我跟他走。」那是一条远离主干道的小巷,我将信将疑地跟着他,空气里弥漫着尿骚味,一路上我遇到两个黑衣神父、一群浑身酒气的流浪汉,和一条恶狠狠盯着我看的大黑狗。

第比利斯的东正教的神职人员,胡子刮得如几何图形般整齐,一身黑袍,皮鞋一尘不染,坐混动版的丰田Prius,从外表上看,生活过得非常体面。和周围那些街头拉客的司机们相比,完全不是同一个阶层。我越走心越慌,就在准备打退堂鼓的时候,他兴奋地说,瞧!这就是你想要的车。这是一台八成新的奔驰Vito商务车,保养得很好,一尘不染,相比路边那些破旧的面包车,完全就是豪车!车旁边蹲着一个正在抽烟的男人,秃顶,满脸胡渣,看上去很像好莱坞明星“斯坦森”,他就是司机,几乎不会英语,惜字如金。我问大胖子,包车去Kazbegi,来回多少钱?他们俩用格鲁吉亚语商量了一会,胖子说,单程150拉里,约400人民币。昨天那噩梦般的打车经历,让我心有余悸,我还仿佛听见民宿管家在我边耳低声说:“格鲁吉亚人个个都是骗子!”我犹豫不决。我不喜欢赌钱,但我喜欢赌博,赌一把!几番心理斗争之后,我们成交!

这就是我们的司机,“斯坦森”。“斯坦森”瞟了一眼我手机里的民宿地址,自信地点了点头,他先带我们回去拿行李,然后出发去Kazbegi。坐“斯坦森”的车,很舒服,他启动平稳,速度快,有机会就超车,加速果断,但不鲁莽。看得出来,他是一个对自己车技很自信的老司机。我们的民宿在城南,他却往城北开,让我觉得不对劲。

将心比心,如果我是一个本地职业老司机,被初来乍到的老外质疑开错路了,那简直就是奇耻大辱。格鲁吉亚男人最爱面子,我甚至听说过“一言不合、拔刀相捅”的故事,如果一开始就让他没面子,接下来几个小时,我们可怎么相处呢?再说了,虽然大方向不对,但绕远路,也有可能省时间。现在就自以为是地认定他开错了,也显得我沉不住气。于是,我先忍着。但是车子一直往北,越走越远,过了十分钟,我终于忍不住,打开手机Google地图,示意他,大方向开错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不耐烦地看了一下,神情不悦地挥了挥手,仿佛是在警告我:「再罗嗦一下,老子就把你轰下车!」无奈,我只能把手机塞回口袋。没多久,他离开大路,开进一条小路,我暗自祈祷,希望他只是表面不认错,但实际上知错就改。路越来越窄,人越来越少,墙角的杂草越来越多,荒废的房子一座连着一座。我看着Google地图,对于他开错路的担心,已经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不祥之感,因为,这是一条死路!他为什么把我们带入一条死路?他想干什么?我甚至默默打开手机,搜索“格鲁吉亚报警电话”,022!最后,车子停在路的尽头,四周堆满了建筑垃圾,车厢内鸦雀无声,气氛尴尬。短暂的沉默后,他掉头回大路,这次,他接过我的手机,仔细地看了许久,再次出发,一路上,他依旧没说话,脸色更加难看了。大约15分钟后,我们回到民宿。

“斯坦森”的个头比我略矮,但和那些体态发福的司机们不同,他精瘦健壮,提起两个二十几公斤的行李箱,上下楼梯如闲庭信步,很显然,他衣服里面藏着一身的肌肉。我纳闷,这家伙到底什么来头?出城约20公里,“斯坦森”开进一个加油站,看着我,伸出右手,用拇指搓了搓中指,毫无表情地说,Money。我愣了一下,什么意思?现在就要钱?我从来没有遇见哪个司机在中途要钱。见我没有反应,他又干巴巴地说了一个单词Petrol(汽油)。原来,他是要钱加油。难道连加油的钱都没有?或者还有其它套路?看着他右手臂上隐约露出的纹身,和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我越发不安。都怪我赌性发作,自讨苦吃,上了贼船,就只能听天由命了,我乖乖交钱。

从第比利斯到Kazbegi的公路,路况极差,到处都是无序的工地。一路上坑坑洼洼,司机们动不动就破口互相大骂,本以为中国人才有“路怒症”,但和格鲁吉亚人一比,我们温和得简直就像一群绵羊。

去Kazbegi的路上,途径Ananuri castle,这是孤独星球外高加索版的封图,也是格鲁吉亚的国家名片。

就在这国家级的景点附近,凹凸不平的山路边,有一排简易塑料棚。织毛衣的妇女、蛇皮袋、塑料布、义乌小商品,这一切都给人一种1990年代中国县城的即视感。这个国家,风景壮丽,文化独特,历史悠久,位于亚欧之间,按道理发展旅游业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但所到之处,总给人一种捧着金饭碗讨饭的感觉。停车休息半小时后,重新上路。“斯坦森”依旧一脸严肃,一路无话,在高加索山区,我们穿过一个隧道后,空中居然飘起着鹅毛大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车越来越少,手机信号为零,我们仿佛行驶在世界的尽头。

高加索山脉深处,塌方落石很多,以至于很多路段都是这种明洞。

靠近俄罗斯边境的高加索山脉对于我身边的“斯坦森”,我一无所知,甚至连他的真名都不知道,我早上还让这个老司机当众出丑,也许他怀恨在心,如果开车把我们带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我们不就成了待宰的羔羊吗?……好吧,也许是第一天噩梦般的经历让我疑神疑鬼,最后事实证明,这一切都是我想多了。经过4个小时的奔波,“斯坦森”把我们安全送达Kazbegi鼎鼎大名的Rooms Hotel。自从和“斯坦森”同志道别后,我和同伴讨论,到时候他会不会来接我们。

150拉里,约合400人民币,他开奔驰商务车,花了4小时,把我们从第比利斯送到Kazbegi,回去能不能拉到客人,还得看运气。刨去油费、折旧费、维修费,还有那大胖子的中介费,剩下的实在少得可怜。根据我们的约定,两天之后,早上9点,在酒店见面。也就是说,那天早上5点,“斯坦森”就要从家里出门,那么早,在第比利斯很可能拉不到顺路客人,格鲁吉亚油价和中国差不多,一趟来回,油费至少250元。开着奔驰商务车,一天忙碌8小时,就赚一百多人民币。如果我是斯坦森,绝对不来,累个半死,就这点钱,还不如在家休息。但我毕竟不是他,到底他会不会来接我们,这真是一个令人期待的悬念。

Rooms Hotel窗外风景

Rooms Hotel是一家五星级的设计酒店,躺在床上,就可以欣赏高加索的雪山美景和700年历史的圣三一大教堂。远处的村庄在朝雾中若隐若现,犹如仙境。酒店提供去第比利斯的包车服务,前台小姐英语流利,笑容很职业,每次笑都露出至少八颗大白牙,她非常温柔地说:“一趟280拉里,三菱得利卡商务车。”“这么贵?”我很吃惊,车差了,价格却居然贵了一倍。“这是酒店规定的。”她依旧微笑,但表情坚定。

显然,没有还价的余地。我如实相告,已经约了一个司机,但很可能不回来,如果万一他来了,我们只能取消酒店的包车。“没问题,可以取消,”她苦笑道,“你知道,在格鲁吉亚,这种私人包车都不靠谱,司机都是业余的,别看他们车子都很好,其实都是国外淘汰的二手车,而且……”这时候,她耸了耸肩膀,欲言又止,那肢体语言可以翻译为“你懂的”。看得出来,她很希望接下我们这单生意,她的言外之意就是,“还是安全第一,选我们的车吧,靠谱!”我马上接着说:“我不担心别的,只是担心他不来。”她又露出了职业的笑容。

离开Kazbegi的那天早上,我让酒店前台替我打电话给“斯坦森”,我说他就是司机,不会英语。还是昨天那位小姐,她打了两次,每次都是一脸抱歉地说,打通了,但没人接。果然不出所料,“斯坦森”不来了。只是,他为什么不接电话呢?如果有难处,我不在乎加一点钱。Rooms Hotel虽然略贵,但服务确实好,员工个个英语流利,笑脸常在。

对服务业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态度,一个笑容可以解决很多问题,都是格鲁吉亚人,区别就怎么那么大呢?就在我们打包行李,准备出发的时候,我的手机突然出现了一条短信,Hello I am at hotel,没过多久又出现一条,I am Levan,your driver。原来,“斯坦森”同志的真名叫Levan,他居然提前半小时来接我们!退房的时候,接待我的,又是那个前台小姐,这次,她笑得有点勉强。

Levan的奔驰商务车Levan依然是那么严肃,一路无话。中途休息的时候,我和Levan通过手机翻译软件交流。我问他:“早上为什么不接电话?”他摇摇头,表示没有接到电话。见我将信将疑的样子,他还拿出手机,让我看通话记录。难道是酒店小姐为了让我们坐酒店的车,而故意撒谎?但愿只是一个误会。我又问:“从第比利斯来的时候,是不是空车?”他说:“是空车,但我不是从第比利斯来,而是Gori。”原来,Levan住在自斯大林的出生地Gori(到Kazbegi也要3.5个小时),看起来,他属于专门包车跑长途的,怪不得他对第比利斯市内道路不熟悉,第一天还开错路。

蝌蚪般的格鲁吉亚文犹如天书我从聊天中得知,Levan曾经是一名拳击手,他曾经拿过全国锦标赛的冠军,还代表格鲁吉亚参加世界杯。他教育程度一般,也没有其它专业技能,退役后当过教练,前几年改行做了司机。我问他为什么改行。他的答案居然是,虽然他喜欢当教练,但不如当司机赚钱多,家里上有老下有小,都等着他养活呢。他一天跑七八个小时,除了奔驰车的折旧费、维修费,还有中介费,一天最多赚一百多人民币。格鲁吉亚曾经是超级大国的一部分,响当当的苏联老大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如今,这里人均收入不到浙江省的三分之一,国运颓废,民生凋敝,让人不胜嘘唏。

格鲁吉亚和亚美尼亚的边境城市SadakhloLevan的表现让我们很满意,本来我们打算是去第比利斯,然后转车去亚美尼亚,临时改变计划,让他直接送我们到边境城市Sadakhlo。原因很简单,只是想让这个老实人多赚点钱。在去Sadakhlo路上,Levan突然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架,在他那严肃地脸上,我看到了祥和与谦卑。见我一脸好奇,他就用手指了指远处山顶的教堂。原来,Levan是一个虔诚的东正教徒。一到Sadakhlo,就有一个胖嘟嘟的亚美尼亚人凑了上来,他也是包车掮客,讲起话来口沫横飞。他只会讲亚美尼亚语和俄语,Levan当起了我们的翻译,我们再次通过手机交流。

掮客拍胸脯保证,司机和车都在亚美尼亚,但距离格鲁吉亚海关不到5公里,10分钟就能赶到。卸下行李后,Levan执意要陪我们一起等车,我说:“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你放心,你工作去吧。”和Levan道别后,我们等了15分钟,连个影子都没有等到。我用最简单的英语去质问掮客,结果只是鸡对鸭讲。初秋的亚美尼亚,冷风像泥鳅一样,疯狂地往衣服里钻,视野之内,连个小店都没有。就在我们一行人饥寒交迫、一筹莫展的时候,又看到那熟悉的奔驰Vito,原来,Levan离开后还是不放心,又回来看我们。Levan让我们坐进车里等,他打开暖气,还给我们每人一块蛋糕,没多久,我们满血复活。一脸严肃的Levan,在关键时刻,却是一个暖男。

Levan和亚美尼亚掮客说好10分钟就到的车,久等不来,我忍无可忍,指着手表向掮客抱怨,他见我们一脸愤怒,就拿起一部十年前的三星手机大声说话,仿佛在斥责司机怎么还不来,然后谄媚地对我们笑笑,结果又是“再等10分钟”。Levan依旧是那张扑克脸,他没有任何抱怨,一个人在车外的冷风中,安静地抽着烟。掮客一而再再而三地信口开河,虽然我有点生气,但不心慌,因为我们还有Levan同志,实在不行,晚上跟他回第比利斯,没有露宿荒郊野外的顾虑。就这样,我们足足等了50分钟,车子终于来了。第二次和Levan告别时候,他依旧没说话,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露出了放心的微笑,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见他笑。现在回想起格鲁吉亚,所有的记忆就像一张张幻灯片,从我眼前闪过,城市和风景慢慢变得模糊,唯独Levan那临别时的微笑,清晰如初。直至今日,我还保存着Levan的手机号码,我有一种预感,将来,我还会去格鲁吉亚,我还会坐Levan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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